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的诗 | 这黑暗的水是慈悲的镜面。
因果
十岁那年,爬一棵枣树时,
一只斑斓、带毒刺的毛虫
掉到了左手手背。
我用右手,一巴掌拍死了它,
却拍不死它带来的灼痛。
多年来,手背的皮肤
常常起泡:那只死掉的毛虫
继续以幽灵的形式,粘在手上。
有些梦里它会啃树叶一样
蚕食我的手掌。
我知道,只有等到它
在梦中长大、结茧,化成蝴蝶飞去,
那痛苦才会消亡。
夏末的禅寺
寺院的幽暗围筑起自身的墙壁。
常春藤贴着沉默,词一样生长。
僧侣们枯坐着,闭上有白翳的眼
进入了铜质钟声不能到达的地方。
一群鱼在放生池中,啃着乌龟
的尸体。其中一只听到了诵经声
默默地游开。噢,被蚊虫挤满的水面
像一滩粘稠的、供生命吸食的血。
——在从未食荦的少年僧侣眼中,
这黑暗的水是慈悲的镜面。父母
在出生时抛弃残疾的他,也是镜面。
无明像果实一样,终于还原为一朵花。
小路上死去的蜻蜓,是它捣碎的花瓣。
沿着这落满花瓣的小路,他走进阴影
覆盖的树林,一边听半枯的松树间
吹过的风,一边帮它除掉眼翳似的霉菌。
新视角
我们爬山,却不知
山的名字。阳光在午后
晒暖了草坡,纤细、柔软,
透过薄鞋底被我们感知。
到达山顶,我们的眼睛
四处观看——不朝向树木、岩石
或云朵,而是盯着
与无人机相接的平板。
无人机盘旋,替我们
从天空巡视大地。
我们看着它眼中的山,以及
正在看平板的我们自己。
视野鹰隼般,上升到更高处:
通过视频才发现这座山
多么浑实、完整,就像
巨鸟衔来的一枚石子。
“长风无息时”*
我听过海涛声,知道它
源自风的搅动。
不是海面的狂风,也不是
高空之上,闪电一样劈落的罡风。
它从海底刮起,在沉重如山的
水压中,开始第一次翻身、旋转,
像一颗螺钉,正松开
那深深嵌入黑暗的
第一圈螺纹。
随后,它向四面八方扩散,
成为洋流和漩涡——
这海中的、液体形态的风暴,
所有生物都被它席卷、包裹,
像无数词语,被一股
想要成为诗的冲动包裹。
每天,我都听到它呼啸、吞吐、
摔打门窗的声音,像是一颗贝类
在海滩上倾听着万物的潮水。
大海平息时,
两片小小的壳张开,
听着海深处的静默,
那不是风眼,而是
风的耳朵之中的静默。
——贝壳就是这风的耳朵,
恰如此刻,我是另外一只耳朵。
起风时,风把一些词
吹到我里面,又从唇齿间吹出;
无风的时候,风就用大海般
深邃的“无”吹我。
*篇名出自陶渊明《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之二:“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
水的阅读
煮汤时,一张书页从手上的著作
脱落,飘进正烧水的锅中。
浮在水面,因火的热力
而旋转、起伏。书页上
那些古代音韵的知识,
也跟着气泡一起平上去入。
气泡升起、破裂,仿佛
从喉咙深处到达唇口的发音。
水用沸腾的声音,读着
书页上的文字。比唇语
更轻柔,比齿颚间的弹舌
更加悦耳。我听着
这自然的诵读声,想到
有很多次,我们曾一起看见
落叶飘进溪水——
水用平缓的流动
读着叶片上的纹理,读着枯荣
与季节,读着上面细小的咬痕。
那琤琮的水声,如何译出
叶片中的讯息?春夏秋冬
与平上去入是否有神秘的联系?
你说过,水面的波纹
是另一种文字,被风所阅读;
正如此刻,沸水的翻腾被我所阅读。
为你煮的这锅汤,看来是要倒掉了。
不过没关系,这口锅已记住了
每一个字的气息:当火焰点燃,
那些轻微的诵读声,
就会从水中再次涌起。
着
你睡不着。披着外衣来到
点灯的廊中,看着着魔的我
与画中花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露滑下着花的枝,夏花
在画布上放着灼灼之华。
永夜凉如哗哗作响的
逝水,如不着痕迹的鸿爪。
你问我:“你要怎么着?”而我
却转为沉着,沉着更沉的默。
身后,繁花灿烂如
着色的布着火,燃烧着。
雨将至
山路幽暗如血痕。从闪电鞭笞下
逃脱的松树已化身人形,披挂着
琥珀饰品在涧中饮水。追身前来的
执鞭童子有银项圈,且冷笑吟吟
望着这满身毛发如针的虬髯客。
噫,溪水清澈如一个谜语,而森林
早已落满尘世的灰烬。这松妖,
与未成形的可能性搏斗,使出的
浑身解数不过是蒸腾雾气
从隔山水库携积雨云前来落幕。
阅读
我读不懂这些书。
并非因为文字深奥。
我读着纸张上天空的空白,
空白之间昆虫、飞鸟的标点,
史前猛兽般快速移动的句子。
我不理解它们真正的意义。
我感到一种古老的无知
降临于我,像一场雾
弥漫并生出眼前的树林。
树叶像书页一样翻动,
哗哗作响,那些幻化而出的动物们
身形消隐,但气味和声音还在。
我穿行在雾中,被扑面而来的
各种奇怪的东西撞击,
有时是擦身而过。
就这样在书中迷失、茫然,
既喜悦,又不安。
这时,我会感到读书,同时
也是在凝视它们来源的树木。
对于那些树木我同样读得太少。
只能迎着从它们吹来的风,
努力辨认着叶脉的象形。
论余之诗
为写论文而翻读书籍,如同
为折花枝而爬树。迅速地
找到中意的那根枝条,将手
伸向叶底藏莺的荫凉之处。
注疏蔓衍,若附生之藤,
藤叶常与树叶相混,
织入每次折下的花枝里。
我看见攀摘过的地方
瞬间恢复原状,想到征引
不过幻术:一种障眼的伎俩。
今天,我又打开《论语》。
不再爬树、攀折,只是
闲坐于树下。好风习习……
宜谈诗,余亦好谈诗。而一篇
树下谈诗的论文,莫非是一根
射向繁花的箭矢?剩余的花朵
仿佛剩余的诗句在枝头袅娜
让人在写论文之余用瞳眸
轻轻拾掇。古人说:“词乃诗余。”
而我今天的诗都是论余。
梅葬
外公是在冬天去世的。
在睡梦中。
突然到来的脑溢血
像开在头颅深处的梅花。
我记得,他常在雪天
去田里捉冬眠的鳝鱼。
清晨,当风雪
把木门推开,
就能看到他背着
竹编的黄鳝笼,归来。
打开时,那柔软、密集又攒动
的景象,满眼都是惊喜。
葬礼那天,雪很大。
我没和送葬队一起进山,
一个人呆在屋里。
屋外,大雪撒着白色的纸钱。
梅花开了。
梅花的葬礼也就开始了。
反对隐士之诗
早上,我读到的诗中……有菊花、飞鸟与群山。
菊花在院子里开放,诗人走向这被花托托起的
小小的自然:“一只返回山中的飞鸟,正窥见
我在篱旁细嗅菊花。”阅读时,我仿佛变成了
这只飞鸟,看着一位隐士漫步在诗行间,
沉醉于芳香的世界……但我并不想
返回山中,尽管此刻,我就住在山边。
我活在城市里,即使是这远离市区的城郊——
或许,我也活得像一位隐士:离群索居,每天在书斋
阅读、沉思、写作,闲暇时可以赏花、浇水
或眺望群山,偶尔也会走进那片野蜂飞舞的树林……
但我知道,我全部的生活、思想都与城市相连,一刻
也不能分离,如同飞鸟在远离山林的地方
从未真正与山林分离。我每日需要的食物、供水、电力,
我身边的器物与家具,都由不同的路线和管道
从城市运来,抵达我身边。这些都是
今天的支撑物……在古代,那些素雅、悠远、
逸致或闲情,有赖于奴隶、仆人和女人
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劳作。卑微的汗水
在毛孔中变黑,如贵族笔下每一个字耗费的墨。
谁在为我们今天的生活付出,像花托那样
托起我们如菊般秀丽、美好的诗篇?
当我们阅读古人的绢帛、书简,
谁在为我们种田、买菜、做饭?
我们的衣服,在洗衣机里缓慢旋动;排泄物
在抽水马桶的轰鸣中进入城市下水道的流转;
而我们却想象着自己仍是古代的贵族,
徜徉在菊花与明月之间,与飞鸟、群山做伴。
隐士们活在洁净的诗里,厌恶汽车与手机,
他们的诗篇仍要通过电脑上传到网络,进入
扫描、打字、印刷的程序,抵达读者眼前。
噢,诚实的诗人!请从隐士般的幻想中出离,
进入这混乱、卑污却生机勃勃的世界!
我知道,这样的呼喊已无法被他们听到——
许多人在菊花般旋转的CD唱片播放的琴曲中
一边读着《诗经》或荷马,一边用毛笔写字,全然不顾
这轻飘、虚浮的宣纸,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戳破。
石中的黑暗
经过那块中间凹陷的
大石头时,他告诉我
这石头曾经诞生过精怪。
他说,事情大概发生于一百三十年前,
由他祖父的祖父传下来。
当时,大雨倾注,雷的巨锤
砸在万物表面,闪电
像裂纹一样密密散开,石头
也在其中迸裂……
有人看到一团火焰一样的东西
从石头里冲出,疾射向半空。
一只雨燕被它刷了一下,哀鸣着
坠落,半边翅膀已经烤焦。
传闻中,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有好几种说法。有人猜是
类似于孙悟空的妖魔;
还有人认为是某人躲在
石头里修仙,在那一刻破关而出。
他说,他更倾向于认为那是一团
愤怒的黑暗,在石头里闷得太久,
闷出了火……我问他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说
我们可以想象,自己处在
一块巨大石头的内部:
我们的灵魂和身体
是这石头的一部分。
那围困我们的,并非致密的黑暗
而是我们自身;而黑暗
反倒是唯一解救的契机。
——在越来越压缩的内部
黑暗构成对石头的唯一抵制。
有可能,孙悟空这妖魔
对天庭的反叛也是源于
黑暗对压制的无尽愤怒……
我摸着石头表面,摸着凹陷处
周围闪电般的裂纹,想到
那团黑暗究竟承受过怎样的压力
才会变成一团火,它又如何
从石头里突围,破壳而出?
为了体验这情形,我爬到石头上面
打坐,想象着自己
正进入石头内部,成为了黑暗的一部分。
蝉之忆
八月 蝉骑在树背 跨越夏季
这是几千公里外 家乡的情景
我所在的昆明 听不见蝉声
楼前的树上都很少有鸟鸣
我想起多年前 听过的一只蝉
也是在八月 藏在老宅门前的
细叶槐里 连续三天都在叫唤
使本来高温的天气更加燥热
在树叶间找不着它 只好设想
它的形状 颜色 不停鸣叫的原因
它应该是金色的 如玄奘的前世
用薄而透明的翅膀 演绎色之幻相
它的叫声是在进行教诲:心静
自然荫凉 蝉是空 树枝是空 炎热
也是空 它留下的蝉蜕 是空的证明
我们对蝉声的感觉 如同树枝
对落在枝上的灰尘的感觉 无须
一场雨的清洗 因为树和灰尘
都本无一物:它们已被空无洗净
在这样的想象中 蝉的声音居然
变成了一泓潭水 古老 幽深
过了两天 我看到这只蝉从树上
掉了下来 死去的躯壳被蚂蚁啃食
这位布道的僧侣 已归于寂灭了吗?
还是成了某种信仰的殉道者?死
莫非才是真正彻底地 从身体中脱壳?
如今我已知道 每只蝉在地下 要花5年
甚至17年才最终长成 在树上只能活80天
一生要脱壳6次 像修行的6个境界
最后这80天 用于涅槃前的讲道 蝉声
其实是诵经声 每棵树都是一座佛塔
落满了死亡的灰尘 却依然青翠 洁净
我看着楼前的树 回忆起死去多年的蝉
和那空无的蝉声 恍惚中 其他的蝉
不收敛 也不悲哀 继续在枝头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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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本名王凌云,1979年生于江西湖口。现为云南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已出版哲学著作《来自共属的经验》(2017),诗学著作《论诗教》(2010)和《词的伦理》(2007),译著有汉娜•阿伦特《黑暗时代的人们》(2006)等,并曾在《世界哲学》《新诗评论》《作家》《大家》《天涯》《新诗品》等期刊发表哲学、诗学论文和诗歌若干。
— “ 地球是透明的 ” 介 绍 —
“地球是透明的”是AoAcademy连体公号,致力于发展公共教育,生成新的思维领域。地球从来都不是平的,而且现在比过去所有时代更崎岖,落差更大。在我们设想的未来世界里,流动中的智力资源不断透明化,最终造成一个透明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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