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温情与残酷，谁是世间的真相
“人生的路，步履不停，总有一点来不及。”
——是枝裕和
看到电影名字里面“家族”这个词，许多观众都以为《小偷家族》是和《海街日记》一样温情脉脉的电影。毕竟，是枝裕和在许多人眼里，就是一个以描绘“温情”、描绘生活细节见长的导演。
没想到，影院里许多人都陪着饰演女主角的安藤樱掉了眼泪，媒体也纷纷用“催泪”来形容这部影片。
仅靠温情是无法打动戛纳评委的吧。
事实上，许多观众对这个结局并不满意。影片最后，“奶奶”去世了，其他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虽然无奈但也并没有那么坏的归宿。唯独五岁的小女孩玲回到了她冰冷经常家暴的原生家庭，没有出路。
这是导演故意的吗？让我们一起去寻找答案。
撰文 | 张文
在一间老房子里，生活着其乐融融的一家，相爱的“爸爸”“妈妈”，慈祥的“奶奶”，漂亮的“女儿”，可爱的“儿子”。
故事从“小女儿”玲加入这个家庭开始，经常遭受家暴的玲孤独地在阳台上玩耍，看到了田治和祥太“父子俩”有说有笑的回家。田治看到尤里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便问尤里要不要吃可乐饼。后来，就把她带回了家。
看到后来，观众才发现，这样充满爱意的一家，却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一家，甚至可以说，这样的家庭关系是他们“偷来的”。
《小偷家族》发布的中文版海报上，一家人坐在屋檐下，看着烟花绽放。漫画的手法使得整个画面充满了喜庆可爱的意味，像是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
事实上，观众并没有看到烟花盛开。
“哇，好漂亮哦”，然后镜头摇向天空绽开的烟花，这种场景永远不会出现在是枝裕和的电影里。
因为烟花本身并不能带给人幸福感。
△《小偷家族》剧照
左一信代（“妈妈”，自己不能生育） 右一玲（被“爸爸”捡回来的小女孩）
烟花在空中盛开。屋檐下，“妈妈”信代从背后搂住“小女儿”玲说：
“他们打你，并不是你的错，而是他们的错。他们不爱你，如果爱你的话，会像我一样，这样抱着你。”
观众在信代的眼神中，看到了绽开的花朵。
那么，带给人幸福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吗？
“奶奶”对着海边“跳高”的五个人的背影，喃喃低语“感谢你们啦”，第二天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小偷家族》剧照 “奶奶”无人供养，信代夫妇便住在她家里，担任儿子和媳妇的角色
祥太坐在离别的汽车上，隔着窗子，对奔跑的田治叫出了：爸爸。
△《小偷家族》剧照 田治是信代的爱人，祥太是信代夫妇捡回家的小男孩
这两句告白都没来得及被空气传播，在瞬间消失。
信代也始终没有等来一句“妈妈”。
警察问“如果不是诱拐儿童的话，那他们管你们叫什么呢？爸爸，妈妈吗？”
一向坚强开朗的她，对着镜头，左一下，右一下，顿了顿，抹着眼泪说：“是啊，叫什么呢？”
明明是因为喜欢玲那孩子，想给予她妈妈的爱啊；明明经常被亲生父母家暴的玲，很喜欢和这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啊。
从影迷的观感来看，是枝裕和这部《小偷家族》与其最负盛名的《无人知晓》有诸多相似之处。
场域上，两者的主人公都生活在一个逼仄、脏乱的空间。
画面上，还是沿用是枝裕和极爱的生活镜头：一家人热气腾腾吃饭的场面，孩子们在混乱环境中表现出的天真状态。
△《无人知晓》剧照
电影《无人知晓》中，房东只允许母子二人居住，为了隐瞒其他几个孩子的存在，妈妈把孩子们塞进行李箱中托运。然而小孩子们出来的时候，还是开心的笑脸；
妈妈离家出走后，小儿子对即将到来的厄运茫然无知，依然吃晚泡面就很满足；
大女儿一心存钱买钢琴，守着妈妈给自己涂的指甲油和妈妈的衣服，坚信她会回来；
大儿子明，食不饱腹，勉强担任着“家长”的角色，却还试图实现自己的“棒球梦”。
△《无人知晓》剧照
同样是孩子的天真，在电影《小偷家族》中被赋予了一层俏皮与成熟：
祥太特意为小女孩玲偷来她想吃的东西，得知最疼爱她的奶奶已经去世，祥太不假思索又坚定地说：那就忘记她吧。
△《小偷家族》剧照
在风俗店打工的亚纪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纱香”，其实是自己备受疼带的亲妹妹的名字。奶奶说，“你很坏哦。”
亚纪俏皮一笑，“那这是和谁学的呢？”
事实上，奶奶的丈夫被亚纪的亲奶奶抢走，奶奶每个月都会去亚纪父母的家里取生活费。
△《小偷家族》剧照
抛去社会题材本身不谈，这两部片子在某种程度上，讨论的都是如何处理原生家庭与自身成长的关系。
《无人知晓》被遗弃的四个孩子，来自不同的父亲。
大儿子明选择担任起家长的职务，四个小孩每天面对的情况是：开心玩闹之后，停水了；开心打闹着拿桶取水，回来发现停电了。
他们那么小，却体验着真正的生活：起起伏伏，峰回路转。
△《无人知晓》剧照
小女儿从凳子上摔下来，在三双眼睛茫然无力的注视下，她的身体渐渐冷掉，最终僵硬。而母亲始终没有回来。
明还是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带她去看飞机。
换更大的行李箱装妹妹的尸体，在机场附近的草地挖坑埋葬，这时明的手一直在抖，这是他的第一次恐惧。
△《无人知晓》剧照
两个孩子，在埋完一个小女孩儿的尸体后，坐在电车上，浑身泥土，这是被影迷们称作“无人知晓的清晨”。
△《无人知晓》剧照 左一明的朋友 右一明 二人在夜里埋掉了明的妹妹
影片的最后，明带着妈妈寄来的钱，和那句“好好照顾他们，妈妈就指望你了”。
他仰望天空，看到的是蓝天下交织的电线，他不会找到答案，因为弟弟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他们要接着过马路，回家继续生活。
△《无人知晓》剧照
明被动地拥有了这样的命运，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是被选择，这是是枝裕和对于血缘的理解；
但他没有怨言，而是处理好眼前的一切，从为弟弟解决一顿饭开始。
明的眼神始终是冷峻的，纵使无人知晓，也在主动生活。
△《无人知晓》剧照
到了《小偷家族》，这种孩子视角的讨论转到了家庭内部。祥太和明一样都是有主见的小男孩，但明是《无人知晓》中唯一的灵魂人物，祥太却并非如此。
△《小偷家族》剧照
《小偷家族》更偏向群戏，导演想让每个人说出他们的故事。
信代不顾“诱拐罪”的风险，收留尤里，在奶奶去世之时，说一句“没办法啦，生老病死就这样了”；
却坚决否认把奶奶埋在池子里是“弃尸”，她觉得那是陪伴；
不能生育的信代最想要的是被叫一声“妈妈”。
△《小偷家族》剧照
田治是建筑工人，靠偷窃贴补家用，信代不能生育，在粗糙的生活中，他也深情地说“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
他想让祥太叫他爸爸，这种愿望被掩盖在玩笑中。直到苍老笨拙的他，追着车厢奔跑，观众才能看出他戏谑中的情感。
△《小偷家族》剧照
纵使如此，祥太这个小男孩始终还是一个主导故事走向的人物。他意识到，他生活在一个充斥着爱和谎言的环境下，小偷家族偷来不光是物品，更是一段主动选择亲人的模拟人生。
△《小偷家族》剧照
导演告诉你，和被选择一样，主动选择也充斥着困惑和不足：
祥太是被捡来的，可到底是因为田治在偷东西的时候碰巧，还是因为真的喜欢自己？奶奶让亚纪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究竟是爱护亚纪，还是只为了钱？
因为是家庭，只要是家庭，就只能如此：充满了关心与猜忌，爱与误解根本分不清楚。
△《小偷家族》剧照
祥太为掩护妹妹玲而被抓，结束了这段模拟人生，去面对真实的世界；
玲回到不想让自己生下来的家庭中，还记得“妈妈”信代的数数方式；
亚纪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心有余悸。
他们将带着这份爱，面对或许残酷但真实的世界，生存下去。
△《小偷家族》剧照
这里有一个细节，就是“妈妈”信代说玲，你真的是常被说“后悔生下你”的孩子吗？
因为，“常被这样说的孩子，是不会像尤里这样担心哥哥祥太有没有回家的，是不会担心别人死活的。”这一幕，可以理解是导演在纠正那些不停埋怨自己生命“出厂设定”不合理的人。
△《小偷家族》剧照
1988年，在东京西巢鸭的一个房子里，人们发现了一具腐烂的儿童尸体和三个浑身脏兮兮已饿了很多天的儿童 ， 当时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被称为西巢鸭弃婴事件。
是枝裕和早年在电视台工作，20岁的他得知了发生在日本的“西巢鸭弃婴事件”，当时有萌生拍成电影的想法，但细节和方法都需要探索。
他很欣赏台湾导演候孝贤，利用工作的机会到台湾拍了纪录片《当电影映照时代：侯孝贤和杨德昌》。到了40多岁，历经一年半的时间，《无人知晓》终于拍摄完成。
△《无人知晓》拍摄现场
《无人知晓》和《小偷家族》也是代表枝裕和最高水平的片子：一部来自2004年，片中男主在当届戛纳电影节上打败梁朝伟获得最佳男主的称号，以14岁的年龄成为戛纳历史上最年轻的影帝；
△《无人知晓》剧照
2018年，《小偷家族》在韩国导演李沧东《燃烧》戛纳场评第一的口碑压力下，夺得了最佳影片奖。
△是枝裕和
《无人知晓》里的明承担自己的命运里，有些悲壮和英雄主义的意味，充满着少年的孤傲气息；
而《小偷家族》里的祥太是一个纵使真实的生活充满痛苦，也要努力靠近真相，真实活下去的灵魂。
“拍《无人知晓》时，我的母亲也还建在，我自己还没生小孩；拍这次片子时，我父母已经过世，自己成为人父。再来拍家庭的题材，光是在如此的立场和观点上，就必然会相当不同吧。”是枝裕和说。
有人说，这是岁月带给是枝裕和精神世界的洗礼，也可以理解成，是枝裕和没那么“狠”和“酷”了的原因。
但真的是这样吗？
在《小偷家族》里扮演“爸爸”一角的中川雅也曾在接受采访时说，田治在公交车站追“儿子”祥太的车，在拍摄这一段时，导演给他的要求是一直追着公车跑，跑到鞋子都掉了，还要使劲哭，追完公车，田治就跑去找玲。最后，玲往外看，看到了他，大喊了一声从未喊出口的“爸爸”两个字。
但导演是枝裕和大手一挥，这些动情的段落全部被删掉了。
戛然而止的残酷。
是枝裕和的每一部影片几乎都涉及到家庭，除了《步履不停》，《如父如子》，《比海更深》等直接描述一个小家庭的故事片外，是枝裕和关注社会题材，关注底层人群，让影迷对他有着别样的尊重。他也被誉为是“最能带给人希望的导演”。
影评人韩松落说，这一次，56岁的是枝裕和亲手打碎了自己辛苦建立的“人际关系乌托邦”。
△《小偷家族》剧照
如果让玲大喊一声爸爸，可能观众会在热泪中离开影院，并且给出五星好评，但如果这样做，《小偷家族》就不是戛纳金棕榈影片了吧。
是枝裕和在一次接受《小偷家族》的映后采访时说：
“我的影片中，最常出现小孩和已经过世的人，这也许算是两大象征吧，亡者和儿童代表了存在于社会，和生活之外的批判观点，时时注视着我们。亡者在看，小孩也在看。我认为人生在世，就有必要将两者的观感放在心上。”
不能欺骗亡者和小孩啊。于是，从“幸福并不可求，但烟花到处都是”到“盛大谢幕之后，烟花仍存心间”，是枝裕和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更真实的世界。
△《小偷家族》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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