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你,有一颗无知的甜心 | 臧棣诗选
Duilio Barnabe作品
连翘入门
旁边的迎春花
可不止一簇。你不可将我认错。
你不可偏爱棣棠的企图。
你不可误解我的烂熳
微妙于大地的天真。
如果这是呼吁,那么呐喊已被偏听。
你不可再将我的黄与别的金黄
混淆为人生的疏忽。
最要紧的,你不可将我用一对蝴蝶
击败了世界的主人
解释成:现场已被破坏。
制高点入门
世界将借由我的声音知道我
——奥维德
游戏的受益者,但看上去
却一点也不神秘:喜鹊
不是战士,它甚至对喜鹊精神
也一无所知。领地是开放的,
灰瓦比走神的日光还缓慢;
它飞上高翘的檐角,独占只有
它才能认出的制高点。
它很机敏,对我们走近它的
任何方式都很敏感,但它不是
典型的猎手。和盘旋的鹰相比,
它更像是舞蹈家;你呼吸过的空气
是它的柔软的舞鞋。每次,
从开花的木槿的旁边经过,
它都会穿上那双无边的舞鞋,
欢呼你的到来。甚至你缺席了,
它也不会缺席。甚至爱缺席了,
它依然会扇动它的黑白翅膀,
向死者递送一个邀请;
甚至死亡缺席了,它也会把你的影子
叼回到世界的回音中,
以此迷惑我们的轮回。
2016年10月8日
我的蚂蚁兄弟入门
我穿过的黑衣服中
凡颜色最生动的地方
无不缀有你小小的身影。
黑丝绸的叹息,始终埋伏在
那隐秘的缝合部。任何时候
都不缺乏献给硬骨头的
柔软的黑面纱。来到梦境时,
黑肌肉堵着发达的
爱的星空。甚至连横着的心
都没有想到最后的出口
竟如此原始。我不知道我
是否应该表达一点歉意,
因为长久以来,我对你
一直怀有不健康的想法——
我想跨越我们的鸿沟,
陌生地,突然地,毫无来由地,
公开地,称你为我的兄弟。
身边,春风的淘汰率很高,
理想的观摩对象已所剩无几;
而你身上仿佛有种东西,
比幽灵更黑;一年到头,
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排练
人生的缩影。你的顽强
甚至黑到令可怕的幽灵
也感到了那无名的失落。
有些花瓣已开始零落,
但四月的大地看上去仍像
巨大的乳房。你是盲目的,
并因盲目而接近一种目的:
移动时,你像文字的黑色断肢,
将天书完成在我的脚下。
2016年4月17日
亚历山大广场入门
减半的人海。起伏中
却始终不见退潮。人的丛林中
也并无明显的人之树。
成果是否浑圆,还得靠比慧眼更孤独。
湿漉漉的花瓣倒是随处可见,
但意义,却已不限特指
进化了的独立于狮身的人面。
请理解,疲倦也可以平等于新颖。
原本,原因里就还有一个原音——
连燕子都知道,刚下过的雨
是记忆的乌亮的小辫子。
借黝黑的枝条一用,才发现
庞德比伦敦地铁站还遥远。
其他的比较,难免不更现实——
比想象得要矮一点,世界时钟
必须继续著名,以便陈旧
一个国家的彻底消失。
2015年7月
注:1.亚历山大广场Alexander platz,柏林的商业中心。原东德的政治心脏。2.世界时钟,座落于亚历山大广场上,建成于1969年。
贺兰岩画
三星期前,它们是旅行图上
小得不能再小的,却足以
令新石器时代错位的芝麻点。
两小时前,它们是遗迹,
粗陋的线条交错缠连,
将牧猎时代的小主意
重新暴露强烈的阳光下;
带着非人的美,它们等待着
一个比你更陌生的认领。
半小时过去,它们像是
回到了现场。陡峭的岩坡上,
古老的狩猎活动,因为我们的到来
进入晴朗的幕间休息。
或迟或早,每一幅岩画都能
在陌生人那里完成一种记忆。
你的目光投射到它们上面,
反弹回来的,却是活泼的牛蹄
或鹿角。我为我误解过
人的自然崇拜而深感羞愧。
我做梦,我醒来,
而它们的梦,带着狼嚎,
带着老虎的舞蹈,带着羚羊的奔跑,
带着两只野牛交媾时产生的
权力的呼吸,带着对太阳的崇拜,
带着无名的痛苦,带着对命运的
完美的好奇,出没在你正梦见
我们清醒在大地的梦中。
阿克木那拉烽火台入门
你肯定没见过空气
也会沉没。这是比过去
还偏僻的经验,无用的领略,
但未必不适合未来。你肯定没见过
空气如何巨大,一直大到
升腾的狼烟,远远望去,
就如同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
一把扭动着的棕黑的牛角梳子——
它梳理过巨大的恐惧,直到
历史的无知低于你刚从蛇麻草中
抽出身来,用脚踢着梭梭草的
小心眼。据说,再踢得狠一点,
肉苁蓉就会跳出来,对着你的肾
发出爱的尖叫。这是现在的经验,
比用子弹做的菜还偏方。
但是,那些曾经在这里流血的士兵
可没有这么幸运。他们目睹
狼烟继续升高,即使那时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梳子,
它也梳理过巨大的勇气。
这是注定会失传的心智,就好像
空气的沉没,突出了
这高耸的土墩,以便它
在付费的风景中更好地见证:
干燥,是时间的耳光。
2016年8月17日
天池学入门
和孤独的旅行有关,但它
不会用终点来诱惑我们
在无名的厌烦和暧昧的绝望间
做出匆忙的选择。风景绝美,
但它不会假借目的地的名义
误导你,在我们前面,
它完成了它的目的。它是
用来旁观的。在所有已知的
人的思想工作里,唯有它
坚持用冷冽的倒影,将比天山
还典型的博格达峰催眠在
命运仿佛终于有了一个尽头。
沉重与轻逸,在我们身上
追逐着它们自己的猎物;
有时,甚至会残酷到将你
也计算在干燥的战利品之列。
而遥远的路途,多数时候看起来
更像是,比最美的梦还刻苦。
在未抵达之前,我觉得
我身上有好多东西都在等待
一次彻底的清洗:就好像
连绵的天山是大地的加法,
而澄明的天池是命运的减法。
但抵达之后,我发现,
在它面前,原来需要清洗的,
和人有关的东西,忽然不见了;
就如同它的好意全在于
它从未把我们之中的任何人
看成是一个需要清洗的对象。
而那减轻下来的东西,在山风中
像陡坡上羊踩过的印迹,
轻微着一个新的辨认——
嘿,你身上居然还有未挖掘的
东西,需要一次新的命名。
2016年8月16日
黄河第一湾入门
单独面对它的,最好的时间
公认是夏天;青草之上,
白塔独自优雅一个雪白的虔诚。
雨燕的戏剧里甚至不乏土拨鼠
总要跳出来,拖丹顶鹤的后腿;
但斜坡上,炊烟并不害怕命运。
想朴素到家的话,高原牛蒡
会跳下去,把羊骨汤直接变成温泉。
不能被风景教育的人生
在此微不足道。如果你足够幸运,
这里有世界上最美的日落
和最壮丽的日出,能让最麻木的尘埃
也感到一丝神秘的羞愧。
虽然我选对了时间,翻滚的乌云
却把时机弄砸了。但是很奇怪,
我并不感到遗憾。我错过了
最美的落日,却又深深感到
最美的时间并不总站在死亡一边。
——赠古马
2016年7月14日
柏林的狐狸入门
称它为欧洲的狐狸
不如称它为德国的狐狸,
蒂尔加滕公园碾磨夜色中的咖啡,
直到我们出没在狐狸的出没中;
甚至直到我出没在我们的出没中。
清醒后,什么人敢真实于他的恍惚?
一半是暧昧的信使,
一半是角色的,偶然的进化。
称它为德国的狐狸
不如称它为柏林的狐狸,
在胜利纪念柱和勃兰登堡门之间,
它颠跑着,踩着新雨的积水,
穿过宽阔的午夜的街道。
它的路线自北向南,平行于
已倒塌在附近的柏林墙,
而我们的归途则从西向东。
一个移动的十字,完美于
它比我们早一分钟跑过
那个扁平在人行道上的交叉点。
这之后,爱,几乎像夜色一样是可巡视的。
称它为柏林的狐狸
不如称它为黑夜的狐狸。
我多少感到吃惊,因为本地的朋友
已交代过,这一带是市区中心。
它侧着脸,以便将它和我们之间的距离
主动控制在即是警觉的
也是体面的原始礼貌中,就好像我们
来自北京还是来自津巴布韦,
对它来说,区别不大。
它的偶然的出现已近乎完美,
而它的偶然的消失比它的
偶然的出现,还要完美;
至少,我们的出现很可能比它还偶然。
所以,称它为黑夜的狐狸,
不如直接称它为诗歌的狐狸。
芒果入门
芒果的说服力
确实值得借鉴。黄色越醒目,
成熟越绝对。它们赞同这想法,
并鼓励这样的迁徙——
甜,沿北方的记忆
放大了世界的爱。每个人
都可能沾边,和每个人
都有机会沾边的区别
真的有那么大吗?芒果的疯狂
比你在我们的死亡中
懂得的东西更接近本质;
它们将它们的本色
陈列在时光的形状中。
不论你在哪儿,只要我们手里
还没拿着原始的石头,
你就比地狱幸运。捏一下五月,
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呢,
生活的臀部已缀满了
你的芒果。我如果还有别的替身,
我会比现在更愿意看到
将金枝压向大地的哭泣的
那最后的重量,来自你
有一颗无知的甜心。
▼
臧棣, 1964年4月生在北京。1983年9月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97年7月获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获珠江国际诗歌节大奖(2007年),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8年度诗人奖”(2009);并当选“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2005), “1979-2005中国十大先锋诗人”(2006)。 “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2007)。“当代十大新锐诗人” (2007)。2015星星年度诗人奖(2015)。
出版诗集有《燕园纪事》,《宇宙是扁的》,《空城计》,《慧根丛书》,《小挽歌丛书》,《红叶的速度》,《未名湖》,《骑手和豆浆》,《必要的天使》。《仙鹤丛书》。《就地神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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