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已矣 我心孔怀|怀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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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已矣 我心孔怀
——记已逝的同事(下)
文|李全修
请先看上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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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并不如烟
谢老师:教育界的“数学大王”
谢崇德老师是第一个带我下乡“走教”的同事。其时,他年纪不过三十一岁,却已是名噪大冶的数学老师,被称为“数学大王”。解放初,高中毕业时,因为成绩好,他曾发出“头可断,血可流,华大(华中大学)中大(中原大学)不可读”的豪言壮语。不料高考时被检查出患有肺结核,不能报考大学。这给了他致命一击,理想像海市蜃楼一样破灭了。他悲痛欲绝,独自抱着一根电线杆大哭了一场。然后收泪,回到家里,一面养病,一面寻找工作。他读书时就以成绩好闻名,母校大冶中学(今大冶一中)聘请他当了数学老师。就这样,他在无奈之下成了一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并且很快就成了一位名师。
他是黄石市教师进修学院的“开国元勋”之一。1960年,在进修学院草创之初、黄秘书到任之前,他可能曾被指定为临时负责人。但领导态度很暧昧,从未正式地、明确地对他说他是一个什么负责人,他本人也就含含糊糊。我们参加工作时,他被介绍是一位负责人,并且都喊他“谢主任”,我也随着喊他“谢主任”,但是至今也没有弄清楚为什么叫他“谢主任”。黄秘书调来之后,我们才知道领导人实际上只有黄秘书一个。尽管连黄秘书也随着大家一起叫他“谢主任”,但那只是叫叫而已,并不含有任何实质意义。这种不明不白的身份一定使他感到尴尬、不快,但他没有表露出来。有一次,不记得为了一件什么小事,他同黄秘书大吵,难以抑制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遍体通红(那时正值夏天,因为愤怒,他脱下了汗衫),青筋突起,怒眼圆睁,大声咆哮。黄秘书竟被他的这股气势镇住了,低声嗫嚅,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从这件事,我们隐隐约约窥见了他内心的不满。当时,大家因为对黄秘书的强迫命令作风不满,都暗中为他的“冲冠一怒”而感到“人心大快”。
我参加工作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随谢老师“巡游”大冶各乡村中学。他像一位兄长一样领着我走进新的世界,带着我慢慢熟悉将要担任的工作、将要共处的人群和将要生活的环境,帮我解除对将要承担的教学任务的畏怯。他涉猎广泛,一路上不停地和我说东道西,讲许多有趣的事,使我忘记了长途跋涉的辛苦。当时,概率论正时兴,他就以扔铜板为例向我介绍什么是概率论。那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谢老师从外貌到性格都非常鲜明。他长着一副张飞似的“凶”像,年纪轻轻就开了顶,只在头顶的制高点长着稀稀拉拉的头发,络腮胡子却格外茂盛。我们常跟他开玩笑,说他的头发长错了地方,并且叫他“谢胡”(谢胡是当年频繁访华的阿尔巴尼亚政府总理);理发员最怕给他刮胡子,因为太茂密,砍伐起来太费功夫。他的眼睛很大,当他笑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但是当他发怒时,两眼圆睁,眼珠就像要裂眦而出了,很有些怕人。他吃饭像风卷残云,别人还在慢慢品味,他已抹抹嘴巴,鸣金收兵了。他走路带着一股风,急匆匆地,好像总在赶路。他的思维总在跳跃,有时你正跟他谈话,他突然就走了神,眼睛定定的,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茫然地问:“你说什么?”有时,几个人正在闲谈,他突然跑过来,无头无脑地咕隆几句什么,不等别人反应过来,他已掉头匆匆走开了。
谢老师讲课极富特色。他平时同人交谈嗓门并不大,但在上课时就完全是另一番风景了。讲课时,他精神百倍,全身心都投入进去,忘记了一切。嗓音高得像吵架,与其说是“讲”课,不如说是“吼”课。他站在黑板边,憋红着脸,使劲地把“X”、“Y”拖着很长的腔调、起伏有致地“吼”出来,音波有力地敲打着每一个听课者的耳鼓,令你无法思想开小差。如果你以为他只有“粗豪”,那就错了,实际上,他讲课心细如发。他的思路格外清晰,板书也格外整洁有条理,那一手妩媚的粉笔字美得令人惊叹,你简直难以相信那会是出自这位“张飞”之手。虽然听他的课,简直要震耳欲聋,但是他的课又确实讲得好,所以从来都是极受欢迎的。
他不仅是“数学大王”,对中国古代文史也知晓很多。他读过私塾,背得许多古诗古文,肚子里装着许多“笑林广记”和私塾里流传的“屁文”,是我们茶馀饭后有趣的谈资。他的旧体诗写得颇有灵气。他曾将自己写的旧诗抄了六首给我,现在照录在下面,以见其才气。
(一)对 镜
果然团镜似诤臣,黑白分明太认真。
壮志岂随须鬓改,鞠躬尽瘁为人民。
(二)五十初度
五十虚年一瞬间,文章义理岂初谙?
苍苍两鬓精神旺,峭壁悬岩尚可攀。
(三)读“颂歌四首”
四首颂歌实可夸,小心护惜已笼纱。
未能借得江城笛,吹作人间五月花。
(四)赠罗熙老师
十年同教学,日久见心真。
气狭常规我,才鸿独羡君。
西窗频剪烛,东阁喜飞樽。
半百复为别,还期万里征。
(五)访熊达未遇
未遇幽人又独回,贪看新事立斜晖。
儿童学习雷锋后,也为农家送积肥。
(六)种葵花
短锄携出理泥沙,种子深埋手自爬。
为使老年常锻炼,墙边忙种几葵花。
1989年,他的学生正筹备为他庆祝六十大寿,不料一次医疗事故突然夺去了他十分健康的生命,令人哀叹不已。
闫老师:无奈的“套中人”
阎希文老师,襄阳人,生于1922年。据说,解放前曾任襄阳日报主笔、县参议员、三青团干部。因为有这些“历史问题”,他把自己变成了“套中人”。他的形象是个“套中人”,冬天穿着又长又厚的棉大衣,低低地戴着深色的呢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的行为也是一个“套中人”,平时不跟任何人来往,深居简出,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与同事见了面,只是笑笑,点点头,从不说话、寒暄。开会的时候,总是坐在不显眼的地方,安静地听别人发言,自己轻易不开口。万不得已轮到要他发言,他就或者附和别人,或者说几句不关痛痒的活。他是一个经常被人遗忘的人物,可能这正是他所追求的。我想,以他这样的历史,能够逃过肃反和反右,很可能就与他采取的这种“套中人”的策略有关。
他唯一引人注目的是有一种怪异的近乎病态的习惯动作,坐着的时候,总是以大约每秒钟一次的速率不停地眨着眼睛,与此同时,面部的肌肉不停地抽搐,右手食指则不停地在腿上画,如同古书中所载“咄咄怪事”的故事。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人人都会感到惊愕,觉得他简直是个“怪物”。一些年轻的女教师和女学生第一次看到他的这种习惯之后,先错愕不置,接着便“掩口胡卢而笑”。面对这种情形,他总是一脸苦相,显得无辜而又无奈。
但是在“四清”运动的斗争会上,他突然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被揪出来站在桌前,接受斗争。大家呼着口号,喝斥他老老实实,坦白交待。他却不为大家的虚张声势所动,眼也不眨了,脸也不抽搐了,平时躲闪的眼光直视着大家,拒不承认专案人员抛出的材料。于是大家高呼口号。专案人员说:“你的反动历史材料我们早已掌握了,现在就看你是不是老实交待!”于是群众又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狠“打”他的态度。但是他根本不把这些放在眼里,竟然一反平日胆小怕事、畏畏缩缩的常态,颇带不屑地一边伸出右手做着掀揭盖子的手势,一边反将一军:“那你们就揭嘛!那你们就揭嘛!”这实在有些出人意外,弄得发言人一时语塞,大家就忙以高呼口号来“救场”。这次斗争会,使我们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大家私下议论,看来他很不简单,并不是一个大家认为的猥猥琐琐的人,而是久历风雨、见过大场面大阵仗的人。他平时“套中人”的表现,不过是为了求得苟安,一旦连苟安都不可得,他就无所畏惧了。
阎老师始终没有承认自己的历史问题,但是“四清”结束时,仍然给他下了“历史反革命”的结论。
文化大革命中,他虽然是一只“死老虎”,但毕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反革命”、“牛鬼蛇神”,他被红卫兵剃了怪头:剃光四边,只在头顶正中留下一撮高高竖起的卷毛,就像俄罗斯著名画家列宾名作《查波罗什人复信土耳其苏丹》中的人物。剃玩头,立即被赶到一间堆放劳动工具的小屋里独自居住,强迫每天参加劳动。在武斗盛行的某天夜晚,他还曾突然被红卫兵押出去执行“假枪毙”,一声枪响,被吓得瘫软在地下,魂飞魄散。
1970年,一天上午,大约八九点钟,工宣队王师傅发现他没有参加劳动,就到他住的小屋里去叫他。敲门不应,用力踢开门进去,发现他侧卧在床上,已经没有了气息,一摸,尚存微弱的体温。他死得没有预兆,死得很孤独,也死得没有痛苦。他的妻子和儿子们得到消息,送他到火葬场,陪着他走完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段路程。
他至死都没有承认自己是历史反革命。多年之后,他终于得到平反。
他有三个儿子,对待他们,他很严厉。他不让自己的孩子与他人来往,老把他们关在房里,逼着他们读书。若不听话,就关着门抽打。这也许是他对孩子的一种保护措施。在他的严格管教下,三个孩子都循规蹈矩,彬彬有礼,从不招惹是非。他们的天分很高,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学生中的佼佼者。可惜的是,在那样的时代,作为“黑五类”的子女,早已决定了他们可悲的命运,无论他们多么品学兼优。
杨用宏:执着的翻案者
杨用宏老师是又一种类型的人物。他是湖南人,家庭富有,岳父在当地有权有势。解放前几年,他岳父拉起了一支队伍,刚刚成人的他在这支杂牌军中当了一名军官。陶铸的哥哥曾经是共产党员,后来脱党了,当时也在这支部队中。解放战争中,通过陶铸的关系,这支队伍宣布起义,被解放军收编,原来的军官都被当作起义人员对待,予以安置。杨用宏年仅二十出头,想继续学习,就安排进了华中大学,成了一名大学生。大学毕业后,他当了教师,曾在湖北省函授学校任教,1961年调来黄石市教师进修学院,成了我的同事。
在“镇反”、“肃反”中,他被定为“历史反革命”。他不服,近十年间不停地向上面写申诉信,申明自己是起义军官,而不是历史反革命。他的信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他不气馁,继续写。他直接给陶铸写信,把厚厚的申诉材料装在自制的硕大的牛皮纸信封里寄出去,也不知时为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书记的陶铸是否能够收到。他常对所在单位的领导讲:“我的问题不是你们能够解决的,我也不是为了解决我一个人的问题,我要为整个起义人员翻案。你们不用管我。”虽然多年的努力毫无结果,但他从不放弃努力。他不低头,也不认命,不像阎希文老师那样“套”着自己,逆来顺受,他充分表现了一个湖南人倔强执拗的个性。
大概因为脑子里整天想着翻案的事,他常常呆呆地出神,独自坐着,眼光凝固,微微摇晃脑袋,时而皱眉,时而瞪眼,时而紧咬嘴唇,时而翕动嘴巴,好像念念有词,面部则变换着各种表情。看到他这种神经兮兮的样子,就知道他又在构思申诉信了。
他的长相与谢崇德老师很相像,不熟的人常将他们两人搞混,连他的老师石声淮教授也错把谢认作了他。不过他的头发比谢老师更少,整个头顶完全是一片不毛之地。他长得更壮硕,虎背熊腰,粗胳膊粗腿,活脱脱一个花和尚。本来是一副恶相,胖脸上却偏偏生了一对不伦不类的酒窝,笑起来也有鲁智深的妩媚。就因为长着这样一个常在电影、戏剧中出现的“反面派”的形象,还曾经闹过一次误会。那是在1962年,蒋介石正叫嚣反攻大陆,其时,杨老师正好到位于深山中的毛铺去辅导,独自一人提着藤篓行走在深山中。当地民兵看见他一副反面人物的相貌,就把他抓了起来,说他是“美蒋空降特务”。这虽然是个笑话,但也折射了当年的历史面貌和社会心态。
人都是复杂的,杨老师不仅有倔强执拗的一面,也有温柔随和的一面。他与人交往很随意,很大气,很好相处。对一些比他年轻而业务精通的人,他由衷佩服,不吝赞美之词;对自己的老师石声淮,他恭敬地执弟子之礼,温驯得像一个孩子。他食量很大,困难时期总吃不饱,但是,从农民收过的地里好容易掏来一点苕根,做成苕饼,却不吝于同大家分享。他其实是一个很磊落、很豪爽、很义气、很可爱的汉子,只是由于历史的误会使他时不时陷入“神经兮兮”的状态。
孙老师:“为民请命”,险遭不测
孙玉山老师曾经是个新闻人物,一个曾经试图“为民请命”而险遭不测的人。
他是大冶山区人,具有山里人特有的执拗个性。1955年,他从大冶师范毕业,教了一年小学,1956年考入华中师范学院政治系。在他读二年级时发生的一件事,使他一夜之间成为全国知名的新闻人物,同时也因此而祸从天降。
1957年秋或者1958年春,中央领导董必武来到了武汉。当年,中央领导的行踪都是保密的,不知道孙玉山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董老来汉的消息,竟萌发了给董老写信的念头。当时大学生正在进行“鸣放”,城乡差别大、农民生活苦、政府忽视农民,是农村来的同学念念在兹的话题。孙玉山来自山区农村,对农民生活苦有着切身的体验,他决定趁董老来汉的机会,写信给董老,反映农村的真实情况,并对党的农村政策提出尖锐的批评。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他的信居然转到了董老的手上,而且董老还居然亲笔给他写了回信,向他解释党的农村政策,指出他看法的偏颇。对董老的答复,他不服气,不满意,又给董老写了一封信,批驳董老的观点,并且极不客气地就董老信中的用语加以指责、质问。董老的确是一位忠厚长者,看到这个毛毛糙糙的青年无理的指责和无礼的言辞,不仅没有动怒,反而再次回信,耐心解释,并就用语的问题给他上了一课。
董老与他的通信是在私下进行的,本来谁也不知道。孙玉山却沉不住气,得意洋洋地向人展示董老的来信。这个消息很快就被《中国青年报》的一个记者知道了,找到孙玉山,拿到了他与董老的来往信件,很快以整版的篇幅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出来。我当时正读高三,极有兴趣地读了这些信件,印象最深的就是关于用语的辩论。在董老的第一封回信中,在解释农村政策时,用了“我党”、“我政府”的字眼。孙玉山抓住这一点毫不客气地质问:你口口声声说“我党”“我政府”,难道党是你的吗?政府是你的吗?对于这种“冒犯”,董老并不生气,在回信中耐心解释:所谓“我党”就是“我们的党”,“我政府”就是“我们的政府”。并且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在来信中常说“我国”,我能据此质问你“难道国家是你的吗”。读了他们的来往信件,我当时的感觉是,孙玉山太冲,也太幼稚,缺乏语文修养,而董老则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后来我从事语法修辞教学,讲到人称单数与复数的活用时曾多次举此为例。
信件的发表使孙玉山一夜之间成为名人。他为此尚未得意多久,就开始了反右,学校对他进行了批判,并要划他为右派。他只好向董老求救。董老立刻知会学校,说孙还是一个青年学生,是属于认识问题,可以进行教育,而不宜戴右派分子帽子。董老的援手使他躲过了一劫。
1960年华师毕业后,孙玉山被分配到黄冈大学教政治。1962年,黄冈大学下马,为照顾家庭,调来黄石市教师进修学校。在我们同事期间,他爱抬杠的执拗性格仍然依旧。不两年,他被调到了一所初中。
(下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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