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湜珏珊:科学腹中的真与幻——利尔-亚当《未来夏娃》中女机器人安卓的类人形象初探
四十二史
科幻春秋
摘要:科幻叙事中一直不乏经典的女机器人形象,其鼻祖可追溯到法国19世纪作家维里耶·德·利尔-亚当(Villiers de l’Isle-Adam)在其科幻小说《未来夏娃》(L’Ève future)中塑造的女机器人安卓(Andréide)。安卓的高度类人属性既摆脱了早期类人机器人的简单粗粝,也开启了后世女性机器人 (fembot)或赛博人(cyborg)的创作潮流,甚至为当下的人机关系和后人类生存图景提供了一种可能的预设。因此,安卓可被视为科幻叙事史上从“机器”走向“人”的里程碑式的女机器人形象,并成为后世如《攻壳机动队》(Ghost in the Shell)等诸多科幻作品的创作源泉。
科幻文学与科幻电影塑造了诸多经典女机器人形象,如《大都会》(Metropolis)中的人形机器人玛丽亚,《银翼杀手》(Blade Runner)中的仿生女机器人瑞秋,1995年版《攻壳机动队》 中的少佐草薙素子等。中西方早期科幻叙事中一直不乏女性机械人偶或类人机器人的呈现[1],在业已成型的经典女机器人形象中,我们可以从人机关系、身体美学、性别叙事等多重维度勾勒出 一条女机器人形象变迁史,进而从中发现她们与男性造物主之间的张力关系:从被奴役,到拥有自我意识,甚至再到凌驾于人类之上。“女机器人”的称谓本身已经包孕了“男性/女性”和“人/机器”的双重对立。这条发展脉络所反映出来的人机融合和性别属性问题通常基于女机器人本身所拥有的类人形象特征而产生的。从早期科幻叙事中简单的机械组合,到高度类人,再到赛博人型,女机器人身体存在范式的改变也折射出了人类对自身身心关系和自我同一性的认知。而利尔-亚当(Villiers de l’Isle-Adam)在19世纪创造的女机器人安卓形象之完整与饱满已经达到了前赛博时代机器人的高峰,堪称类人机器人之典范。本文力图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探究安卓的类人属性和性别属性,从而展开19世纪末法国科幻叙事所建构的后人类图景及其在性别叙事上不可避免的男权思想的烙印。
利尔-亚当
利尔-亚当从1877年左右开始创作《未来夏娃》。1885年,这部小说被法国文学艺术周报《现代生活》(La Vie moderne)连载,直到1886 年以全本形式正式出版。小说以同时代美国发明家托马斯·爱迪生(Thomas Edison)为原型,讲述了一个裹挟在爱情悲剧下的科学实验。爱迪生的朋友,贵族青年埃瓦德爱上了一位妙龄少女艾莉西亚。不料,在进一步交往之后,发现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其内在的道德秉性完全配不上外在的美丽容颜,因而痛苦不堪,企图自杀。作为电磁学家的爱迪生正在制造一个女机器人,名叫哈达莉(Hadaly),代称为安卓 (Andréide)。于是他把埃瓦德思慕的女子艾莉西亚找来,设法记录了她的形象、声音等一切身体细节和生活习惯,并复刻在了机器人身上。小说里描绘的女机器人安卓除生理结构由电磁组成之外,其声音、外表和智能都与真人无异。这也使得埃瓦德相信了只有人造人才能满足他对于一个完美恋人的全部想象。这部小说在看似简单的故事外壳之下裹挟着大量对于科学、哲学、宗教的探讨。其主题之复杂,内容之丰厚,结构之精巧,超越了一般的科幻创作。其中,类人机器人安卓形象的科学性与幻想性在今天的AI伦理语境下依然具有极高的前瞻性。
《未来夏娃》
一、“安卓”名称溯源
《未来夏娃》中女机器人的代称“Andréide” (中文译为安卓)来源于西文单词“android”(中文也译为安卓)。“android”由希腊语词根“ἀνδρ-”(“andro-”,人或男人的)与后缀 “-εἶδος”(“-oid”,具有或类似某种外形的)构成,意思是“外形像人的”。由于“andro-”具有男性的性别属性,一些作品用“gynoid”表示女性类人机器人以示区别,比如在2004版《攻壳机动队2:无罪》(Ghost in the Shell 2:Innocence) 中,就以“Gynoid”指称其中的女机器人玩偶。在《未来夏娃》中,作者使用“Andréide”指称发明家爱迪生所创造的女机器人,其后缀“-eides”意为“外形”,因此“Andréide”可以看作“Android”的变体。
“安卓”这一词条的最早出处目前可以追溯到1728年伊弗雷姆·钱伯斯(Ephraim Chambers)编撰的《百科全书》(Cyclopaedia,or a Universal Dictionary of Arts and Sciences)。在这部最早的英文百科全书中,“安卓”指代由德国天主教哲学家大阿尔伯特(Albertus Magnus)所制造的一个与人等高的类人机器人(Androides)。这一传说最早见于1373年马里奥·柯西尼 (Matteo Corsini)撰写的《生命的玫瑰》(Rosaio della Vita)[2]。在此书第二章,柯西尼讲述了作为炼金术大师的大阿尔伯特制造了一个会说话的金属机器人。然而,他的学生托马斯·阿奎那 (Thomas Aquinas)在一次来访中误以为这个会说话的塑像受了魔鬼的蛊惑,因而将其捣毁。大阿尔伯特发现后向他解释道,他花费了30年的时间通过宇宙天体运行规律制造了这个机器人。天体运行轨迹不可能允许他再花30年制造一个同样的机器人了。这一传说中的机器人“安卓”已初步具备类人属性而区别于其他的机械装置。在此之后,“Android”一词较少被使用,1863年曾出现在美国专利文献中,指代小型的人形玩具自动机(miniature human-like toy automatons),直到19世纪后半叶才开始逐渐出现在科幻小说里。《未来夏娃》是第一部在“类人机器人”的意义上使用“Android”或其变体“Andréide”这个词的文艺作品。和robot(自动机械)、cyborg(半机械人)不同,“Android”在小说中被定义为一种与人类极度相似(尤其是外表)的个体,有时候甚至是纯粹的有机体。
《百科全书》
由此可见,“Andréide”这个代称已经赋予了机器人安卓高度的类人属性。小说第五章第一节题名为“人类历史上首次出现机器(人)”(«Première apparition de la machine dans l’humanité»)[3]213。利尔-亚当显然有意凸显他通过爱迪生之手所创造的机器人和早期科幻叙事中出现过的机械装置与机器形象之间的区别。作者熟知19世纪之前的机器人制造史,大阿尔伯特、沃康松(Vaucanson)、梅尔采尔(Maelzel)、霍纳(Horner)等人的名字无一例外地出现在了小说文本之中,并借爱迪生之口表达出了“这些机械师们的机械发明,只是些可笑的怪物”[3]120的观点。利尔-亚当企图制造出前无古人的高度仿真甚至超越真人的机器人:“安卓是个完美的孩子……不仅有知觉,而且有思想,她会成为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3]48作者不满足于仅仅创造一个类人机器,而是希望科学的创造物能够超越自然,即通过安卓对人类的超越向上帝发起挑战。在小说中,除了“安卓”这个指称之外,爱迪生赋予了女机器人另外一个名字:“哈达莉”(Hadaly)。《未来夏娃》最初在1877年的名字题为Miss Hadaly [Habal](《虚妄的哈达莉小姐》)。利尔-亚当解释了这两个词的意思:在伊朗语中,“Hadaly”代表完美的意思[3]144,作为类人机器人的安卓已经完胜现实中的艾莉西亚;“Habal”在希伯来语中是“虚妄”意思。这一题目也暗示了作者想要创造一个同时完美而又虚妄的女性形象[3]363。
二、“非人”抑或“超人”:
科学腹中的真与幻
早期科幻叙事的一大特点在于其幻想性远远大于科学性。即便到了19世纪初的《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醉心于科学的玛丽·雪莱(Mary Shelley)也并未对其笔下怪物的创造形成过程过多着墨,而是仅仅通过主人公弗兰肯斯坦频繁出入藏尸间偷取尸块以拼凑成巨型怪物的简单经历一笔带过。《未来夏娃》对女性机器人形象塑造的独特之处在于,安卓并非以完美情人的身份横空出世,而是经历了复杂的孕育过程。作者在小说第五章“哈达莉”中花费大量笔墨极力渲染制造安卓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造型介质,即金属外壳和内部生命系统,诸如步伐、声音、姿势、感觉,甚至是平衡、气息等等。其描述之细微详尽甚至让人感觉此章可直接作为机器人制造的使用说明书。在安卓身上,人体肉身的动脉、血管、神经被金属和电流所取代,这也直接证明了安卓是个彻头彻尾的科学腹中的产儿。科学似乎可以无所不能,按照人的意志创造出完美永恒且具有超越性的事物。作者利尔-亚当对现代科学的进步和成果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既充满好奇,又不时有些恐惧。他的叔叔菲利普(Philippe de Villiers de l’Isle-Adam)就是当时的发明家。他的另一位朋友查尔斯·克罗斯(Charles Cros)也是发明家,对彩色照相术、留声机以及电流作用力有一定研究,和爱迪生几乎同时发明了留声机。这些无疑都加深了利尔-亚当对现代科学的认知并在日后构成了他创作的素材[3]360-361。
法国18世纪医学家和哲学家拉·梅特里 (Julien Offray de la Mettrie)在笛卡尔“动物是机 器”的观点之上提出了“人是机器”,他认为人的机体组织是类似钟表那样纯粹由物质的机械规律支配的自动机[4]。这似乎可以成为爱迪生制造安卓躯体的理论依据,也是安卓成为“Andréide 类人机器人”的技术基础。机器人的生命机制可以和人一样精细。1995版《攻壳机动队》中具有女性外形的类人机器人少佐草薙素子和安卓一样,除了大脑和记忆,全身都是赛博格机械体[5]。但是安卓和素子并非是一堆杂乱无章地拼插在一起的机器零件,而是作为一个整体的机器制造的“人”而存在。“我们爱一个女人,并非爱组成她身体的关节、神经、骨头,我们爱的是渗透肌体气息完整的她,从外在看来,她是所有矿物、金属、植物元素融合化生的整体。”[3]147-148人的肉身也是由血管、神经、骨头构成的有机体,我们如何证明肉身就比电流驱动的金属之躯更加真实美好呢?爱迪生希望通过科学制造完美的生命,希望他的类人机器人能够以幻制幻,“给过去和未来的人及这个时代的同胞们带来真切、神奇和恒常的幻影”[3]267。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安卓看作科幻史上最后一个人性自动机(automate)与第一个机器人(robot)的合体[6],安卓已初步具备了“超人”色彩。
爱迪生不断向埃瓦德灌输作为机器人的安卓将比真人更加完美的信念。安卓是艾莉西亚的复制品,但如果她所带来的感觉和艾莉西亚并无二致,又何来真假之分呢?事实上,当埃瓦德初遇已经完成的安卓时,机器人完美的肉身让埃瓦德第一次感受到了爱情,假的艾莉西亚却比真的还真。他不禁感叹道,与安卓相比,艾莉西亚才是幻影。上帝在自然中创造的女性是残缺的现实,而科学腹中诞生的女子确是完美的幻影。人的肉体瞬息万变,科学创造的肉身却得以永恒。摹本对于原本的超越,也暗示着科学家挑战上帝 的野心。“为什么她们是人形,有必要做成理想化的人形吗?人类为什么如此迫切地想做出和自己相似的形态呢?”2004版《攻壳机动队2:无罪》(以下简称《攻2》)在开头便借女机器人偶检测工程师哈拉维之口发出了这样的质疑。科幻叙事中简单的机械装置为何一定会发展成高度类人的机器玩偶?因为机器人可以实现最为理想的人类形态。“机器人是人的复制品。就身体来说,机器人可能超越真人,这也是将来需要规避的风险……过往多少机械师,不都在竭力铸造机器人么?”[3]120人把机器塑造为人形,而与此同时又把自身改造为机器。人类为了扩展自己的生物机 能,积极地延续着将自身机械化的道路,以此对抗达尔文的自然选择学说,并以此超越孕育自己的自然之意志,《攻2》通过著名黑客基姆之口表明了这一点。赵汀阳则把这一类突破自然人的存在称为“自造人”。他认为“自造人”具备存在论上的自由,即“人可以塑造自己,重新定义自己,甚至创造自身”,“可以不被历史、社会和自然所定义”,“可以选择最好的概念,即兼备一切优越功能的人”[7]。这种重塑的自由是在人机融合的过程中得以实现的。类人机器人的诞生和制造可以被看作人类理想化的“自造人”的一种先驱式的投射。
2004版《攻壳机动队2:无罪》
18世纪的人类机械论在当代的科幻背景下借助电脑化和义体化技术得到了复苏。而利尔-亚当在19世纪末已经意识到了这一在当下语境中依然棘手的问题。爱迪生企图通过安卓的制造而掌握创造生命的奥秘并将其推而广之,“创造一个电磁机器人,让她拥有灵魂,随后,我把机器人浓缩为公式,从科学的演算中,尝试着得出爱情方程”。这也是书名“未来夏娃”蕴含的深意所在。利尔-亚当的科学密友查尔斯·克罗斯(Charles Cros)1874年在《新世界杂志》(La Revue du nouveau monde)上发表过一篇幻想作品 就名为《爱情的科学》(LaSciencedel’amour), 其中的主人公就把爱情当作科学一样研究。利尔-亚当也在此杂志上发表过类似作品,如《最后一口气的化学分析仪器》(L’Appareil pour l’analyse chimique du dernier soupir)后来收录于 《凶猛故事集》(Contes cruels)中[3]362。
安卓完美的身体构造仅仅是她作为类人机器人的第一步,第二步则是为这个机械躯体灌注灵魂。人工智能体是否有可能具有意识和自我意识是当下AI界最为关注的问题,也是人类对于AI技术发展的终极担忧。大部分科幻题材的作品都会涉及这个问题,但大多聚焦于机器人拥有自我意识后与人类产生的对抗,而较少呈现机器人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发展历程。在《弗兰肯斯坦》中,作者对于怪物认识自我,感知他人和学习语言的描写都过于简单粗陋,几乎不具备任何科学上的说服力。1995版《攻壳机动队》的一条暗线是素子对于自我的认知,当她在镜像中凝视自身的幻影时,开始拥有了更强的自我意识与自我怀疑,这也应和了拉康的镜像理论。在素子看来,人的构成取决于电子脑中的记忆和身体物质性的构成。
1995版《攻壳机动队》
素子本身的存在形式是具有“ghost”(灵魂、意识)的义体人,而类人机器人只有机械义体,如何让机器人拥有灵魂和意识成为科幻作品创作的关键。利尔-亚当以一个巧妙的情节设计为安卓注入了灵魂,呈现了其思想意识的来龙去脉。小说第一章第四节出现了一位神秘女子——爱迪生的助手索瓦娜(Sowana)。作品到结尾处才揭露出了索瓦娜的真实身份以及她在安卓诞生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就像在第五章爱迪生事无巨细地介绍安卓的身体构造一样,在第六章第十三节“紧急解释”中,作者进一步解释了安卓思想意识的来源。索瓦娜患有严重的昏睡症,在昏睡过程会产生另一个人格。爱迪生恰恰利用这一点使她为安卓的完美躯体赋予了灵魂。爱迪生铸造了两枚戒指分别戴在自己和索瓦娜的手上,通过磁性流体远距离发射大量神经能量,向昏睡中的索瓦娜投射自己的意志。在这种磁性感应下,二人得以穿越真实空间的阻碍,穿越意识与无意识的界限进行交流。小说中处于昏睡状态的索瓦娜具有与清醒时完全不同的双重人格,这种身心二元论也恰恰应和了笛卡尔著名的心物二元论。笛卡尔在《第一哲学沉思录》(Meditationes de prima philosophia)“第六个沉思”中将实体分为两种,心灵属于不占据空间的思想物(res cogitans),而身体属于占据空间的延展物(res extensa)[8]。就像日光可以分解一样,身心也是可以分解的[3]120。当索瓦娜得知爱迪生创造安卓的构想时,她希望让自己融入机器人,用她超自然的能力赋予机器人生命。于是,爱迪生创造了一个复杂系统将索瓦娜的灵魂灌注到了安卓体内。索瓦娜躺在地下墓室昏睡,而她意象的流体与安卓合一。“她通过安卓的步子行走,她的言语从安卓口中说出。”“这个女人不完全是虚幻的!她是神秘的存在,是完美的女人,她正是安卓。”[3]336
《第一哲学沉思录》
利尔-亚当的这一情节设置在《攻2》中被完美复刻。剧场版动画中的女机器人偶具有了意识,攻击杀害了自己的主人之后自杀。动画最后揭露了人偶拥有意识的原因:制造公司通过黑帮势力诱拐儿童,并将她们的灵魂灌注给人偶。这一情节设计和《未来夏娃》可谓如出一辙,甚至连名字也直接沿用小说人物:这批人偶被命为 “哈达莉”(Hadaly)型号,而其中一个为人偶注入灵魂的幼童名叫“索瓦娜”(Sowana),以此向利尔-亚当致敬。
虽然安卓被植入的灵魂有别于AI自身产生的自我意识,安卓的灵肉二分与灵肉合一依然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人类与智能机器联结的可能性,似乎成为汉斯·莫拉维克(Hans Moravec)思想实验的一种预兆。莫拉维克曾提出,可以将人的大脑下载到一台电脑里而完全无损其意识的运作[9]。《未来夏娃》通过为机器人灌注人的思想意识实现了这一点。机器人不再是单纯的机械体,而迈出了前赛博格时代人机融合的一大跨越。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在《赛博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中对于“赛博格”进行了这样的描述:“一种控制论的生物体,一个机器和生命体的杂交物,一个社会现实的创造物,同时也是虚构的创造物。”[10]按照这个观点来看,作为“非人”和“超人”的安卓可以称得上是赛博人的前驱,因为她的存在混淆了人类与动物、有机体与机器、身体与非身体之间的界限[11],挑战了西方传统的二元论观念。这种载入式思想也是一种现代主体性思维的表征,而区别于AI自主产生的更为不可控的自我意识。作为全身义体人的安卓,其身体物质性的组成和《攻壳机动队》中的素子是如出一辙的,但她并没有素子“非人的困惑”,即对自我的怀疑。安卓清楚地知道自己物质性的肉身和精神性人格的来源,她脑中同时拥有爱迪生和索瓦娜的思想。她跟埃瓦德说:“回到你的同类中去吧!向他们谈论我吧!正如谈论‘世上最诡异的东西一般’!”[3]324她对自己的“非人”属性和“类人”特征了然于胸。至此,利尔-亚当塑造的安卓不仅完成了科幻史上从自动机走向机器人的过程,而且实现了类人机器人的最高境界,即作为没有肉身的“非人”的同时又超越了真人,甚至重新定义了“人”之存在:人超越了生物学的限定而走向了人机融合的更高级的存在。
然而,爱迪生费尽心力所创造的完美情人的生命却在一次海难中戛然而止。这个突如其来的毁灭也具有高度隐喻色彩。就像弗兰肯斯坦创造的怪物注定会毁灭或者《攻2》最后批量机器人偶向人类发起攻击一样,高度仿真甚至超越真人的安卓也不可能作为正常的女性和埃瓦德共度一生。1964年,阿伦·莱特(Alain Raitt)在其重要专著《维里耶·德·利尔-亚当和象征主义运动》(Villiers de L’Isle-Adam et le mouvement symboliste)中指出,安卓之死是爱迪生渎神行为的必然结果[12]。这也同时源于作者对于科学的怀疑。利尔-亚当在诸多短篇小说中表达过对于科学过度发展的嘲讽,一方面由于科学家过于自负的天真愚昧,另一方面也出于技术不可控的 非理性发展。而《未来夏娃》所具有的高度科学性和幻想性本身就是一体两面,以此孕育出了超越时代的类人机器人。如同我们在当下语境之下无法判断人工智能拥有自我意识之后是否会走向人类对立面一样,利尔-亚当借爱迪生之手创造出完美类人机器人之后,也无法判断安卓的到来是否真的不会重蹈弗兰肯斯坦的覆辙。安卓的创造过程是科学问题,而创造之后的伦理问题尚无法解决。《攻2》的黑客基姆也表明了这一观点,幻想给生命装备最完美的硬件,是一切噩梦的根源。因此,安卓之死也是对于类人机器人在未来发展的一种留白。
三、“女”机器人叙事的性别色彩
如果说安卓与索瓦娜灵肉合体的呈现方式通过科学技术和神秘学手段实现了从人机对立到人机融合的过程,跨越了人机之间不可逾越的界线,那么《未来夏娃》这部小说在性别叙事上依旧没有摆脱主流男权意识形态话语对女性的压制。内在于科幻叙事的性别秩序依然沿袭着早期机器人作为客体被奴役的隐性传统。作为男性的发明家爱迪生是绝对的造物主,而激发安卓生命因子的也依然是作为男性的埃瓦德。无论安卓还是索瓦娜,都是以男性欲望和目光的客体对象而出现的。作为完美情人的安卓完全处于男性欲望视域的中心,其完美也来自在身心双重维度上对于男性或男主人的依附。我们可以通过人/机器,男性、女性,主体、客体这三组模式的对应来呈现小说中的二元对立关系,这与早期以及当下一些科幻语境下的女机器人形象几乎如出一辙。
埃瓦德苦于艾莉西亚身心的二元割裂,一方面被她的外表所吸引,另一方面却又排斥她的内在。而安卓的出现使他柏拉图式的空想得以实现。安卓只是爱迪生为他的救命恩人埃瓦德奉上的一剂良药,对于爱迪生而言,埃瓦德也只是他完成安卓制造的一个棋子。当爱迪生向埃瓦德描绘即将完成的安卓时,他说:“另一个艾莉西亚·克拉丽小姐将在此现身,她不仅美到极 致,思想深刻庄严,而且永远不死,她是最迷人 生‘伴侣’。总之,她不仅是女人,更是下凡的天使;她不仅是情人,更是恋人。”[3]108作者通过爱迪生之口描绘安卓的所有话语无疑都是在男权视角下对于女性的凝视,无关乎这个女性是人还是机器。1995版《攻壳机动队》中的少佐草薙素子拥有男性的力量和行动力,但其身体女性特征的不断裸露依然满足着男性对女性的窥探欲望。无论是安卓还是后来出现的被程序所控制的女机器人们,其行为准则永远是以其男性造物主的喜好为标准。
爱迪生为什么要制造机器人安卓,而且一定是女机器人?在小说第四章,爱迪生为埃瓦德讲述了一个悲剧故事。他的一位朋友安德森先生本来拥有贤良的妻子和和睦的家庭,却在一次意外中出轨一位艳俗的舞女伊芙琳。这桩风流韵事也导致安德森最终家破人亡。处于小说中段的这个小故事和整部作品的故事外壳构成了一组镜像关系:伊芙琳是艾莉西亚的缩影,而迷恋上舞女最终家破人亡的安德森先生显然和为爱情痛苦不堪企图自杀的埃瓦德形成一组镜像对应。那么这两个故事是如何产生内在联系的?爱迪生在第三章结尾处说道:“这个故事,正是我创造安卓缘由。”他认为机器人不会造成爱情悲剧,“电磁机器人不会突然对人造成蛊惑,她能控制情欲。……机器人有这样的特性,可以在几个小时内,在最狂热痴迷的男人心中,解除他们对情人怀有的堕落和低俗的欲望,机器人会用她莫名的高尚情感满足男人。”[3]209在小说中的几组镜像关系之外,是文本内的情节与文本外的现实之间的对应。经历过几次恋爱失败的作者利尔-亚当某种程度上是埃瓦德和安德森的原型。在小说最初的草稿中,除了对科学的嘲讽之外,另一个重要的主题即为对女性的控诉[3]364。利尔-亚当在1863到1864年交往过一位交际花,名叫路易斯·迪欧奈(Louise Dyonnet),利尔-亚当由于路易斯花钱大手大脚,债台高筑及其不忠的行为吃尽了苦头。而他在1874年与另一位女性安娜·艾尔·鲍威尔(Anna Eyre Powell)陷入热恋,但安娜却突然不辞而别从此杳无音信,使亚当在情感上备受打击。
作者不幸的爱情经历使得文本内外的女性都落入了“天使”与“妖妇”二分的传统窠臼。爱迪生创造机器人的意图并非出于科学性的尝试,而是创造像安卓一样的纯洁完美、道德高尚的天使,借以拯救被艾莉西亚和伊芙琳这些妖妇们所蛊惑的男人,使其不再重蹈安德森的覆辙,避免更多的家庭悲剧。“待我找出这个公式,再向世界各地推广,往后几年,或许就能挽救数以千 计的生命。”[3]209而挽救这些男人的机器人安卓有着安德森夫人的高贵灵魂,这一道德维度上的灵肉合一进一步成全了爱迪生想要塑造的天使形象:温柔、美丽、顺从、贞洁、无私。安卓即便拥有自己的主体意识,也只是安德森夫人的意志投射。安卓降生为人,需要一位深陷绝望的男士来迎接第一次试验,埃瓦德则承担了这一角色。看似石破天惊的科学创造只是源于一次爱情的伦理试验,这似乎是对科学的莫大讽刺。至此,利尔-亚当笔下的女机器人继续履行着男性造物主赋予她们的天使角色。未来安卓们的诞生也只是为了抑制那些淫荡、风骚、凶狠、丑陋、自私的妖妇们对男人的蛊惑。作为机器人的安卓的女性形象依然是平面和固化的。男性与女性之间的等级和隔阂甚至超越了人与机器之间的分歧与疏离。因此,利尔-亚当所创造的女机器人安卓显露出了其时代的思想禁锢,在性别叙事范畴中并未给予更多新的诠释。
四、余论
小说题名为“未来夏娃”(L’Ève future),本身也具有高度隐喻性和预言色彩。上帝担心亚当一个人在伊甸园会感到孤独,于是用他的肋骨创造出夏娃陪伴他。在好莱坞动画电影《机器人总动员》(WALL·E)中,来到地球陪伴瓦力的女机器人也名为夏娃。小说中完美的女性形象“安卓”可视为作者通过虚构的方式为自己创造的理想中的伴侣。《圣经》中的夏娃是由上帝创造的第一个女人,小说中的夏娃则由电磁学家爱迪生创造的,那么未来夏娃呢?小说为我们预设了一种后人类的生存想象视域,就像卡特琳娜·海勒斯(Katherine Hayles)所期待和倡导的那样,为人类与智能机器的联结提供了新的反思[13],而这种属于当下技术伦理语境下的反思是由19世纪末的利尔-亚当通过其类人机器人所提出的。安卓的类人形象,人机关系,女性叙事和整部小说对于科学和宗教的思考依旧为当下科幻叙事和AI讨论提供着无尽的源泉。
本文原刊于《科普创作评论》2021年第2期
注释及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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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不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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