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平成年代：一个另类的日本天皇

4月17日近晚。天色已暗，小雨濛濛，伊势神宫千余位民众，提着灯笼，静候“神”的光临。

当天下午早些时候，天皇夫妇手牵手现身东京车站。宫内厅人员小心翼翼捧着盒子，紧随其后。盒子里头盛放着代表天皇正统三神器中的“剑”与“玺”(勾玉)，黑盒此次也要跟同天皇夫妇搭新干线出门。

伊势神宫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大批民众守候在车站前，一看到天皇夫妇的身影，拚命挥舞旗帜，有人甚至热泪盈眶。

明仁天皇将在4月30日退位，一系列前置仪式早早启动。

位于三重县的伊势神宫，供奉的是天照大神，即传说中日本天皇的祖先。天皇此次即是向天照大神报告他退位，传位 “德仁太子”一事。

明仁在位30年，遍走日本县市。三重县是他任内最后到访地。

4月30日，明仁天皇届时退位，平成时代随之告终。

“平成”将成往事。

一 第一位访华的天皇

1989年1月7日，裕仁天皇癌症不治离世，昭和时代落幕。

日本宫内厅当天对外宣布“平成”为下一个年号，隔日，明仁皇太子成为新天皇。

明仁天皇是第一位到访中国的天皇。中日邦交正常化二十周年的1992年，他造访西安碑林，在65万字碑文中找到了自己年号的出处：“地平天成”，颇为欢喜。

随后致辞中，他说：

“在两国交往的悠久历史上，曾经有一段我国给中国国民带来深重苦难的不幸时期。我对此深感痛心。战争结束后，我国国民基于不再重演这种战争的深刻反省，下定决心，一定要走和平国家的道路。”

明仁继位登上"菊花宝座"。明仁天皇是靖国神社设立以来，第一个从不参拜靖国神社的天皇。他也是近两百多年以来，在位期间就退位的天皇。

用日本人的话来说“真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特立独行的天皇呢”。如果以传统日本皇族的视角来看，明仁天皇无疑是一位皇族的逆反者。

天皇法禁止天皇做政治表态，明仁仍能表明自己的清晰立场。他把印度尼西亚和中国作为自己的首批访国。在华期间，他对日本的侵略行为致歉。他提醒日本人不该忘记本国文化与中国的渊源。

二  天皇有多另类

1936年3月29日，明仁满两岁后离开双亲，由专门的傅育官抚养。最初的几个周日可以回到宫中。一个月之后，连周日也要在仮御所中度过。

有意思的是，还必须遵从惯例照女孩子的打扮抚养，明仁郁闷了好几天，抗议道：“从此别再骗我做这种事了！”

二战期间，明仁被疏散到外地直至战争结束。根据皇族身位令的规定，皇太子在满10岁后要在陆海军担任少尉军官。不过，根据昭和天皇的意思，他没有去任职。

二战后，昭和天皇任用美国儿童文学家伊丽莎白·格雷·维宁为明仁的家庭教师。明仁受她熏陶，并通过她与驻日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见面。

这位打一出生就已经看到了人生终点的男孩，在英语家教给他起名“吉米”时，明仁太子高声指正说，“不，叫我皇太子！”

明仁天皇与美智子之间的爱情故事也打破了多年来的皇室传统，在60年多前风气还是保守、封闭的日本皇室中，娶了不是皇室、贵族出身的美智子为妻，成为了日本近代历史上第一位与平民结婚的天皇！

这段爱情故事被称之为“网球场上的浪漫史”，曾在日本掀起了一股热潮，年轻人以此激励自己，追求个人幸福。

1957年8月，轻井泽。明仁网球比赛邂逅正田美智子。一见倾心。

即使美智子作为著名企业日清制粉集团总裁的千金，精通英文、法文，成绩优秀，但还是 “面粉厂的女儿”。

裕仁天皇和良子皇后反对这桩婚事。媒体普遍看衰。

舆论难敌。美智子只能欧美避风。

刚回国，明仁就电话美智子说：“一切障碍都能克服，全看我了，请拿出勇气来！”

最终明仁感动了裕仁天皇，得以恩准这桩婚事。

美智子皇后一直陪在明仁天皇身边。两人至少2次视察日本47个都道府县，出访了36个国家。有天皇的地方就有天皇皇后。这是平成时代幸福标签。

而世界也对这一幕印象深刻：天皇超man的把雨伞大半给皇后美智子遮，自己的右肩膀被雨淋到湿搭搭。这一刻无数人为之心动：日本天帅真帅。

顺利寻得退位后，明仁天皇在最后一场生日会上，转头对陪伴自己60年的妻子美智子说了声，

“辛苦你了，要给你颁发一个最佳奉献奖。”

走过许多风风雨雨，至今相爱60年仍是彼此的知己。

三  一个彻底的人

东京原宿车站辟有天皇专列站台。明仁弃之不用，与平民百姓一样，在新宿、池袋等站上下车。一概轻车简从出行，红灯停，绿灯行，警车开道优先通行之类从未有过。

在许多日本人看来，明仁与以往天皇最大不同在于，不再是“现世神”，从头到尾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人。

二战是以明仁天皇父亲的名义发起，但明仁天皇将日本带入一个和平无争的时代。

即位十周年见面会上，明仁说：“作为在战争中长大的人，对之前的世界大战有强烈的感受，过去的6月23日（冲绳慰灵日）、8月6日（广岛原爆日）、8月9日（长崎原爆日）和8月15日（终战日）是四个绝不可忘记的日子。”

他最近说：“回顾过去，加之对战争深深的悔恨，我祈祷战争的悲剧不再重演；我谨向民众对死于战争、或经受战争蹂躏的人们表达深切地哀悼。”

每年终战纪念仪式，明仁都代表日本人向受侵略国家及人民致歉，为过去的侵略历史表示歉意。可以说，明仁天皇是日本侵略史的“首席道歉专员”。

除此之外，他还是日本“国民统合象征”和国家总心理辅导师。

大地震后，天皇去探视灾民，日本人是席地而坐的，明仁和皇后也坐下来，或蹲下来，与灾民用平等的视线，进行交谈，这样的身体语言，比任何的政治人物发表长篇大论，还要有效。

外国人很难想象天皇和皇后探访灾区，像平民百姓一样跪坐在地上与受灾者说话，是件多么不寻常的事。当年明仁的父亲裕仁天皇在战后也曾试图这样做，但很不自然，场面尴尬，这一做法只能被放弃。

他一改其父说话居高临下的僵硬，用“郑重语”以亲民，使用现代日本语，而不是晦涩难懂的宫廷语言。

2011年日本地震海啸，两万人死亡或失踪、数万人流离失所。明仁天皇发表了首次电视讲话：

“我衷心希望人们能手牵手、富有同情心地对待他人，并顺利度过这一艰难时刻。”

当时明仁天皇夫妇年事已高，还是亲往灾区地，慰问灾民。

四 三十年有多苦

天皇其实这是个苦差事。

日本天皇，是个符号，是个象征，少有实质的政治权力，权力小到连选择年号的权力都没有。

依照战后《日本国宪法》，现在的日本天皇主要职责是任命内阁总理大臣，批准法律、政令及条约，召集国会，批准国务大臣的任免，出席礼仪性的外交事务活动和国家仪典等。

明仁天皇在位至今仍频繁参与公务及宫中祭祀活动，一年要审阅约1000件的资料、出席约200多场活动，及近20件的祭祀活动，但明仁天皇近年因年届高龄，身体不堪负荷，故决议提前退位。

明仁天皇在位30年，这30年他自己也认为日本过得并不太好，所以平成两个字，后面通常人们会加两个字的日文汉字：“不况”，中文意思就是萧条。这30年日本经济不景气，天灾不断，确实不顺。

回顾一路走来的足迹，明仁天皇表示，天皇作为由宪法订定的象征，摸索形象的路程将永无止尽。而对于今后的皇室发展，明仁天皇说，希望他们（未来的天皇）能追求在下个时代，甚至是再下一个时代中，天皇应有的象征样貌，并持续补足符合该时代的形象，语气十分诚惶诚恐。

日本宪法以及有关法例规定，天皇职务是终身的。按理来说，明仁天皇应该跟他父亲一样，直到合眼的那一刻，才能宣布自己的职务宣告终结。但是，他这次不打算步父亲的后尘。

因为身体原因，明仁放弃本可以终身制的“最高权力”。

明仁天皇夫妇的亲民让日本民众很感动，所以，当日本民众在NHK放送中，看到年迈的天皇缓缓说出自己想提前退位的请求时，许多人的第一个反应是：

“啊，您辛苦了！”

于是，之后这个“违宪”行为很快就得到解决，日本政府出台天皇特别退位许可法，让明仁终于得以实现自己生前退位的心愿。

五  顶尖科学家

明仁天皇，在退位之前发表了第33篇论文，称为“天皇的最后论文”。

作为一名鱼类学者，他专门研究虾虎亚目的分类学与系统发育学，曾发表多篇相关论文。

纪念明仁天皇对虾虎鱼分类的贡献，有5种虾虎鱼以明仁来命名，，以表彰他在鰕虎亚目上所做的研究贡献。其中明仁枝牙虾虎鱼更是天皇发现的新物种。

明仁天皇对海洋生物学的兴趣无疑受到父亲裕仁天皇的影响；裕仁天皇曾写过水母类水生动物水螅虫的论文，并在皇居内的实验室进行研究，继位前的明仁天皇就是日本鱼类学会会员，早就1963年就开始发表研究论文。明仁天皇的弟弟常陆宫正仁亲王则是癌症成因研究专家。

在成为天皇后，明仁天皇的研究之路也没停下，如果有幸到东京皇居里走一遭，除了能看到明仁天皇的生物实验室、数名由天皇私下聘雇的研究助理，还能找到天皇基于研究目的所饲养的动物们。

明仁天皇2007年曾在伦敦林奈学会发表专题演讲时，就阐述他在1967年就运用“头部感觉乳突”对虾虎鱼进行分类。此法一开始受到学界质疑，现在则成为虾虎分类的要素。

即位后的明仁天皇继续聘用学者到皇居协助他对虾虎鱼的研究，到日本各地采集样本，自行饲养虾虎鱼。不只持续在《科学》、《自然》与《基因》等国外期刊发表论文和文章，2000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中，其中一位共同作者还是次子秋筱宫文仁亲王。

《科学》、《自然》，这样的刊物，许多科学家终其一生，也难有一次发表的可能。人家天皇到底是专业天皇，还是专业生物学家啊？

不过，由于日本皇室没有姓氏，这些文章作者姓名只有 Akihito，机构住址则是皇居 Imperial Residence。至于第二作者秋筱宫文仁亲王，则以其封号作为姓氏，署名为 Fumihito Akishinono。

随着明仁天皇即将在 2019年正式退位，也许我们在未来就能看到更多标注「作者明仁」的期刊研究也说不定呢！

除了虾虎鱼，明仁天皇以皇居饲养的貉为研究对象，在长达 5年搜集并研究貉的粪便后，证实貉会随着季节变迁采集不同的果实。

貉的粪便，这又是什么啊？你要是搞不明白，还真可以给明仁天皇写信讨教。他老人家御笔回复的很大哦。

外国学者写信求教，明仁天皇不吝回函交流是常例。上海海洋大学教授伍汉霖就是这样一位笔友。相互提供标本、文献资料与相关学术建议，还会定期寄上贺年卡与签名的照片。他们的情谊至今已逾四十载。

明仁生活当然还很丰富。

明仁外祖母是旧萨摩藩藩主岛津忠义公爵的七女，而岛津家曾经征服琉球；因此，明仁对冲绳感情很深，几度唱过琉歌，是第一位唱琉歌的天皇。

明仁迷恋大提琴，1970年起师从大提琴家清水胜雄。

又热衷于网球运动，是这个成就他和美智子的姻缘。

另外，马术、自行车等运动中他也表现不俗。

六 告别

日本，终于还是告别了平成。

5月1日，德仁继位，日本全国开始以令和纪年。这意味平成年代，现在已进入倒计时。

平成两个字取自《史记》中的“内平外成”和《书经》中的“地平天成”，也就是内外、天地平和的意思。

平成是日本现代化以来第一个没有介入战争的时代，算是非常切合内外平和的本意。

平成时代的日本，没有发动战争，没有参与战争，日本自卫队参与维和任务也受到严格限制。单是摆脱战争阴霾，平成年代已有重要历史意义。

转眼间，三十年时光去了。

4月30日，明仁天皇退位。

5月1日，皇太子德仁接过父亲肩上的重担，成为“为全日本人祈求安宁和幸福”的人。

五月，我们盼望花一样的假期就要来了，日本也将迎来它的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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