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赤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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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
苏东坡的赤壁
◎胡光波
湖北境内有数处“赤壁”,其中最有名的是“文武赤壁”:文赤壁位于今黄冈市长江北岸,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乌台诗案贬官于此,其间所作词赋意境超卓,文采斐然,故人称此处赤壁为“文赤壁”;“武赤壁”则指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三国古战场遗址,因历史记录模糊,具体地点至今仍有争论,今人则多认为在今赤壁市长江南岸。这两个赤壁,一文一武,南北相望,是长江中游独特的人文景观,其历史价值互有出入,对后代的影响亦各存其长。
苏轼生于四川眉山,自幼聪慧,家教甚严,声名早播。考进士前,他至成都,拜谒显官张方平,被目为国士。二十岁,父亲携其与弟辙,入京参加礼部考试,同时中彀,得文坛盟主欧阳修揄扬,京师为之一震。当此之时,苏轼可谓年少得意,如时顺势助,似可唾手获取高位,尽展鸿鹄之志。
中进士后,苏轼先授河南福昌县主簿,后回京任大理评事,再外派为凤翔府签判。在凤翔期间,广交文人画士,诗文酬答,声誉更隆。王安石变法时,他已被召回京,升任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因弟辙上书议朝政,忤逆王安石,被贬为陈州学官,苏轼出为开封府推官。虽任小吏,他直倔之气不减,仍上书神宗,指斥王氏新法流弊,被贬为杭州通判。此后,又相继转徙于密州、徐州、湖州。每到一处,恪守职责,勤政惠民,与地方文士诗文来往,其达观之性依然。
然而,苏轼诗中对新法的婉讽温讥,终于招致乌台诗案。元丰二年,御史中丞李定等人,摘选苏轼《湖州谢上表》语句,合之于此前诗句,以谤讪新政为名,曲意构陷,将其拘禁。下狱期间,严刑拷掠,意欲治为死罪。多亏朝中新旧两派正直者说情,加之宋太祖有非关叛逆谋反、本朝不杀大臣之遗令,神宗遂从轻发落,责授黄州团练副使。
被贬黄州,是苏轼政途之第一大蹶,本为人生极为灰暗时期,不意却成就其千古文名。谪居四年,他不仅不为地僻位卑所扰,反而含垢忍耻,潜性沉情,精神受江山形胜所激,思想因世态人情所感,创作出许多佳构:元丰三年即创作《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水龙吟·次韵章质夫》(“似花还似非花”)、《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等,元丰四年有《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江汉西来”)等,而到元丰五年,其才情更为勃发,佳作频出——《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满庭芳》(“蜗角虚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山下兰芽短侵溪”)等,特别是《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后赤壁赋》相继推出,其才气睥睨前贤,境界凌轹后学,也让黄冈寂寂无名之赤壁,以“文”而名于天下。
《赤壁赋》与《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赋一词,作于元丰五年七月,似将咏史之义尽情发挥,但作者觉得言犹未尽,相隔三个月后,又写了一篇《后赤壁赋》。在如此短时间内,就同一题材反复书写,在苏轼创作史纯属罕见。那么,苏轼究竟何以对赤壁之战,怀抱如此浓厚的兴趣?
原来元丰五年,苏轼实足年龄四十五岁,在今人看来还是壮年,但在古人已步入晚年。作者自元丰二年到达黄州贬所,整饬屋舍,恭行政务,不觉三年匆匆已过,而丝毫不见朝廷起用端倪,自然心焦神疲。难道就此听命于天,终老于这荒野之地?其实,苏轼平日在黄冈,生事猥杂不堪,在外人看来苟安为上,其豪情似乎渐渐消泯,但他盘踞于心底的壮怀,怎能因一时之屈辱而尽释?虽说这几年来生活稍安,作了一些诗文,但无以畅放其郁情潜志。情之抑之愈久,则愈需寻求一爆发口,因此他借本地之赤壁,咏史以吐心声。
《念奴娇·赤壁怀古》上片面对滔滔江水东逝,感叹英雄逝而不存。以人道此处是三国周郎赤壁,为借黄州赤壁发抒感慨寻找证据。然后,以极为夸张的景物描写,写出时势造英雄。下片写东吴统帅周瑜方与美人成婚,英气逼人,镇定自若,指挥这场国家生死攸关的战役,轻而易举即灭曹于谈笑间。援引少年英雄的应时而起,声名显著,实则叹息自己年超周郎,时光虚掷而无所作为的悲凄,最后以“人生如梦,望月酹江”的超旷掩蔽内心的隐忧。
在这首词中,亟于建功立业的焦虑,老大而心不甘的苦闷,都倾注于对江月的祭奠中。作于同月的《赤壁赋》,则超越一己生死声名,写出作者精神的超拔。本篇名为赋,但不属音律严苛、对偶工整、典故迭用的律赋,而是主客对答、骈散不一、以骈为主的文赋。一开始,写风平浪静的良辰佳时,为观景饮酒提供了一个良机。故酒酣之际,在船上随意地吟咏《诗经》,以释其旷放之情。然后,用简笔写明月之状,摹江上之景。在天地合一之中,写出个人飘然欲仙、远离尘世之想。兴起之时,大家又吟唱《楚辞》,寄寓情怀。在一片和乐之中,友人有吹洞箫者,其声哀怨低沉,冲淡了饮佳酿、赏清景的快乐,使大家萌生悲凄伤感。主客问答部分,先借客的身份,想象当年曹操神气遒勇,统领大军南下,意欲平定江南,却阴错阳差,为年轻的周瑜所挫,何其失落!而今,曹操(包括周瑜)这昔日的英雄及其壮举,都遮蔽在历史的风烟中,徒留后人哀惋。英雄尚且为岁月的霜雪摧折,何况我们这些逞强于语言的文人?
与天地之夐辽无垠相比,人世的一切多么虚妄,而成仙飞升之想又何其荒诞!这里,作者提出了一个令人揪心的话题:生命的短暂无常,人生的荒诞虚空。针对客的困惑,作者以水的逝往和月的盈虚释解:万物如从其变者(外相)来看,则一切都在流逝;如从其不变者(本体)来看,则都永驻不动。因此,不必惑于外在变化,当知人为天地万物之一,肉体终有泯灭时,而本体永远长存。只有当你像老庄认识到物我合一,方能超越死亡的苦恼。这是在参透生命本质、摆脱无名烦恼之后精神境界的拓展。
如果说含融作者人生观的《赤壁赋》,是有意而为之作,那么三个月之后所写《后赤壁赋》,则为秋夜良辰所激,临时决定。酒是其妇早就酿好,以备不时之需,鱼是临时方打。鲜鱼佐陈酒,美味助诗兴。几个人一经合计,乃重游于江。此次游江,重在描摹月光之下的赤壁夜景。先以简笔写时隔三月,景色之异。再写船泊于壁下,独自攀岩披草,艰难而上,但见四下一片寂然,心有所惧,遂登舟放流,听其所止。时有孤鸿长鸣,从空中掠过,更增玄秘之感,最后以梦与道士对谈作结,写出人鸟不分,有庄周化蝶之妙。
前两文一有年纪老大而功业未就的煎熬,一有天人合一而本体不变的旷放,此文则在正面写景的基础上,最后于梦中使人鸟互化,不落言诠。读者欲觅其意旨,惟有细品其文,方可约略得其一二。从作法来说,前两文还有语言雕饰的痕迹,此文则文赋的特征更明显,表意也更为自然,而其主题更为隐晦,耐人寻味。三文并读,可知苏轼将老庄、禅宗合一,体会出人生顺随自然,勿为精神自忧,在任天而动之中,又保持儒家的进取勿止。这种思想,后来在他的诗文屡屡出现,不管是在朝廷任礼部郎中、起居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还是外放汝州、登州、杭州,颖州、定州、惠州、儋州,这是他生命的底色。
黄冈赤壁,本非魏蜀吴争胜的原址,却因苏轼之文而暴得大名,这充分说明作家给予地域的历史文化意义,同时表明文学创作,并非事事以实景为基,一个作家若能充分发掘个人的才性,放飞想象之力,即使是假史亦能借以言志,抒发人类普遍的思想情怀,这就超越了真史的局限,将人文价值赋予山水,成为后人永世膜拜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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