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有一种好听的声音,叫麦(mia)熟(fu)杏(ha) 黄(huang)
我决定把这篇文章再发一遍。
因为我终于录到了这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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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常听到布谷鸟的叫声。
今日凌晨四点多醒来的时候,又听到窗外远处布谷鸟清晰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绵延不绝,未曾中断,伴随着我洗脸刷牙喂猫浇花一直叫到了六点多,到这个城市渐渐变得嘈杂起来时,它的声音才渐渐听不大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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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鸟的叫声之所以清晰可辨,是因为它的叫声与其他鸟儿大不一样,一般的鸟儿多是啾啾地单音叫声,布谷鸟的叫声却是一连四音,辗转四次一声方完,四个音节相近却又不同,阴阳顿挫,起承转合,像在重复不断地吟诵一句四言诗。
据说布谷鸟一旦叫起来,不眠不休,昼夜不歇,好像有无尽话语要倾诉出来。每逢农历芒种前后,几乎每个昼夜都能听到它那宏亮而多少有点凄凉的叫声。
说它叫声凄凉,其实多是文人墨客的渲染,而被文学渲染最多也最早的大约应该是那个杜鹃啼血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布谷鸟首次进入了中国远古文明的传说中,闯入了中国农耕文明的视野里。
农耕社会离不开大江大河,因为农耕需要灌溉,既离不开河流又要不能被河流所侵,所以农耕文明多以治水史开端。所以黄河流域有大禹治水,然后有围绕黄河流域发端的中华文明。
而远在西南地区,在岷江、大渡河、雅砻江上游一带的古蜀国,据说也有过一段治水的历史。
治水的人是蜀王杜宇,号望帝。杜宇自己治了半天没治好,于是派出自己的宰相鳖灵去治,鳖灵懂水又敬业,三过家门二不入成地把水给治好了,立了大功。然而!在鳖灵外出忙于治水的时候,杜宇却偷偷摸摸地和鳖灵的老婆好上了,把人家给睡了。
老子千辛万苦地外出治水,你丫在我后院里放火?!鳖灵怒了。
由于无颜面对这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爱将,杜宇羞愧难当,“授国而去”,把蜀国送给了鳖灵,自己跑到山里隐居,郁郁寡欢,孤独终老。
死后的杜宇变成了一种鸟,这鸟绕着蜀国旧地日日盘旋,嘴里不停地鸣叫着“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人们都说,那是望帝杜宇在想念自己失去的国家和失去的爱情呢:“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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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的代表作《锦瑟》把这个典故用的最是凄婉唯美:“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李商隐的诗以隐晦著称,此诗更是隐晦中的隐晦,借诸多典故抒自己切身胸怀,真可谓是望帝春心托杜鹃、义山春心托望帝啊。
不只李商隐,几乎所有的诗词大家,不知何故都非常喜欢用杜鹃鸟的啼声入诗,用以烘托出那种悲怆苍凉的气氛,诗仙李白就用过多次,比如《宣城见杜鹃花》的“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又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又如《蜀道难》中的“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再如《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中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到龙标过五溪”等。
其他人也很多,比如:
王维的“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
白居易的“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李群玉的“风回日暮吹芳芷,月落山深哭杜鹃”
文天祥的“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王安石的“生涯零落归心懒,多谢殷勤杜宇啼”
秦观的“落红铺径水平池,杏园憔悴杜鹃啼”
陆游的“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
周邦彦的“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
辛弃疾的“细听春山杜宇啼,一声声是送行诗”
陈允平的“鹦鹉州边鹦鹉恨,杜鹃枝上杜鹃啼”
王令的“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另外,葛长庚的“柳絮欲停风不住,杜鹃声里山无数。”我认为在所有借杜鹃鸟入诗的作品中,这句写的是极好的,大约有化用王维的“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的语境神采,但却更加空灵悠远。葛长庚还有一首水调歌头也借杜鹃入诗,其中“杜宇伤春去,蝴蝶喜风清。一犁梅雨,前村布谷正催耕。天际银蟾映水,谷口锦云横野,柳外乱蝉鸣。人在斜阳里,几点晚鸦声”几句写的也是极好,并且在同一首词里既用杜宇又用布谷把同一种鸟的两个名字都用进诗里,可见他对这种鸟鸣声有多长情。
如前所述,古人诗词中凡是出现杜鹃啼鸣的,基本上全是为了烘托悲凉凄惨的情景,前面列的例子已经不少了,再举一个典型的例子:秦观秦少游的《踏莎行·郴州旅舍》:“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此词做于秦观被贬到湖南郴州时,作者处于失意悲伤之极限状态,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评到:“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凄婉尚可怡情,凄厉则就遗命了,于是少游在做完此词后不到三年,便撒手人寰了,其情之悲伤之哀叹,甚至比望帝还要望帝啊。
用杜鹃入诗值得一提的还有那个名叫朱淑真的聪颖女子,才情不输李清照的这个江南奇女子,在年少热恋时能写出“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的热烈情诗,在爱情死亡时却也要依托杜鹃来寄托忧伤:“年年来对梨花月,瘦不胜衣怯杜鹃”、“绿满山川闻杜宇。。。泪洗残妆无一半,剔尽寒灯梦不成”,如此凄切而美丽,直教人心生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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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不仅借杜鹃入诗,他还研究杜鹃,比如他专门有一首以“杜鹃”为题的诗,一起头便石破天惊地出现了四次杜鹃:“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
这里有杜鹃那里没杜鹃的,杜甫是诗兴大发随口乱扯的吗?
不,别忘了他写的是诗史,他的诗都是一部部刻画现实的纪录片。
即使到现在,仍有学者研究得出结论:现代三种杜鹃在四川的地理分布情况与杜甫诗中的记述仍相符合。
(图片来源:胡淼著《唐诗的博物学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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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杜鹃啼血的文学形象被成功塑造后,几乎所有人都把杜鹃啼鸣作为忧伤悲怆的代名词了,这一文化印记实在太过于根深蒂固了。
然而有一个人除外。
他也会借杜鹃入诗入词,但杜鹃在他的诗词里,既不晦涩,又不悲切,而是轻快明亮令人愉悦的。
这个人,当然就是苏轼苏东坡。
比如在《西江月·顷在黄州》里,苏东坡写到:“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河边,黄昏,骑马到桥头,饮酒微醺,头顶风月当空,脚下清流缓缓,于是解鞍下马作枕头,躺在桥上入梦乡,不顾时间,一觉醒来,杜宇啼鸣报春晓。
那么一声轻快明亮的鸣叫,轻盈、洒脱,哪里有半点悲伤沉重的情绪。
再比如他在杭州筑苏堤时写的《筑堤》:“六桥横截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烟空。昔日珠楼拥翠钿,女墙犹在草芊芊。东风第六桥边柳,不见黄鹂见杜鹃。”
东坡一生喜筑苏堤,在这一首积极向上充满欢快情绪的诗里,苏东坡甚至把杜鹃和喜庆的黄鹂鸟一起并列。
只有在苏轼那里,杜鹃是可爱的,轻松的,让人开心愉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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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实不只苏轼,我家乡那些世代在田地里耕种劳作的人们也把杜鹃啼鸣的声音解读成了一种积极向上的叫声,根据我们当地方言的发音,杜鹃鸟四声婉转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麦(mia)熟(fu)杏(ha)黄(huang)”。
每逢听到远处传来“mia fu ha huang,miafu ha huang”的声音,老人们都会说,听,那布谷鸟在提醒我们了,麦子要熟了该割了,杏儿黄了该摘了,赶紧准备割麦子收杏儿吧。
而“mia fu ha huang,miafu ha huang”的声音会在村庄边上持续一个多月,每家每户每个人都能听得到,要听一个多月。
布谷鸟辛辛苦苦不厌其烦地飞到村庄边上叫上一个多月的“mia fu ha huang”,大概是因为,那时候每家每户收麦子,工序之长,工程之大,前前后后是要耗时一个来月的。
7
而我,是割麦子的好手。
自我一入割麦子的行当,我便迅速成了割麦子的好手。
这不仅基于我有多年割草的经验,而且得益于我对手工割麦技术的研究。
以及大约,我对收割这一大片金黄色丰收景象的冲动。
割麦子虽然也是用镰刀来割,但和割草却有极大的不同。首先的不同在镰刀本身的区别上,割麦子用的镰刀是专用设备,刀刃更长更薄更锋利,刀柄也更长,几乎是普通镰刀的两倍。
其次在手法上有重大区别,割草一般都是蹲着割,左手执草右手执刀,一把一把把草割下来装进篮子里。当然割麦子也可以这样割,但一个专业的割麦好手是不屑于这样去割的,他会半弓着腰,侧身向前,用左前臂、腋下、腰、左腿整个形成的空档搂住麦子,这样一刀割下来的才能成捆成捆并且麦秆不乱,割完顺势放倒地上不能有杂乱之麦秆,好让后面的人打结成捆。
把麦子打结成捆是为了运输方便,捆的好的麦秆量大瓷实不易散架,一车装的也多,但捆麦子不能用布条子塑料绳等,一定要用麦秆拧成的束带捆麦秆。
把两把麦秆结成束带而麦穗不掉地捆麦秆,这是一项技术,不过这一项技术我已经遗失了,就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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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完捆扎好的麦子运到麦场,接下来便是碾麦。
碾麦的目的就是要把麦粒给脱离出来,所以碾麦之前需要把连着麦秆的麦穗暴晒几天,越熟透的麦穗越是能脱粒,但是割的时候又不能让它太熟,所以中间有这么一个晒麦穗的过程,这几天很关键,寄希望不要下雨,一旦下雨了麦粒就更难脱出来了,并且如果接连下几天雨的话麦粒便会发芽或者发霉,这麦子就基本上废掉了。
暴晒后的麦穗要用碌碡来碾,碌碡这个东西是用大石凿刻出来的,圆柱状,两端有槽,槽里可以套上木制的连杆,于是可以滚着走,一个碌碡大约有五六百斤或者上千斤吧,人是推不动的,得用牛拉着碾,或者用拖拉机拉着碾,碌碡这个东西虽然算是大型的农用器械,但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因为乡村里,石头还是够多的,找块大石头请人凿一个就是,不然农忙时节每家每户都要趁着天气好的时候碾麦子,一碾就是好几天,你总不能在那个时候借别人家的碌碡用。
碾完了的麦子,麦粒和麦秆就正式脱离了,由于在碾的过程中人要跟在碌碡后面不停的翻动,所以碾完后,麦粒基本上都掉落在下层,麦秆都在上层了。碾过的麦秆和麦穗都变得细薄柔软,是极好的火引子,也是家畜冬天进食的很好的草料。
所以碾过的麦秆也是好东西,人们会把它堆成高高的锥顶柱体的麦堆。堆麦堆的过程也是一门大学问,只有极少数的老把式才具有站到麦堆上给每家每户堆麦堆的能力和资格,好的麦堆堆成了以后,不需要任何外力保护,风吹不散,雨淋不透,人们每天从上面抽一点麦秆拿回去喂牲口或者引火,这麦堆能支撑一年,直到来年新的麦收时。
剩下的便是麦粒了,是人们辛苦种麦子割麦子的最终产品了,但这个时候的麦粒还不能装袋收场,因为这麦粒里面还含有大量的杂质,最重要的是麦穗麦芒等杂质,大量的这些杂质混在里面。所以接下来的环节便是扬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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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麦,顾名思义便是把麦子扬起来,利用风的吹动,把那些麦穗麦芒等细小而轻的杂质吹走,麦粒本身比较重,直接落回原地,所以这是一个麦粒去杂质的过程。
这是一个技术活,并且需要天气助兴,必须得有风,必须风不能太大,这个风得适度,既能把麦穗等杂质吹走,又不能大到把麦粒也吹走。另外,扬麦用的是一种专用的木锨,普通的铁锨都是用铁做的,但扬麦的只能用木锨,大概是因为铁制的会有可能磨破麦粒的原因吧。
决定扬麦的那天需要先测风向,风向必须稳定,不能出现龙卷风之类的忽左忽右忽东忽西乱跑的风,并且风向和风力要和自己家麦场匹配。判定好风向和风力适合扬麦后,扬麦人需要站在上风口的侧面,不能直接站上风口,那把风给挡住了,不能站下风口,那会吹自己一脸麦麸。
站在上风口的侧面扬麦,我一直认为这是整个收麦子打麦子过程中技术含量最高的一个环节,这是一场人与风的博弈,用木锨铲出扬出的麦子高度要充分、方向要正确,扬出的麦粒形成一道完美的弧线,阳光下,微风中,定格成永久的画面。
碾麦堆麦堆扬麦这些环节我都没有过经验,毕竟技术含量太高。不过最后一个环节我是大量参与过了。因为最后一个环节基本上不需要什么技术,最后一个环节的名字叫:晒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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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麦的目的是为了让麦粒脱去多余水分,不至放在粮仓里发霉生虫。
晒麦自然也是需要天气配合的,一般要连晒好几天才能让麦粒充分脱水,而每天太阳落山时又得赶紧把麦子收起来装袋等第二天日出后再铺开来晒,因为麦场晚上会有潮气,如果不收的话白天晒走的水分晚上又回来了。
当麦粒黄橙橙地铺满了整个麦场时,煞是喜人。那是一种收获后的欢喜和满足。
负责晒麦子的人除了早上铺麦晚上收麦以外,最重要的工作有两项,一项是每隔一段时间,大约一个小时,要用耙子来回翻动麦粒,道理很简单,要把上下翻个个让它们都晒到;另一项活动便是赶鸟,乡下各种鸟多,尤其麻雀多,动不动来一大群吃麦子,如果没人赶的话,它们一天能吃走一小袋,所以每个晒麦子的地方,一般都有一两个赶鸟的小孩在旁边守着。
晒透了的麦粒就可以正式装袋了,从太阳落山开始装袋,一年收的麦子能装好几十袋,往往要装到天黑。几十袋麦子码在那里,为期一个月左右的麦收活动就算正式告一段落了。一家人围坐在麦场上,四周凉风吹来,父亲多半会总结一下,今年一共收了多少斤,交完公粮还会剩多少斤,等等。
整个麦场上洋溢着一股麦香味,丰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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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布谷鸟“mia fu ha huang,miafu ha huang”叫的最欢的时候,我和父亲通电话问他今年小麦收的怎么样,他说今年收了能有一千来斤吧,收割机几十分钟就收完装袋运回家了。
他顺手用微信发来了今年收麦的场景。
幼时那些关于收麦子的活动,再也不会有了。
end
布谷鸟虽然叫声宏亮,但其实胆子很小,从来不敢近距离接近人类,它们总是在房前屋后的高树顶上不知疲倦地日夜鸣叫,也总是独来独往地随着夏天不断迁徙,古人看见它鸣叫时大张的口中鲜血一般殷红,都认为它是在啼血而鸣,而其实只是它的口膜上皮和舌头颜色鲜红而已。
汉语里它有很多个名字:杜宇、布谷、子规、杜鹃、催归、鸤鸠(shijiu)、鹕鹯(huzhan)、鶗鴃(tíjué)。
前面几个还较常见,后面几个名字大概几乎没人能识了。比如鸤鸠,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在《诗经·曹风·鸤鸠》中是这么吟唱的:
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
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鸤鸠在桑,其子在梅。淑人君子,其带伊丝。
其带伊丝,其弁伊骐。
鸤鸠在桑,其子在棘。淑人君子,其仪不忒。
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鸤鸠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国人。
正是国人,胡不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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