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
心香一瓣
文|五水逸民
我喜欢对联,对各种奇联名联尤其感兴趣。有一次在书上看见几十副中药对联,非常有趣。例如:
白头翁骑海马身披穿山甲; 红娘子坐车前头戴金银花。
其中有的对联还比较长,如:
放心走吧此去不论生地熟地远志莫怕路千里;挥泪去矣将来但闻藿香木香桂圆时节早当归。
这两副都是嵌名联,联中除了中药材名称,还加了必要的衬字。但也有极少中药对联,一个衬字都不加,却能自然而然,妙趣天成,叫人称奇,请看下面这两副:
红花红豆红娘子;白梅白果白头翁。
帝女合欢水仙含笑;牵牛迎辇翠雀凌霄。
后一副对联透着一股喜气,我一读之下就喜欢上了。不过,它有没有衬字呢?难道合欢、迎辇、翠雀、凌霄这些,都是植物名吗?我想弄个明白。于是就查字词典,经过一一核实,终于确认,这副对联中没有一个衬字, 16个字,竟然包含8种植物名!
也许是因为投入了过多的关注,这副对联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对“合欢”“含笑”等植物产生了莫名的兴趣。它们是什么样子,何由得此美名?遍问村里村外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惟一的工作具书新华字典查不到图片,那时候还没有网络,我只好凭空想象,反复猜测,却也乐在其中。
有一次,我偶然在逸趣园大门外的磁湖边,看见两棵奇特的树。说它奇特,一奇在枝条,修长而光滑,让人想到少女的手臂;二奇在叶子,像梳子齿,像鸟的羽毛,一只只排列成行,整整齐齐。以前我见过这种树,很是喜爱,因不知名字,就叫它梳子树。这次见到的梳子树,正在开花,因而有第三奇:只见绿叶丛中点缀着粉红的花蕊,一朵朵就像毛绒软球,从侧面看,像古装舞女手中打开的羽扇,又像是六七岁小姑娘的笑脸,灿若红霞。我向来往的行人请教:这是什么树?问了六七个,竟无一人知道!树就长在马路边,而且枝条、叶子和花都这样漂亮,却无人认识,这真使我感到意外和遗憾。
这件事叫我放心不下,此后,遇到博学的老者或爱美的青年人,我就打听梳子树的本名。有一天终于得到一个不太肯定的回答:你说的那种树,好像叫合欢吧。乍听此言,恍然有悟:哦,原来是你呀!我虽不敢肯定,却由衷地感到高兴,我想,合欢,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又经多方求证,终于吃了定心丸,她,正是合欢树!
2003年春,我迁到杭州路88号办公。不久就发现,那个大院子的前后左右都有合欢树!院子内东端的小花园、大院前门对面的广场和大院后门附近的磁湖边,各有一小片合欢林。还有一处在大院西端,一排粗壮的香樟树中,长着一棵合欢,而且正在路边,我每天都要从她的身边经过。论年龄,她应该在二十年以上吧。主干较粗,但不高,枝条修长而秀逸,蓬勃的枝叶伸展开来,形成一柄华美的大伞,经常有小车停在伞下躲避日照。每次见到她,我心中就会油然而生喜悦之情。
这棵合欢虽然长在路边,却无人垂顾,来来往往的人们熟视无睹。当然,我知道她其实并不在意。但我无法视而不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反复观察合欢,留心她的四时变化。不论远观近看,合欢都让人赏心悦目,怜爱有加。早春二月,合欢还没长叶子,只有一身修长的枝条,少许经冬未凋的荚果挂在枝上,随风摇曳。彼时的合欢,显得简练、质朴,并不引人注目。
到了暮春,甚至五月中,旁边的香樟已绿满枝头,甚至紫荆的叶子都长齐了,合欢才开始长叶子。初生的叶子柔弱、秀气,枝叶间的缝隙较多,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地上,形成斑斑驳驳的亮点,合欢立在阳光中,如情窦初开的少女,显得娇羞可人。到五月底六月初,合欢的叶子才渐渐长满,这时花已开始绽放,起先是三四朵,接着是七八上十朵,再后来几十几百朵花在枝叶间袅袅娜娜地开放,满树粉嫩的红霞,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使赏花的我目注神驰,盘桓其下,难舍难分。
合欢与喇叭花一样,日出则开,日落则合。花期很长,从五月起,一直开到十月初,像接力赛一样,先开的花将要凋谢,又有新花接踵而来。眼看气温低了,天时短了,才渐渐收起红蕊。花还没有全谢,就开始结果,她的果实和乡村菜园边蔓生的娥眉豆颇为相似。
深秋时节,花开尽了,满树枯黄的夹果在风中摇曳,呈现出铅花洗尽后的成熟的美。别的树叶子差不多掉光,她还满身披绿,待不再有新花开放,才一点一点地落叶,还没落尽,新的春天又来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草木无言亦可人。在我关注合欢的同时,我知道她也在关注着我。春去春回,花谢花开,生命中最重要的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合欢还是那么光彩照人,而我却在岁月的流变中,迎来了人生的秋天。
合欢优雅,沉静,美丽却不炫耀,无言而自风流。在合欢的环绕和陪伴下工作,是一件幸福的事。累了,我会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下静立片刻,或者从后门踱步出去,到湖边栏杆上斜倚一会儿,看看合欢,吹吹湖风,疲惫的身心会渐渐变得轻松。那些年,我上下班很少坐车,经常漫步来去。我往往是整栋大楼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我喜欢人去楼空后的安静,喜欢喧嚣散尽后的淡然。而合欢,每天早晨在路边等候我,迎接我,傍晚或深夜又目送我独自离开。美丽的合欢点缀着我的时间和空间,给单调的职业生涯增添了温情和喜悦。
如今我已离开杭州路88号,到桂林路旁另一个绿树成阴的地方工作,如果有人问:那个院子有什么最值得你留恋?我会告诉他:是合欢,美丽的合欢。
枫杨
农村的树多而杂,山上最多的是枞树和杉树,村前村后最常见的则是香椿、苦楝、木梓、杨树、枫树、洋槐。村前的水港两岸,绿阴数里,几乎全是柳树。在柳树的行列中,夹生着三五棵别样的树:四季常青;叶子比刺槐叶肥大,花串比刺槐花长得多;花不是纯白,而是白中带绿;也不像刺槐花那样随意向四方伸展,而是一律垂直向下。
小时候我并未特意留意这种树,不知道叫什么,也从未听人说起。由于花串像姑娘长长的麻花辫,我就暗暗叫它辫子树。
长大后,我到城里上学,在城里工作,却没有忘记辫子树。也曾留心寻觅,行道树中没有它,公园里没有它,小区里也没有它。偶尔见到,往往是在湖边,河边,港边,由此我知道它喜欢水。问过不少人,其中有林业局的职工,竟没有认识,甚至没有人注意过它。
那是哪一年?我和朋友去登大茗山,在一条水沟边又遇见辫子树,沿沟长了一排,总有二三十棵,看样子它们不会小于二十岁。跟村里的老人打听,有人说叫臭柳,有人说是杨树,但没人能肯定地说出它的名字。
2009年我们一行去河南看嵖岈山和南街村,夜宿驻马店。晚上我独自一人出门闲逛,发现两种熟悉的行道树,一是洋槐,故乡常见,城里少见,一种就是辫子树。异地邂逅辫子树,我且喜且疑。喜的是在陌生的地方见到辫子树,而且是长长的两列,就像是在夹道欢迎我;疑的是辫子树喜水,河南缺水,何况是栽在水泥路边,它们吃得消吗?
我照例要打听辫子树的本名,然而结果让人吃惊:问过至少五个市民,有学生,有老人,也有环卫工,竟然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不由得有些愤然,替它不平了。回来后,我又在浠水县策湖边的农家门口见过,在长江与花马湖之间的排洪港见过,在磁湖畔的孙家湾见过,在黄荆山工业区去百花村尤家垅的路上见过……见一次我的愧疚就增加一分。
2012年的某一个双休日,我在长乐山下的一个村庄又遇见辫子树,其中一棵树干上钉着绿色的铭牌,铭牌上有两个大字:枫杨。众里寻他千百度,一朝识得故人名,意外的收获使我喜出望外!想来也是啊:枫杨既有枫树的挺拔,又有杨柳的秀美,对它而言,这个名字真是再好不过了。
回家后我立即上网查找。枫杨,又名叶柳、枫柳、鬼柳、魁柳、平柳、水沟柳、水槐树、水麻柳、榉柳、蜈蚣柳、元宝树、馄饨树。是胡桃科枫杨属植物,落叶乔木,高可达30米,胸径可达1米,树冠宽广,枝叶茂密,生长迅速。中国约7种,分布于黄河以南的各地海拔150~1500米的地区,一般生长在沿溪涧河滩和阴湿山坡地。
原来枫杨不仅有名字,而且有很多,只是学名不为人知而已。从这些俗名看,它与老百姓应该有过很亲密的联系,在民间应该有很多故事,只是没有人去留心罢了。枫杨无红花硕果招人,隐于尘世,埋没不彰,也许早就习惯了被人漠视吧?我不由得感慨:树与人一样,如果你不是真的关心,哪怕天天见面,也永远不会有真正的了解。
说来也巧,在查询过程中,我竟然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
唐代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抒写的是才人落魄、游子思乡的孤独感。古往今来,这首诗曾经引起多少人的共鸣,使多少人为之黯然!值此途穷世变之际,人到中年的我,既摒弃了曾经的信仰,又对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感到迷茫,这时候再读它,竟然体味到一种欲说还休的意绪。
不仅如此,我对诗句本身也有了新的理解:教科书说江枫是江畔的枫树,现在我却相信它是指枫杨了。理由有二,其一,与枫树相比,枫杨于水边更为常见;其二,听说与寒山寺毗邻的西园路和枫桥路上,有许多枫杨(而不是枫树)。但愿这是真的,那么,美丽而孤独的枫杨,就可以与《枫桥夜泊》一同永垂不朽了。
上次去苏州,只拜访了唐伯虎故居,他日再去,一定要到枫桥。去寒山寺的人很多,可以不去凑热闹,但我一定要看看寺边的枫桥,和枫桥边的枫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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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态度,有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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