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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于 2020年2月21日 被检测为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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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到底好在哪里?(上) 前言: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到底好在哪里?(下) 《陈清扬:情人》(1~3):当时初见
当然,王二的这些光辉往事,陈清扬是不知晓的。陈清扬所见到的,是一个沉默寡言一脸凶相马上就要21岁的插队知青王二。 从19岁时来云南插队,快要21岁的王二已经在农场十四队里混了两年了,两年里已经干了不少坏事了。比如据十四队队长反映说王二用气枪打瞎了他家母狗的左眼,又比如据当地景颇族小孩勒农说王二和勒都的姐姐胡搞,等等。至于顺手牵羊摘瓜偷菜这种行为就更不用说了。总之王二的名声很不好,有什么事大家都不告诉他,所以他春天插秧秋天放牛,一个人独来独往。 王二的这些事陈清扬不知道,也不关心。她有自己的心事,一直想找个人聊聊,但是一直没有找到。也并不是找不到人,十五队医务室里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是找不到能聊的人,找不到她可以信任的能聊的人。 于是陈清扬很孤独,在偌大农场,她找不到与她同类的人。 整个农场的人基本上可以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当地的农民,包括景颇族、傣族、汉族、阿昌族几个民族的农民,可以说是这里的原住民;第二类是从城市里上山下乡支援边疆建设的知青们,这些知青据说是响应祖国号召来接受当地农民的再教育的,却常常与当地农民对立,偷瓜偷枣不说,还经常对农民兄弟们冷嘲热讽;第三类是军代表及各类军转干部,是整个农场的最高权力代表,陈清扬的那一个耳光就扇在农场最高权力者的脸上。 第四类人,就是陈清扬自己。 陈清扬之所以能单独成为一类人,不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从上海下放来的年轻少妇,虽然这也能算是一个原因,但更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她是整个农场唯一一名真正的知识分子。事实上,那些号称知识青年的知青们,其实不过是一些初中、高中没毕业的少年们,多数是像王二一样的初中生,而陈清扬是国内顶尖医学院毕业好几年的大学生。如果说知青们在当时算得上是知识分子的话,那么陈清扬就当然算得上是高级知识分子了。至于相比当地农民和打了半辈子仗的军转干部们,陈清扬的高级知识分子身份就更突出了。 陈清扬单独成为一类人的另一个原因是:她还是一名整个农场人尽皆知的“破鞋”。当然,农场的“破鞋”也不止她一个人,她的特殊之处在于:她是一个没有野汉子的“破鞋”。谁也讲不出她到底是偷了哪个野男人所以成为“破鞋”的,但所有人都口口相传地断定她就是个“破鞋”。大概是在打了农场最高权力者军代表一个耳光后,陈清扬就顶着“破鞋”这个荣誉称号被下调到了十五队。 知识分子是臭老九,越高级的知识分子越臭,人们越不爱见,越是要斗争他;“破鞋”更是人人喊打,越漂亮的“破鞋”人们越气愤,越是要斗争她。于是很多人都义愤填膺地去十五队医务室里看“破鞋”,看完后就更生气了也更坚信了:这女人长的也太好看了,肯定是个破鞋那还用说! 26岁的陈清扬确实好看,妩媚多姿有女人味。虽然十五队在荒山上,吃不好住不好、没有菜吃、水是苦的,但这些丝毫都未能改变和掩盖陈清扬的美:她头发乌黑,皮肤白皙,胸部丰满,腰很细,屁股浑圆,脖子端正修长,脸也很漂亮。这都是她从小养成的底子,恶劣残酷的生活环境一时还奈何不了她那自然溢出的美。 陈清扬知道自己的美,也知道自己是这农场里唯一真正的知识分子,但是她26年学习生活积累到的全部知识和人生经验都无法让她看明白眼前的世界,她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犯任何错误就被从上海下放到云南这个偏僻农场,她同样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偷过男人却被这里的所有人称为“破鞋”。她所受到的教育和科学训练使她认为一切结论都要依靠证据依靠逻辑:她不能接受被称为“破鞋”不是因为她觉得“破鞋”不好,而是因为她自己都没有找到她成为“破鞋”的证据。于是她日渐迷惑,总想找个人聊聊,摆事实讲道理地让人们相信她并非一个破鞋,哪怕只有一个人相信也好。 但她一直找不到一个可以聊聊的人,她遇到的人都是来看她这个破鞋的,并且看完以后都更坚信她是个破鞋了……那还能和他们聊什么呢? 直到那天上午,她见到了王二,这个一脸流氓相的男人。她原以为这个一脸流氓相的男人也是来看她这个破鞋的,没想到他却真是来看病的。 这个一脸流氓相的男人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用色眯眯的眼神审阅她这“破鞋”大白褂下耸立的胸和浑圆的臀,一进门就老老实实地扑倒在竹板床上撩起军大衣让她看后腰上的伤,在她看病和打针的整个过程里没有对她开黄腔,没有故意凑过来碰她的赤臂和她的大腿,打完针后二话不说好像说了句感谢好像又没有说反正爬起来扭头就走了。 看来,和其他所有来“看病”其实是来看“破鞋”的人不一样,他是一个真的来看病的人;并且,他没有借着真的来看病的机会来顺便看看她这个农场里尽人皆知的“破鞋”;所以,这是唯一一个真正把她当成医生的人,而不是把她当成“破鞋”的人。在迅速地做出了以上几点判断后,陈清扬立即生出了一丝希望:万一这个一脸流氓相的男人却是一个可聊的人呢? 这个希望的产生也就前后历时短短半分钟的时间,然而半分钟后陈清扬追出门看到的已经是王二取近路向山下十四队奔去的背影了,这一米九身高的大长腿实在是太快了。 陈清扬不太想放过这希望不大但好歹是个希望的机会,也不觉得与一脸流氓相的陌生人讨论她是不是破鞋这件事是一个令她羞耻的张不开口的话题。她原本就是一个大胆泼辣的女人,敢毫不犹豫地给农场最高权力者军代表一个耳光子,而且从不为此后悔。她虽然娇小柔弱,但她什么都不怕,她只是想搞明白。 于是她穿上拖鞋,用手绢系住披散的长发,决定下山到十四队去找那个一脸流氓相的真病人聊聊。 于是不到半小时后,在十四队负责放牛的知青王二住的小屋里,陈清扬第二次见到了王二,这个一脸流氓相的年轻男人。
第二次见到王二的时候,陈清扬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相貌。 这个人虽然年纪轻轻,但面色焦黄,神态凶恶,头发乱如败粽,嘴唇干裂,上面沾着碎纸和烟丝,眼睛下面乌黑,不知是缺觉还是缺营养,身上一件破军衣,应该是穿了有几年了,上面好多破洞是用橡皮膏粘上的,翘着二郎腿坐在床上,话很少,说话的时候动不动翻白眼,时而冒出几句京骂,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可以肯定的是,陈清扬见到的即将21岁的王二比18岁时私造炸药的王二看起来更像个流氓土匪了——如果这还不算流氓相那怎样才能算是流氓相呢? 不过陈清扬似乎并不嫌弃。前面说了,她是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真正的知识分子要讲道理讲逻辑讲证据,不能说一个人看起来像个流氓就断定他是个流氓,她想证明的也正是这一点:虽然她看起来像个“破鞋”但是她其实并不是个“破鞋”。 并且真正的流氓她也见多了,比如军代表虽然长着一副道貌岸然正人君子的模样,每天把毛主席语录挂在嘴边,然而却是一个真正的流氓。所以她早就不是以貌取人的小姑娘了:她是一名真正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对某件事物形成判断,要依赖证据。 所以她就在王二的小屋里,对着这个坐在床上翘着二郎腿一脸流氓相却万一或许并不是个流氓并且万一或许能听懂她的男人讲出了自己不是“破鞋”的论点论据:成为“破鞋”的必要条件是偷汉,而她没有偷过汉,丈夫住进监狱这一年她都没有偷过汉,以前更没有偷过汉,不具备做“破鞋”的必要性条件,所以不能算是“破鞋”,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道理,然而人们都空口无凭又言之凿凿地说她就是个“破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当然,她没有对王二讲出她不是破鞋的另外一个原因:她还是一个性冷淡者,对做那事不感兴趣,所以不可能是个破鞋。至少她从一个医生的角度觉得自己是个性冷淡者,以前丈夫天天对她做那件事,她总是索然寡味地看着他一个人忙碌,奇怪他为什么总要干这件事,想等他解释,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解释就进了监狱了。 她本来想说的,但想想又没有说,觉得前面那条证据就已经足够了。 陈清扬刚一说完,王二就听明白了。王二虽然样子长的混蛋,干的事也混蛋,但脑子很快,比他那大长腿还要快一些,毕竟是大学教授和协和医院的医生合伙生的孩子,智商是有的,从小被逼着学了不少东西,逻辑思维能力还是比较强的。 王二原本正在自己的木板床上昏昏欲睡,这几天腰疼地厉害,不打封闭就睡不着觉,好不容易到山上找陈医生打了针,正准备好好睡一会,却不想陈医生就找上门来了,还不管他爱不爱听就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大堆自己是不是破鞋的事。这要是别人跑来打扰他睡觉,王二就要发火了,可是陈医生不一样,毕竟刚给自己打过针,也算是于己有恩。何况她还那么好看,穿着白大褂趿着拖鞋裸臂露腿地圣洁无暇,说起自己被人叫破鞋的时候一脸无辜惹人怜爱。 不过王二还是听得有点气了。他气的不是陈清扬无辜被人叫成破鞋,而是气陈清扬对无辜被人叫成破鞋这件事竟然想不通。看来这陈医生似乎对眼前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竟然还要求运用逻辑和道理来解释眼前这个超逻辑的世界,王二心里差点冒出了一句天津话:我说姐姐呐!伟大的文化革命都搞了四五年了,你都在干嘛呢?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当然他没有说出这串天津话,他的京片子口音是改不了的,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独具特色的天津话是学不来的,就像他虽然在云南待了两年了也没学会当地的景颇话傣族话一样。他记得萧伯纳好像会说几句天津话,老萧还是个外国人都这么能耐,轮到自己说就说不出来,只能在脑子里过一下那个味道。 王二叼着烟,一副吊儿郎当的怂样子,在脑子里过了那串天津话后,翻着白眼想,该怎么给眼前这个懵懂的陈医生解释呢? 为什么不说别人是破鞋而说你是破鞋啊?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想着如何给高级知识分子陈医生解释破鞋问题的王二,已经深刻地理解了眼前这个世界,所以在这个领域里,他是比陈清扬优秀的。 王二对眼前世界的深刻洞悉,源自于他这几年丰富的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和敏锐学习。比如文化革命开始没多久,他便亲眼所见了矿院的学术权威贺先生从五层楼上跳下去摔在水泥地上肝脑涂地的壮观场面。这件事给年轻的王二造成了巨大的心灵震动。因为贺先生是王二一家都熟悉的人,王二那做教授的父亲谁都看不入眼就是独独敬重贺先生。王二不仅和贺先生的小儿子是同龄同学,还曾经和贺先生下过棋。当时的贺先生头发油黑,指甲修过,声音浑厚,非常体面。身体也是极好的,王二的父亲说,六十来岁的贺先生一点都不显老,肯定能活到很多五十岁人的后面。然而文化革命开始没多久,他就这么跳楼死了,原本油黑发亮的头发半截黑半截白,身体扭曲,肝脑涂地,引得众人围观。 这是王二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见证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支离破碎,使他第一次真正思考死亡的含义。后来他在矿院又见证了多次死亡,有上吊的,有服毒的,有拿剪子把自己扎死的,等等。这些死亡都有一个共同特征:非正常死亡、自杀。于是促使王二更多地去理解时代的含义而不只是死亡的含义。 十七八岁的王二见这些事情见得多了,再加上受到无数大字报的理论熏陶,后来也就见怪不怪了。比如看到学术新秀海归李博士被人一脚踢成龟头血肿无处申冤,看到自己的父母因为学术工作做的太好所以被下放干校,都不觉得是什么不好理解的事情了。他已经掌握了这个时代的真理,已经洞悉了这个时代的逻辑:便是没有逻辑。 所谓没有逻辑的含义便是:除了那些不需要证明的以外,其他的都不能证明。 所以这是一个超逻辑的时代。在这个超逻辑的时代里,事物运行的规律受一种更强大更神秘的力量的支配,逻辑是没有力量的,是无存在价值的。 超逻辑的时代,自然是不讲逻辑、不讲道理的时代。这是一个不需要事实、不需要逻辑就可以宣判的时代,那么,你试图用事实、逻辑、道理来论证自身清白,你显然要么落后于时代要么超越了时代,你这样是不是有毛病? 比如你要是给专政者凤师傅他们说一句你们要无罪推定,他们一定会回你一句滚你妈的什么叫狗屁的无罪推定?阶级敌人、牛鬼蛇神四个字还不够给你定罪的吗?反革命、臭老九三个字还不够给你定罪的吗?托派、右派两个字还不够给你定罪的吗?一堆义正辞严的呵斥,一定会把你呵斥得哑口无言自惭形秽,滚回家好好反思。 当然,在这个超逻辑的时代,也不能说完全不讲道理。王二也早已发现,道理还是可以有的,但是要讲的是一种“终极道理”,你要论证自身无罪,不能依赖什么无罪推定、逻辑推理,而是要提供出“终极证据”来自证清白。 “终极证据”就是不需要论证、不需要推理的那些东西。“终极证据”的含义就是,你要令人信服地论证一件事情,让别人相信你的话,就要提供最底层最彻底的“证据”。这种“证据”不需要逻辑,也不需要证明过程,只要呈现出来就能解决问题。比如有人说你昨天晚上偷了他家地里的瓜,你要说昨天晚上我有不在场证明这样的话是不行的,你得推开大门给他看:你看现在外面漫天飞雪是大冬天室外温度零下二十多度你家地里怎么会有瓜你家又没有塑料大棚,或者说你都没有地我怎么去你家地里偷瓜,类似这样的“终极证据”,才能为自己自证清白证明自己昨天晚上确实没有偷他家地里的瓜。或者比如有人说你昨天晚上跑到哪个寡妇家里和寡妇乱搞男女关系去了,你要说昨天晚上我在家里看书呢我有不在场的证明这是我昨天晚上的读书笔记,这样的话也是不行的,也是不能自证清白的,你得脱下裤子给他们看,你看我是个女的怎么和别的女人搞男女关系?!这样才能证明你没有和那个寡妇搞男女关系。当然了,这两个例子举得都不是那么完美,但大体就是这样的意思,这就是王二发现的“终极证据”定理。 “终极证据”定理还有一个推论,就是:如果你没有“终极证据”自证清白,就不要浪费口舌了,没有用的。这个推论也十分重要,直接指导了王二的日常生活。 所以当队长说王二用枪打瞎了他家母狗的左眼的时候,王二不能说队长啊你没有我打瞎你家母狗左眼的证人证据所以不能就这样认定是我打的,而是得证明:1)队长家他妈的根本就没有母狗、2)队长家的母狗天生就没有左眼、3)王二没有手不能打枪这三条“终极证据”中的任意一条,才能让队长放弃对王二的定罪。这三条既然都不能成立那就肯定是王二打的,因为王二不但能射击,而且枪法极精。于是王二被队长惩罚,春天时被派去插秧,撅在地里像一根电线杆子,插到腰上旧伤复发,秋天时被派去放牛,天天吃不上热饭。 以此为例想通了这个道理,再举一反三一下,陈清扬是不是“破鞋”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虽然从逻辑上讲,没有人能指证出陈清扬偷了谁,所以陈清扬的“破鞋”称号就不能成立。但是,如果你不是破鞋的话,为什么你的脸那么白还有光泽?为什么你的胸不下垂而且高耸?所以你肯定就是破鞋。你如果想要证明自己不是破鞋,不能说因为你没有偷汉所以你不是破鞋,而是要提供出不是破鞋的“终极证据”:1)已为人妻的你丈夫关在监狱里你没有性生活于是面色黝黑皮肤暗淡;2)已为人妻的你丈夫关在监狱里你没有性生活于是胸部下垂无精打采。当然,你要是不仅能证明你是个丑女人而且甚至提供出证据证明你不是个女人这样更终极的“终极证据”,这问题就更好办了。如果提供不出来这样的终极证据,那你就只能是破鞋了。这是多么符合时代精神的道理。 于是王二就把上面这些他早已洞悉的真理讲给了陈清扬。最后还加了一句:如果你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不如就做个真破鞋吧,就像我,后来真的成了打瞎队长家母狗眼睛的人,不过打的是右眼,因为左眼早就被罗小四打掉了,那只母狗从此两眼摸黑,也不知道最后跑哪儿去了。 听了王二的这番高论,陈清扬怒目圆睁,差点就要忍不住给王二一个耳光了。但又想想王二说的好像是有点道理,虽然听起来很别扭,但也算是帮自己打开了一条看清眼前世界的新思路啊,于是她就没有打王二的耳光,只是叹了口气说了句好吧破鞋就破鞋吧,但是垂不垂黑不黑的和你没关系,再瞎琢磨小心吃耳光,然后就走了。走的时候,她满面通红。 (未完待续)
资料来源:王小波《黄金时代》《三十而立》《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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