聆听经典丨平凡的世界(中)第三十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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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是中国著名作家路遥创作的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巨著。作者在中国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近十年间的广阔背景上,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以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为中心,刻画了当时社会各阶层众多普通人的形象;劳动与爱情、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日常生活与巨大社会冲突纷繁地交织在一起,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被誉为“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激励千万青年的不朽经典”。
今天,让我们接着收听路遥的经典名著:《平凡的世界》中部。
作者:路遥
演播:李野默
孙少平坐在一个角落里,却被这信天游唱得心沉甸甸的。他真惊叹过去那些不识字的农民,编出这样美妙而深情的歌。这不是歌,是劳动者苦难而深沉的叹息。
“萝卜花”唱完后,喝了一大口酒。他自己没笑,把酒碗递到身旁那个瘦老汉的手中。
瘦老汉吃得太多,便把羊毛裤带往松放了放,豁牙漏齿的正准备唱,他对面一个二楞小子破开喉咙既像喊叫又像唱——你的曲子不好听,叫咱包头后生也吼上两声!
有人喊叫说:“还没轮上你哩!”
有人说:“就让这小子吼上两声吧,要不他嘴里痒痒嘛!”
众人都已经喝到了八成,红着脸手指“包头后生”的嘴巴哄堂大笑。
这小子也就醉意十足地咧开嘴巴唱道——六十六的老刘六下里分,唐僧在西天里取真经;取回来真经唐僧用,捅下了乱子都怨孙悟空!
这小子连编带诌,还蛮有嘴才!
老碗现在轮到一个边乐和边在裤腰里寻虱子的匠人手里。他额头上留着几个火罐拔下的的黑印,嬉皮笑脸地唱道——
人穷衣衫烂,
见了朋友告苦难,你有铜钱给我借上两串,啊噢唉!
我有脑畔山,干阳湾,沙笨黄嵩长成椽,割成方子锯成板,走云南,下四川,卖了钱我再给老哥周还!
这是一首地道的酒曲,赢得了满窑喝采声。
酒碗在众人手里摇摇晃晃地传递着,各种调门嗓音一首接一首唱着小曲。炉中的炭火照出一张张醉醺醺的面孔。窑里弥漫着旱烟和脚臭味,叫人出气都感到困难。此时,这些漂泊在门外的庄稼人,已经忘记了劳累和忧愁。酒精在血液中燃烧着,血流在燃烧中沸腾着,有几个过量的家伙已经跑到外面呕吐去了。
窑门突然打开了一道缝,从那缝隙中伸进一个女孩子的脑袋。这是为他们做饭的小女孩,大概只有十五六岁,脸色憔悴而腊黄,看了叫人不由不得心疼。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地方流落到这个城市的。
小女孩探进头来,大概是看土豆丝还有没有——实际上早已经被吃光子,连盆底上的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有几个醉鬼看见了她,便喊:“再炒上一盆!”
小女孩显然对这个场面有点恐惧,犹豫着不敢进来拿那个洗脸盆。少平看出了她的难处,准备把盆子给她送过去。但这时候那个“包头后生”站起来,醉得东倒西歪往门口走,并且伸开双臂,下流地说:“干妹子,让我亲你一下……”
少平忍不住把两只拳头捏了起来。在这个醉鬼通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悄悄伸出一条腿,把这家伙绊倒在人堆时,头正好跌进那个洗脸盆中。弄了一脸肮脏。众人在哄笑声中把他推到旁边,他便象死猪一般再也爬不起来。这当口,那个做饭的小女孩赶紧调过头跑了。
虽然没有菜,看来这塑料桶酒喝不完,今夜就谁也别想安生。酒碗继续往过轮,曲子仍然非唱不行。
现在这只叫人恶心的黑老碗又递到少平面前了。以前每轮过来,他不是装着出去小便,就是起来给炉子加煤,躲避着没有喝。这次看来不行了,因为这群醉汉发现少平还没醉,就要强行灌他。少平只好准备喝这酒。但众人还不饶,叫他按“规矩”来。他只好答应唱一支酒曲。这曲子是在村里闹秧歌时田五教给他的——一来我人年轻,
二来我初出门,
三来我认不得一个人,啊噢唉!
好像那孤雁落在凤凰群,展不开翅膀放不开身,叫亲朋你们多担承,担承我们年轻人初出门……唱完酒曲后,他在碗边上抿了一点,算是应酬过去了。但他发现塑料桶里还有不少酒,心想轮到半夜,他也非醉不可;于是假装上厕所,从这窑里溜出来了。
他没有再回窑里去。
他一个人转到街道上,慢慢遛达着消磨时间。刚从暖窑里出来,冷得他直打哆嗦,但头脑倒一下子清醒了。远处,锣鼓声和嘈杂的人声还没有停歇。天特别清亮,星星和月亮在寒冷的夜空中闪烁着惨白的光芒。
孙少平筒着双手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内心突然涌起一种火辣辣的情绪。他问自己:你难道一辈子就这样生活下去吗?你最后的归宿在哪里?
是啊,眼前的一切都太苦了……苦倒不怕,最主要的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流浪的生活而有一种稳定性?这一切似乎都很渺茫。双水村他不可能再回去;尽管这次离家时,哥哥又一次劝他一块合伙经营砖瓦厂,但他还是拒绝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他已经离开了老窝,就决心在外面的世界闯荡下去。要是一辈子呆在双水村,就是发了家致了富,他也会有一种人生的失落感。
可是,他已经安下户口的阳沟,对他来说还是个陌生而不相干的地方;他在那里也许永远不会有立足之地……他该怎么办?
他眼下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
只能走着瞧吧!他的年龄还允许他再等待选择的时机,当然,在他的思想深处,退路中的最后一道防线大概还是亲爱的双水村……
孙少平一直在黄原街上转了很长时间,才返回到住地。
他走进垃圾堆旁的那孔破窑洞,醉鬼们都已经躺在了一片黑暗中。窑里充满了热烘烘的臭气和酒腥味。他悄悄爬进自己的被窝,但很长时间仍然没有睡着……
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每天都要发生许多变化,有人倒霉了;有人走运了;有人在创造历史,历史也在成全或抛弃某些人。每一分钟都有新的生命欣喜地降生到这个世界,同时也把另一些人送进坟墓。这边万里无云,阳光灿烂;那边就可能风云骤起,地裂山崩。世界没有一天是平静的。
可是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的变化是缓慢的。今天和昨天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明天也可能和今天一样。也许人一生仅仅有那么一两个辉煌的瞬间——甚至一生都可能在平淡无奇中度过……
不过,细想过来,每个人的生沽同样也是一个世界。即是最平凡的人,也得要为他那个世界的存在而战斗。从这个意义上说,在这些平凡的世界里,也没有一天是平静的。因此,大多数普通人不会象飘飘欲仙的老庄,时常把自己看作是一粒尘埃——尽管地球在浩渺的宇宙中也只不过是一粒尘埃罢了。幸亏人们没有都去信奉“庄子主义”,否则这世界就会到处充斥着这些看破红尘而又自命不凡的家伙。
普通人时刻都为具体的生活而伤神费力——尽管在某些超凡脱俗的雅士看来,这些芸芸众生的努力是那么不值一提……
不必隐瞒,孙少平每天竭尽全力,首先是为了赚回那两块五毛钱。他要用这钱来维持一个漂泊者的起码生活。更重要的是,他要用这钱帮助年迈的老人和供养妹妹上学。
他在工地上拼命干活,以此证明他是个好小工。他完全做到了这一点——现在拿的是小工行里的最高工钱。
去年和“萝卜花”一块上那个工时,他曾装得一个字也不识。现在他又装成了个文盲。一般说来,包工头不喜欢要上过学的农村青年。念书人的吃苦精神总是令人怀疑的。
孙少平已经适应了这个底层社会的生活。尽管他有香皂和牙具,也不往出拿;不洗脸,不洗脚,更不要说刷牙了,吃饭和别人一样,端着老碗往地上一蹲,有声有响地往嘴里扒拉。说话是粗鲁的。走路拱着腰,手背抄起或筒在袖口里;两条腿故意弄成罗圈形。吐痰象子弹出膛一般;大便完和其他工匠一样拿土坷垃当手纸。没有人看出他是个识字人,并且还当过“先生”呢。
虽然少平看起来成了一个地道的、外出谋生的庄稼人,但有一点他却没能做到,就是在晚上睡觉时常常失眼——这是文化人典型的毛病。好在别人一躺下就拉起了呼噜,谁知道他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呢?如果大伙知道有一个人晚上睡不着觉,就象对一个不吃肥肉的人一样会感到不可思议。是的,劳筋损骨熬苦一天以后,孙少平也常常难以入眠,而且在静静的夜晚,一躺进黑暗中,他的思绪反而更活跃了。有时候他也想一些具体的事,但大多数情况下思想是漫无边际的,象没有河床的洪水在泛滥;又象五光十色的光环交叉重迭在一起——这些散乱的思绪一直要带进他的梦中。
当然,不踏实的睡眠并不影响他第二天的劳动;他终究年轻,体力象拉圆的弓弦那般饱满……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
清明之前,天气转暖,大地差不多完全解冻。黄原河岸边的柳枝,已经萌生起招惹人的绿意。周围山野里向阳的坡坂上,青草的嫩芽顶破潮润的地皮,准备出头露面在工艺厂的工地上,干活的人已经穿不住棉衣,一上工便脱下撂在了一边。现在,宿舍楼起了第一层;楼板安好后,开始砌第二层的屋墙。少平的工作是把浇过水的湿砖用手一块块往二层上扔——这需要多么大的臂力和耐力啊!这无疑是小工行里最苦的活;可是他应该干这活,因为他拿的是这一行的“高工资”。
这工地站场监工的是包工头胡永州的一个侄子,他年龄不大,倒跟上他叔叔学得有模有样,嘴里叼根黑棒卷烟,四处转悠着,从早到晚不离工地,指手划脚,吆吆喝喝。胡永州本人一般每天只来转一转,就不见了踪影——他同时包好几个工程,要四下里跑着指挥。晚上他是回这里来住的。胡永州和他侄子分别住在工地旁厂方腾出来的闲窑里。紧挨着的是灶房。做饭的除过那个雇来的小女孩,还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也是胡永州的亲戚;这老汉和胡永州的侄子住在了一孔窑里;那个小女孩晚上就单独在灶房里睡觉。其他工匠在这里吃完晚饭,就回到坡下那个垃圾堆旁的窑洞里去了。
工程大忙以后,需要的人也多了。胡永州陆续从东关大桥头又招回一些工匠;同时也打发走了几个干活不行的人。
人手一多,一老一小两个做饭的就应付不过来。他们光做饭还可以,但那个老汉还兼管采买,大筐的土豆和白菜,五十斤一袋的面粉,老汉一个人拿不动。胡永州突然决定由少平帮助老汉出去采买东西。对于工匠们来说,这是个轻松活,人人巴不得去干。但胡永州念少平是一个县的老乡,把这好差事交给了他。
少平就象被“提拔”了一样高兴。他现在每天只在工地上干半天活,另外半天就和做饭的老汉一块到街上去采买东西;一天下来,感觉当然比过去轻松多了。
活路稍微一轻松,他突然渴望能看点什么书——算一算,他又很长时间没见书的面了。正月里返回黄原到现在,他也没有去找田晓霞借书,因为他一直装个文盲,借回来书也没办法看。再说,他口袋里空空如也,想专心干活积攒一点钱,好给家里和县城的妹妹寄,根本没心思想其它的事。
就是现在,他也不能暴露他的文盲身份。正因为他是个只会卖力气的“文盲”,包工头才信任他,让他去干采购工作。要是胡永州知道他是个学生出身的人,又在他这里清闲得看起了书,说不定马上会把他打发走。他舍不得离开这个工程啊!一天赚两块半工钱不说,现在还不要象其他工匠一天顶到头地出死力。
但读书的愿望一下子变得如此强烈,使他简直无法克制。
他思谋:能不能找个办法既能读书又不让人发现呢?
只有一个途径较为可靠,那就是他晚上能单独睡在一个地方。
主意终于有了。他准备和胡永州说一说,让包工头同意自己住在刚盖起的那一层楼房里。虽然那楼房还正在施工,新起的一层既没安门窗,更不可能生火,但现在天气已经转暖,可以凑合,就是冷一些也不要紧,只要一个人住着能看书就行了。
胡永州并不反对他挪地方住——只要你小子不怕冷,就是愿意住在野场地里和我胡永州也不相干!
孙少平搬到没门窗的楼房后,才想起这里晚上没灯。他就在外出采购东西的时候,捎带着给自己买了一些蜡烛。
条件一具备,他就打算到晓霞那里去借几本书回来。
过罢清明节,少平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破例拿出牙具和香皂,偷偷到小南河里洗刷了一番,又换上自己的那身“礼服”,就满有精神地去地委找田晓霞。
在地委田福军的办公室和晓霞相会后,她又高兴又抱怨地问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找她。
少平吞吞吐吐解释了半天。
一段时间没见晓霞,少平吃惊地发现她的个码似乎蹿高了一大截——他一时粗心,没有留意她换了一双高跟鞋。
两个人象往常那样,一块吃了晓霞从大灶上买回来的饭菜,接着热烈地议论了许多话题。
临走时,晓霞给他找了一本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她告诉他,这是她很喜欢的一本书,是前几年内部发行的;父亲买回来后,她看完就偷偷地占为己有了。
少平打开书,见书前有“任犊”写的一篇批判性序言。晓霞说,那“畜生”全是胡说八道,不值得理睬。
少平很快和晓霞告辞了——既然这本书他的“导师”如此推崇,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读它。
回到“新居”以后他点亮蜡烛,就躺在墙角麦秸草上的那一堆破被褥里,马上开始读这本小说。周围一片寂静,人们都已经沉沉地入睡了。带着凉意的晚风从洞开的窗户中吹进来,摇曳着豆粒般的烛光。
孙少平一开始就被这本书吸引住了。那个被父母抛弃的小男孩的忧伤的童年;那个善良而屡遭厄运的莫蒙爷爷;那个凶残丑恶而又冥顽不化的阿洛斯古尔;以及美丽的长鹿母和古老而富有传奇色彩的吉尔吉斯人的生活……这一切都使少平的心剧烈地颤动着。当最后那孩子一颗晶莹的心被现实中的丑恶所摧毁,象鱼一样永远地消失在冰冷的河水中之后,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用哽咽的音调喃喃地念完了作者在最后所说的那些沉痛而感人肺腑的话……这时,天已经微微地亮出了白色。他吹灭蜡烛,出了这个没安门窗的房子。
他站在院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建筑材料上,肿胀的眼睛张望着依然在熟睡中的城市。各种建筑物模糊的轮廓隐匿在一片广漠的寂寥之中。他突然感到了一片荒凉的孤独;他希望天能快些大亮,太阳快快从古塔山后面露出少女般的笑脸;大街上重新挤满了人群……他很想立刻能找到田晓霞,和她说些什么。总之,他澎湃的心潮一时难以平静下来……本来,这本书他准备在一个星期内看完,想不到一个晚上就看完了。他只能等到星期六才可以找晓霞——平时她不回家来。
星期六好不容易到了。
这天下午他耐到收工,就匆匆地拿了那本《白轮船》,到地委去找她。
他见到晓霞后,一时倒不想说什么了。他本来急切地想和她谈论看过的书,但他又感到自己很难说清楚。这本书更多的是引起他情绪上的大波动——一个人是很难把自己的情绪说明白的。真的,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感受,因为它太巨大太复杂了!
田晓霞看出了这本书给孙少平带来的震动;她自己也曾被它强烈地感染过。她高兴的是,少平和她一样理解并喜欢这本书。
吃完下午饭、晓霞突然提议他们一块去爬一次麻雀山。这正合少平的心意。
于是,两个人一同相跟着出了地委的大门,向麻雀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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