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被壮乡婚礼改变的人

兰那 2022-05-14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他者others Author 大事记文传



依然有传统仪式可以让人重新相信爱、相信不计回报的善意和真情。



编辑 | 一凡 文 | 伍娇 
图 | 伍娇、刘滔 


每次收到红红的喜宴请柬,都会祝福式地想起共同的回忆,可心里多少还是会生出些抵触来,做作的仪式、充满匠气的司仪、俗烂的装饰还有贵得离谱却难以入口的婚宴食物……哦对了,我提到新人们都要经历的那种形式主义的承诺宣言了吗?
 
但是2018年,我在云南壮乡平寨里参加了一场奇特的婚礼。主家告诉我,婚礼最重要的不在于办得多风光,而是把每一位来客照顾好,“那顿饭是最重要的”;客人则对自己吃得、玩得好不好并不在乎,只在意参与这场仪式本身。为此,他们在婚礼当天不眠不休地对唱了一整夜的歌。
 
两位新人一开始的想法很简单,走个过场,给父母一个交代,并没有投入、参与很多,都是父母张罗,他们只想趁婚假出去自驾游。但结果却是,婚礼结束后两人决定哪也不去,成天看着照片回味,琢磨如何回报壮家的付出、善意和真情。
 
他们是真正被婚礼改变的人,或许我也同样如此。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明明是过去很久的事,可那些记忆,到这时还是鲜活的,只要我一想起,温暖、快乐和幸福之类的美好感觉就会充满胸臆。
 
在人类众多纷繁的仪式中,婚礼的意义和它拥有的力量,不就在于此吗?
 

The Village

平寨


直到月琼的婚礼前一天中午,我们才坐上回平寨的长途大巴。那是距离昆明市区250公里、滇东一个偏远的壮族村落,四面青山环绕,有条河流蜿蜒而过,村民居住在两岸的平地和临近山坡上,世代种植水稻。

2017年我到平寨采访一家开展农村社会工作的NGO,和月琼相识。她时任驻村社工,也是本村人。在仅有两天的相处中,我们结下了真挚的友谊。这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壮族姑娘对村子有深厚的感情,但绝不是田园牧歌式的天真,在城市里受过教育后又返回家乡,协助那些受到全球化、资本下乡冲击后仍坚持传统、和时代格格不入的族人,让他们一起用对环境友善的耕种方式维持生计。

一路我们聊着生态农业和原住民的智慧,突然好奇她为什么不早一点回去。领过证便是结婚了,她和丈夫很确定彼此的心意,是双方家长仍执意要办一场婚礼,“主要是给他们一个交代。”月琼认为,所以才在昆明办事到最后一天。

月琼(左三)与种植生态水稻的族人在秧田里

我笑她在婚姻观上倒是很现代,自己心里也觉得办婚礼太麻烦。


“婚礼从二十多天前就开始准备了,”她说,“因为办酒席需要很多柴火,但是我家里人力不够,村里年轻力壮的就来帮忙砍柴。我也不在,我老公也不在,结果变成了一个集体事件。”
 
“可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是村子的事,只是我个人的,为什么大家都来参与呢?”她像是问我,又像喃喃自语。窗外夕阳映照在一望无际的红土和石林上,有种绯色的苍凉,突然想起这是传说中阿诗玛的故乡。
 
抵达曲靖市师宗县城时,已经是夜里七点。原本打算在县城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回村里,可月琼接到一个电话后就变得归心似箭。姐姐告诉她今天就有很多人来家里帮忙了,反而是自己家人都在外面。我们只好走夜路继续往回赶。从县城往村子去的路并不是直直通下去的,而是像蛇一样盘曲着绕过一座座高山。我们不断地上山、下山,村寨就散落在这些山窝中,我们要去的平寨,是无数村寨中的一个。

平寨初秋的稻田和归家的壮人

平寨分四个自然村,从外面进去,月琼家在最先抵达的一个村里,相对独立的小山坡上,前后还有五六户人家亮着灯。依稀可见两层高的楼房,搭配着本地最流行的罗马柱,与之相衬的是素色的外砖,听月琼提过,这是她选的,又自己从县城拉回来。
 

The One in Charge

总管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睡醒,就听见窗外欢腾的鸟叫,混合着霍霍磨刀声,还有各种说话声,是不是村民都来帮忙了,这念头闪过我立刻起床奔出门外,扶着栏杆探身下去。只见院坝上有好多我不认识的婶婶、阿姐和大哥,有的提来菜板,有的打水洗菜,有的用斧子砍牛骨,有的用砖头搭土灶、架大锅,在煮香喷喷的柴火米饭,还不断有新的人赶来,摩托车轰隆轰隆响。
 
他们个个眼神精亮,脸上挂着淳朴的笑意,嗓门响亮,说着我听不懂的壮话,手上的活计也摆弄不停,带着一股子鲜活、跳跃的劲儿,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似的,让人也跟着生出一种生之乐趣来。 

月琼的婶婶、姑姑们一早就来帮忙搭灶做饭

刚经历一个寒冬,初春的气息在山村里蓬蓬勃勃。绿芽争先恐后冒出枝头,泡桐托着一座座宝塔似的紫花,朝阳从云山云海间一跃而出,把我们笼在玫红色的光里。“今天会是个好天气,”月琼欣喜道。“是呀,多好的预兆,”我附和道。
 
学过一点摄影的我被月琼委任为现场记录,但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婚礼的安排。“我们一般吃三天。”她解释,“头天晚上在娘家吃,第二天新娘出嫁,晚上在婆家吃,第三天是接待散客,新娘回门。最重要的就是前两顿晚饭。”
 
婚礼准备得井然有序,大家各司其职,每个人都很自主,月琼的父母没怎么吩咐,基本上都不用操心。“这么多人,他们怎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问。
 
月琼告诉我,来帮忙的都是村里人,亲戚四邻。他们的分工在婚礼前就安排好了,“这背后有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就是总管。”村里哪家遇上婚丧嫁娶之类的大事,主家管不了,也无暇去管,惯例要选两位总管,如果大一点的活动选三个。

洗菜时露出袖口漂亮的花边

总管人选一般来自自己的家族,对家庭的各种情况,尤其是会来多少亲戚比较了解,他也得有威望,叫得动人。每个村通常都会有几个这样的人,他们乐意为大家操这份心,经常帮别人做总管。“我们家的总管,一个是我的堂爷爷,一个是我的堂叔叔,所以就更了解情况,更有说服力,而且又很勤快,什么都懂,办事情又很稳妥,所以我爸爸这次就请了他们来。”
 
总管参与婚礼筹办的整个过程,从商定日期、前期准备,到婚礼当天的分工,包括厨房、煮饭的分量、什么时候开饭,都要他们拿捏。
 
“最重要的就是厨房,菜一定要做够,”新娘子向我解释:“我们家来的人比较多,一般厨房安排六七个就够了,但我们安排了十二个人,露天厨房大锅菜的负责人很多都是我哥哥辈的,还有一些是叔叔辈的。我们这边做菜这种事,是按辈分来,从小辈轮起,人不够了再到长一辈。一般老一辈的是喝酒、给烟、陪客人的。”
 
“煮饭的基本都是我的婶婶、阿姨,她们也是确定好的,饭跟菜一样,一定要够。还有一些是洗菜的,也是安排好的;另外一些闲散的人没安排,也是很亲的亲戚,一些叔叔呀或是堂弟、弟妹,可以被自由支配,看到什么事忙的就帮哪块。这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

放学后跑来参加婚宴的小孩

“还有一部分很重要的是挂礼,有两个人会在那里记账,一般是请字写得好一点的,基本上都是我们村学校里的老师。他们下完课就来帮忙做这些。”
 
其实这样的分工大家心理都明白要怎么办,寨子里的婚事历来如此,总管去看哪个地方不对,再协调。
 
壮族婚礼讲究的不是包哪个酒店、筹备新房、礼服、化妆、买很多东西。“我们最要准备的东西是在村子里共同完成的,这是我们最看重的,就是我们要一起,有没有人帮你一起来做这些事,大家有没有时间,这个日子怎么协商,这都是我们要考虑的。”
 

Wedding Dress

嫁衣

 
上午月琼一直在试装,几个婶婶、姑姑围坐在屋檐下拿着针线拆了又缝,缝了又拆,直到她们都满意为止。和许多民族结婚时喜欢穿大红喜庆的颜色不同,壮族的嫁衣是蓝黑色的偏襟齐腰短衫,像是夜幕初临的大海,沉沉静静,泛着铁红的波光。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月琼,也是一身蓝衣短衫,站在五月耀眼的天光里,好似一棵挺拔的青松。壮族的历史悠久,有一套自己的审美——尚蓝、尚黑,钟情深蓝、浅蓝、天蓝这样的色调,在正式、庄重的场合,都会身着蓝黑色盛装。
 
盛装讲究手工缝制,原料取自天地孕育的自然之物。以前的壮族妇女自己种棉花、搓制棉线,现在在街上买现成的棉线,然后理线、排线,放在木机上织成土布。单人很难独立完成这项工作,各家相熟的姐妹就一起来帮忙,即使如此,也要持续数周。织好的土布放入蓝靛草发酵出色的染缸,反复浸染、晒干数次,才能染至蓝黑,最后还要反复捶打数万次使布光亮。

近几年特别流行盛装上绣金边,月琼的嫁衣也是如此


“老人认为这样的衣服好看、隆重,延续了祖先的传统和手作的意义。” 月琼说,“如果你认同,就会感到它很珍贵。新娘子结婚那天都是要穿最珍贵的东西。”
 
婚礼用的头饰也以蓝黑为主色调,中间绣着一块色彩绚丽的绣片,像是画龙点睛的一笔。绣片的纹样是月琼的一个婶婶打工时剪出来的,是“世界上独有的一个”。头饰是整套礼服最隆重的部分,因为工艺上有难度,得请村里心灵手巧的人来做。直到上一代壮族女性,都还从小跟家里的长辈学壮绣。她们不喜欢一成不变的东西,所以纹样也不会事先设定好,而是将彼时心头涌现之物加以个性化的抽象提炼,随着手艺和经验的积累,才逐渐将精神层面的东西表达出来。这跟平时对自然、生活的观察和共情密不可分。“我觉得这样的女性是一级设计师,但她们现在都散落在工厂里面。”月琼感叹。

头饰上绣片的灵感来源于展翅的蝴蝶和桃心, 寄托了美丽和喜庆之意


“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想过穿壮族的衣服出嫁,因为我丈夫是汉族。”她悄声告诉我,“但看到大家这么认真地准备,突然意识到,我出嫁那一刻一定要让我的亲人们看到,我穿着她们做的衣服。”——这是回馈真情的最佳方式吧。
 

The Kitchen

厨房

 
婚宴真正的厨房,也就是烧肉菜——即大菜的地方,在房子后面的一个小坡上。我在月琼指点下爬上去才发现,这里露天摆了一溜大铁锅,底下的柴火熊熊燃烧着,上面是滚烫的热油,一蹬蹬猪五花被炸得滋滋作响。几个年青男子正忙着把那些表皮炸得金黄酥脆的叉起来。后面还有几口锅,热气翻腾,煮着大块的牛肉,一个大哥守在后面抽水烟,也是吞云吐雾。
 
见我出现,他们纷纷转头过来,彼此说了几句壮话,然后哈哈大笑,把身板挺得笔直。我赶忙问月琼他们笑什么。“大家说看见你拿相机拍他们,很高兴,要好好表现一番。”


大哥一边看火一边抽水烟
 
这时有个大哥提着几只鸡从另一面上来,我顺着看去,下面的公路上也站着一排男人,他们背对着我,几个弓着腰在抹鸡脖子,另几个蹲在地上一根一根拔鸡毛,画面有一种特别的喜感,就像俗语里说的张飞绣花。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这么多男人做饭了。几年前在贵州侗寨,一家人建新房,也是全村来帮忙,十几个男人挤在一张桌子大小的案板四周,掌勺、装盘、端菜的都是男人,妇女则在一旁很是轻松。在我的家乡重庆,有种说法叫“粑耳朵”,是指惧内的男人。我心里啧啧称奇,侗族女性地位之高,竟然全村都是“粑耳朵”。想不到壮族也是这样。
 
听我讲来,月琼大笑:“不不不,平常是男的干重活,女的回家做饭做菜。但是在重要的场合,做饭绝对不是地位低下的表现,恰恰相反,族人认为那是关键角色,女性都不让进大厨房,甚至不能去边上看。”

勤劳质朴的壮族女性
 
我这下意识到自己坏了规矩,想退出去。“现在没那么禁忌了。”月琼摆手,“以前他们觉得女的进去菜就不好吃,有油炸的东西还会炸锅。现在大家也明白不是这样,女性也可以随便逛逛,但插不上手,她们也不愿插手,习惯了。”
 
“厨房里面的人享受的是最高待遇,”月琼继续说,“主人家对他们特别尊重。他们有权利吃最好吃的部分;我们杀牛一般认为牛肚最好,因为牛肚就那么多,他们都留着自己吃,反而主人可能要吃别人的剩菜。”

The Feast

宴席

 
从三点开始就不断有客人来,四、五点钟来的最多,也是月琼全家最紧张、最担心的时刻:生怕哪个菜不够,哪个亲戚没照顾好。
 
来客不仅有本地及附近的壮族亲戚,还有一些亲戚是汉族,语言不通,更有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像是月琼母亲的后亲,她的舅舅、舅母、表妹都是从广西百色八大河坐了一天车过来。对于月琼一家人来说,无论亲疏,每个亲戚都要照顾好,尤其是关系相对远的,怕他们客气,更要格外照顾。
 
壮家注重礼仪,热情好客,一如往昔。明代邝露《赤雅》中记载:“人至其家,不问识否,具牲醴,饮啖,久敬不衰。” 民国《上林县志》:“亲友偶尔临存,虽处境不宽,亦须杯酒联欢,以尽主人之谊;倘远客到来,则款洽更为殷挚。”

来的客人都围在大门口挂礼的桌子前,里外好几层。不拘多少,这是他们很重要的心意,没有装在红包里,而是从贴身的小袋里掏出来,郑重交到主家手上,让人想起礼金原本的含义——为两个离开父母、建立新家庭的年轻人提供帮助。

挂礼

此时的月琼大概是我见过最不像新娘的新娘,她穿着一身便装,也没怎么化妆,在人群中穿梭来回,端菜接待,和其他帮忙的堂兄弟一样。一问之下,今天竟然要来80桌客人,除了自家院子,还借用了后面两家邻居的。
 
厨房的菜接连不断往外送。不是很有排场的菜式,别有一种家常朴素:水煮牛肉、火腿、萝卜、豆腐、鹌鹑蛋,还有白切鸡、肉沫米线、油炸五花肉、油酥花生、豌豆肉沫汤,再加上一碗装有翠绿薄荷的蘸料。我一瞬间明白过来,这样的做法可以很大程度缓解厨房的压力。

不过味道却丝毫不敷衍,甚至可以说是我吃过最难忘、好吃的婚宴。牛肉切得大块又厚,塞进嘴里满口清甜,又十分有嚼劲儿,真是无比满足。白切鸡肉质鲜美,没有一丝多余的油腻,蘸上红油辣子、拌上薄荷,由味觉展现的幸福感无法用言语形容。所有食材都来自村里,从菜地到餐桌。越高级的食材,越不需要复杂的加工,食物本身已是至味,壮族人深谙这个道理。

准备上桌的菜肴

 
我跟着送菜的人来到席间,妇女们都穿着传统服装,深深浅浅的蓝色,粉色包头下露出朴素的银饰。她们年少时一定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如今背着一个牵着一个,怀里还坐着一个。代代的繁衍,便如岁岁焕新的青松。
 
一个大哥招呼我给他拍照,却觉得我拍下的那张构图和色调都没问题的照片“不好看”,接着他回座位招呼大家举杯联欢,笑着给我说,这样才叫好看——他们所认同的好看,是大家开心地在一起。

席间的妇女

Duet

对歌

 
是夜,将有对歌。要求双方既要博闻强识,熟悉各种复杂而严格的范式,又要依时依事,即兴应答,很考验人。壮人爱歌,自古以来就有“倚歌择配”的传统,每到歌圩日,年青小伙和姑娘便身着盛装,成群结队地来到圩场,通过歌唱显示才能,表露心声,寻找中意的对象。
 
我兴奋地来到堂屋,这里已坐满了人,正中隔着长桌坐了两方,遥相对望。起初双方都不好意思先开口,推让一会儿才有一方答应。开口是古朴的调子,声音低沉,像是朋友间远隔千里后重逢的诉说,所有声音融合在一起,坠入一口洪钟,有奇异的力量不断向四周扩散。
 
轮到另一方回唱,这边女性多,音色更亮丽,她们手拉着手,如溪间的藻荇轻轻摇晃。如此这般你来我往,歌声便如潮水般接连不断,充满情谊和乐趣。

渴望拍照的孩子们
 
他们唱的都是迎客歌。一方是主,一方是客。这里的风俗是,如果一家有客,就叫上亲戚一起来接待,唱夜歌。
 
他们不知唱了多久,到我实在撑不住睡意从屋子里出来,走了很远,歌声还隐约飘来,回望屋子透出的亮光,让人恍惚回到几百年前的某一天,星河也是一样璀璨,也是这么多人围坐在一起,中间的火塘烧的劈啪作响,大家也这样拉着同伴的手歌唱着,身体随着旋律轻轻摇动,升起的烟尘萦绕在屋里的每一根梁柱之上。
 
后来月琼告诉我,那天他们唱了整晚。“结婚嘛,要让家里一直热闹,直到你出嫁。其实我们很累了。”这是月琼第二天问他们为何有这般心力唱通宵时得到的回答。
 
“亲人们愿意牺牲这么多时间来陪我,让我安心地出嫁,让我觉得,哇,天呐,我何德何能让好几代人都陪伴我,送我出门(新娘走出娘家的仪式),不眠不休,”月琼感慨道:“但这就是他们最想表达的一种情感,对你往后生活的一种祝福。所以他们付出了最后的真心。”

夜幕降临,就是对歌的时刻

月琼婚礼时春节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一般所有人都在正月十五前后出去打工,那段时间是找工厂的最佳时间,但很多人,特别是长辈都还没离开,“就等着看我需要什么帮助,等着我完婚。他们都把票定在我出门的后一天走。” 月琼告诉我:“他们觉得婚礼是最重要的,看到我平安、美好地出嫁,对他们来讲是心里的一个交代。”这些壮族人并不是没有生计的现实考量,只是他们把人情置于更上。
 
“所以我觉得作为一个壮族女性,或者是有自己民族文化的人,都不要去拒绝这样有意义的婚礼。”  

Wedding

出嫁

 
第二天是正式出嫁的日子,新娘必须由婶婶和舅母为她穿着打扮。这是有讲究的,一个是来自“前家”——父亲这边的亲人,另一个是母亲的后亲,“有前后的亲人,才叫圆满。”我站在门外,看着月琼素色的面庞一点点变得艳丽动人,加上新娘独有的娇羞,让人移不开眼,想起诗经里说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时接亲的队伍也来了。新郎很英俊,在所有人打量的目光中走来。老人们也给他准备了一套盛装,用一样温柔的目光望着他,一边给他换装、挂上红布,一边说着祝福的话,希望以后的生活美满、顺顺利利。
 
等到吃过中饭,行装都准备好,时间也差不多,就准备要出门了。

长辈为月琼打扮

敞开的正堂大门里,所有亲人都在那里等着新人去拜别。正前方的神龛上供奉着祖宗灵牌,上首坐着一排一排的长辈。两位新人站定在门前,他们的肩膀看上去比以往都更端正,腰身也更挺直,新衣也显得更好看。我想起学影视人类学时谭乐水老师曾说:“新人为什么要在婚礼上穿传统服装?因为要让祖先之灵看到,认出他们的子孙。”
 
他们跨进门槛,走上几步,深深跪拜下去,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每一拜都规规矩矩,前所未有的郑重。
 
完成第三拜还不可以起身,这时要有长辈来说祝福和训诫的话。月琼说她当时特别想哭,但又想到出嫁是不可以流泪的。亲人们的情绪也上来了,大家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彼此推说,诶,谁去当代表?去祝福,不要让他们等久了。

月琼从未感到人生中有一分钟如此漫长。
           
后来她的大爹站起来说了很多祝福的话,希望你们以后幸福美满,子孙满堂,去到夫家之后一定要孝顺父母、互相谦让:“你以后的生活都是和夫家的人一起,人不是很多,但是你要勤劳,做你该做的事。”接着是舅舅代表她妈妈的后亲来祝福,最后他说:“可以起来了。”

新人拜别
 
“不管是祝福还是警戒,当时可能是氛围的关系,我就觉得要时刻记住这些,让它去引导你的生活。”而新人起来的这个瞬间,“等于是我可以离开了。”月琼后来解释道。
 
丈夫的妹妹打着红伞来接,当我“跨出我家的这个门,就意为着从此以后回家是回娘家,已经不是自己家了。”她说。
 
“我特别想哭,想回头看家里面,”月琼回忆:“但身边的亲戚都摆手焦急地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一往直前,以后你就会更好。送亲的姑姑、小姨嬢还有舅妈一直警告我说:不要哭,不要回头。”
 
从家门口那条大路一直下来,坐满了人,村里的人都在那里等着送别,直到坐上主婚车,“我都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一直追随着。”
 
壮族人送亲时,父母至亲都只能远远地看着。小孩子不管这些,月琼的小侄子跑过去趴着窗子拍打,让月琼摇下车窗,说:“你要走了,你要走了,你还回不回来呀,你要去哪里?”

送嫁

“他就一直说这些。他就很舍不得,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是我能很明显感受到他觉得我这一次离开跟以往是不一样的。”
 
“出门的过程,给我触动很多,但我不知道可以用什么语言去表达那种一分钟的心情。”整个过程或许不止一分钟,但对月琼来说,所有情感都揉搓在一起,这也正是她所说的“一分钟”的厚度。
 
所有的人情和婚礼仪式的力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但它肆意弥漫,连孩童都有感受。从平寨出来,很多天我都沉浸在里面,直到今天回想起来,这个地方依然像故乡一样贴近我的心房。
 

A Month Later

一个月后

 
我在昆明再次见到了月琼,她目光清亮,眉间轻松,只有过得舒心才能有这般鲜活的气色。
 
她告诉我:
 
婚礼后我和老公反思了很多,我们身在其中感受到每个人的祝福后,就更应该好好生活。接下来平淡的生活也需要好好经营,要不然对不起这些亲朋好友,那么认真、真情的付出。
 
当然,生活还是自己的,但因为有了这样的一天,让我们记住了这件事,有了这样的仪式,让我们对彼此也对所有亲友做出了承诺。
 
婚前我就有孩子了,当时觉得好恐怖,生活怎么变得这么糟糕,非常没有安全感,甚至偷偷在结婚前几天买了一份终身保险(笑)。我是个喜欢空想的人,发现结婚生子是很现实的事,因而非常恐惧。但完成仪式后,这样的恐怖感完全消失了,意识到这是非常自我的焦虑。

长辈给新人整理衣装,眼神里充满了期望和祝福

 
从前我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仪式,很自我,不喜欢别人帮我,也不确认对方是不是会帮我,很不依赖人、很独立,不希望有什么事连累大家。仪式后发现这样的心理背后,是自己也不用去帮别人。这次婚礼,我很认真思考的是,为什么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是因为我这个人吗?当我回顾时发现,好像不是。只要是家族里任何一个人结婚,我父母也都会这样去参与,从我出生到现在,一直如此,所以也回馈到我身上。婚礼后我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参与家族的公共事务,关心更多亲人和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我也知道不论遇到什么,都有一个社区、一群人在我身后,就什么也不怕了。
 
婚礼后我们放弃了自驾的计划,就在家里翻婚礼时的照片,商量要如何回报族人的情谊。我们一点都不遗憾。
 

Today

今天

 
月琼和女儿在平寨生活,带着村里的姑娘们复兴壮绣。老公在县城里做公务员,支持她的事业。(点击阅读原文,可了解月琼的壮绣布包)




伍娇

自由撰稿人。关注可持续农业与原住民文化,常年游走在山地部落,探寻古老的智慧与人性的光辉。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