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
1867年
1868年是日本启动明治维新的年份。该年4月,明治天皇发表《五条御誓文》,宣布要“万机决于公论”“广求知识于世界”。清廷也在这一年,得到了一个“广求知识于世界”的大好机会。在刚刚卸任驻华公使的美国人蒲安臣的率领下,清廷的第一支外交使团,正式启程前往欧美。所谓“修约”,即国与国之间建立以条约为基础的近代外交关系。自然,这要求清廷必须抛弃传统华夷观念下的羁縻之道。1868年是清廷与英法俄美四国定好的《天津条约》修订之期(修订的范围包括通商、征税、居住、传教等诸多方面)。为应付这次修约,清廷组织封疆大吏,做了两次外交政策大讨论。[1]第一次是在1864年。地方大员们意见空泛,谈来谈去,无非是清廷若能自强,则洋人不敢生事,并无多少可以具体落实的细节。与清廷关系密切的洋人赫德与威妥玛,则针对此前种种不守条约的情况,向总理衙门呈递了《局外旁观论》与《新议略论》,建议清廷遵守条约、进行外交改革以适应国际环境。经过讨论,总理衙门部分接受了他们的意见,承认正视和遵守条约的重要性。第二次是在1867年。为应付次年就要到来的修约,总理衙门给各省将军督抚下发文件征求意见。奕䜣在文件里说,自道光二十年以来,传统的羁縻之道在应付“夷务”方面越来越乏力。这次修约,如果洋人的要求实在太过分,到了“万不可行”的地步,朝廷自然不会迁就,就算与洋人决裂也在所不惜,总理衙门也不会有别的意见。但决裂要有预备,目前的预备并不充分,所以只要还有可能,“无妨暂事羁縻”,仍不如暂时与之订立条约,“以待异日之自强”,韬光隐晦等到国力的强大。简而言之就是:条约是要修的。但具体如何去修,总理衙门并不想独断,而是希望有一个“集体决定”。毕竟,独断往往意味着要独自担责。[2]他们承认眼下打不过洋人,所以“现在必应羁縻”,但朝廷与洋人“将来必应决裂”,所以不妨利用“臣民义愤”,来曲线将洋人驱逐出境。其中,奕譞提供了一种具体办法。他说,大清百姓之中,必有“感慨悲歌之士”愿意为朝廷分忧,朝廷应该指示地方督抚,想法设法鼓励这些“以灭夷为志”的百姓,鼓励他们焚烧洋人的教堂,抢劫洋人的货物,诛杀来华的洋商,凿沉洋人的舰船。如果“夷酋”来总理衙门控告,“则以查办之词以缓之”,用我们一定严厉查办来应付。“日久则以大吏不便尽治一省之民为词以绝之”,然后就一天天地拖下去,以地方督抚没办法管控住辖下的每一个百姓为由,将所谓的处理拖到天荒地老。奕譞说,如果各省都这样干,会比用武力击败洋人更有效。[3]另一类则以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等地方督抚为代表。这些人的主张是:目前形势所迫,只能与洋人修约来维持关系,至于万全之策,“则自强而已”,只有改革自强这一条路。对激进派的驱洋策略,李鸿章大泼冷水,说“民心”是靠不住的,强调若要与洋人作战“未有不恃兵而专恃民者”,只能依赖切实的军队实力,不能依赖虚幻的民心。他还说,自己统帅军队围剿捻军,尚且感觉吃力难以即可肃清,“奚敢侈言远略”,哪里敢奢谈什么驱逐洋人的长远之计。即便要战,“目前兵力财力固有未逮”,也是不可能赢的。[4]十年之后,在给友人的私函中,李鸿章仍然是相同的看法——“施之与洋战……不但淮军文武无此可靠之才,九州内亦少中意者”[5],要与洋人作战,不但我的淮军不行,全大清的军队目前都不行。总理衙门综合所有回奏,得出的结论是与洋人讲和、对洋人设防二者不可偏废。现在还不是与洋人决裂的时刻,要继续用条约对他们实施“羁縻”。而要想利用好“条约外交”这项武器,知己之外还须知彼。于是,派遣一个正规的外交使团出使欧美,就被总理衙门提上了日程。此事也在1867年由总理衙门下发文件,向各省督抚将军征求意见。总理衙门在文件中说,西洋各国都已按照条约互相派驻了使节,“而中国则并无此举”。各国驻清使臣多次要求大清对外派驻使节,本衙门的回复一直是:各国在华有传教通商之类的事情要办,所以需要派驻使节;大清在外国并无应办之事,所以无需派驻使节。但这样做的后果,是这十多年来,“彼于我之虚实无不洞悉,我于彼之情伪一概茫然”,这不符合兵家的知己知彼之道。而且,外国使臣在我大清任性胡为,我们在外国却没有使臣,也就“不能向其本国一加诘责”,这也是一个大问题。但文件又说,要派遣驻外使节,也有两大难处。第一是远涉重洋,很少有人愿意去,去了之后要吃要喝要办公,费用也不小,而且分驻各国,筹款更加不容易。第二是语言文字不通,万事都要仰赖翻译,也没有办理外交事务的专业人才。勉强派一些人出去,搞不好会变成中行说那种“汉奸”(注:汉文帝强迫中行说出使匈奴,他到了匈奴之后,即利用自己对汉朝的了解助匈奴侵汉)。去年本衙门派了斌椿带着几个同文馆学生去“泰西各县”游历,体察他们的风俗人情。但这种事情很随机,“未可再为仿照”,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搞。对外派遣使节这件事,又非常紧要,“未可视为缓图”,不能一直拖着不解决。所以,“究应如何亦希公商酌定”,请大家一起来讨论下,这个事情究竟怎么办才好。[6]显然,总理衙门的立场是有必要对外派驻使节。但“夷夏之防”深深地镌刻在大清读书人的脑子里,也深深地影响着朝堂上政务的实际运作。为免成为众矢之的,奕䜣们只能小心翼翼避开“独断”,向各省督抚将军们寻求一个“集体决策”——在该份文件中,除了对外派驻使节,总理衙门还列出了如下事务,要求各省督抚将军一同商议:(1)外国驻华公使以何种礼仪觐见皇帝;(2)是否应该兴办“铜线铁路”;(3)内地是否可以允许设立通商行栈,内河是否可以允许航行通商轮船;(4)是否可以允许洋人在华“贩盐挖煤”;(5)如何应对洋人在华“开拓传教”。这大体相当于希望以集体决策的方式,拟订一份全面的改革方案。不过,总理衙门似乎有点急不可待,没有等待所有督抚将军提交反馈,即已于1867年底决定由美国人蒲安臣率一个正规使团前往欧美。所以,在两江总督曾国藩、湖广总督李鸿章、直隶总督官文等人的反馈奏折里,能见到的只是他们对蒲安臣使团的“事后表态”。曾国藩说,刚刚直到总理衙门“已奏派志刚等出使西洋”,这是好事,此后对外使节源源不断,即便有很多人不合格,又怎知其中不会有苏武、班超这类人才呢?[7]李鸿章说,谕旨“派美使蒲安臣往外国办理交涉事件”,此事甚好,总理衙门制定的办法也“至为周密”。[8]官文的立场则有些模糊,他赞同总理衙门提到的无驻外使节带来的种种弊病,也赞同总理衙门“上年(派)斌椿、本年(派)志刚赴泰西诸国游历”,但觉得这种事还是“偶一为之”就好,不必弄成制度性的东西。[9]1868年2月,清廷的第一支正规外交使团自上海出发。6月抵达华盛顿;9月抵达伦敦。1869年1月抵达巴黎;9月前往瑞典、丹麦和荷兰;10月抵达柏林。1870年2月抵达圣彼得堡,23日,劳累过度的蒲安臣骤然去世;10月,使团返回中国。使团的人员构成是这样的:美国人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被清廷任命为“办理中外交涉事务大臣”,是使团的领导者;英国人柏卓安(J.MeL.Brown)与法国人德善(E.De.Champs)被任命为左右“协理”,充当蒲安臣的副手;中国官员志刚、孙家穀随行,另有秘书随员20余人。由欧美人士率领一支清廷外交使团出使欧美,可谓一幕鲜见的外交奇景。组建这样一个奇特使团的决定,是在1867年底公布的,当时就引起了北京外交界的震惊。蒲安臣本人也很意外,因为在清廷的正式任命发布之前,他并未接收到任何明确的暗示。上海的英文报纸《北华捷报》认为,总税务司的赫德是促成此事的重要推手:“这一决定……乍听之下……当时使我们不能相信。……我们可以肯定的说,无论发表的如何突然,蒲安臣的任命是经过长期和缜密的考虑的。我们的记者说,‘此事是同赫德商议之后才提出的’。我们相信,这个计划是发自赫德的头脑。”[10]
查《赫德日记》可知,他不是此事的直接提议者,但却可以算间接的推动者。因为他曾长期敦促总理衙门向外国派遣使节,总理衙门也曾就蒲安臣使团一事征求过他的意见:“向海外派遣代表的问题,竟成为我在每次前往总理衙门时一定要谈论到的事情。……几天以后,在总理衙门的宴会中,柏卓安(J.MeL.Brown)告诉我,总理衙门已经在考虑派蒲安臣为前往各条约国家的代表,并问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我当即说这种想法应当予以支持,第二天,我前往总理衙门极力表示赞同。”[11]
赫德赞成此事,是因为他一贯主张清廷应尽快从离群索居中脱离出来,多在国际上主动抛头露面;清廷必须在欧美各国的首都有自己的使节,以便及时准确地将自己的意见转达给欧美,而不必再扭扭捏捏、由驻北京的欧美国家使节代为转达。这些意见,与奕䜣主持的总理衙门存在着共鸣。但赫德与总理衙门的这种共识,并不足以将美国人蒲安臣推上清廷使团领导者的地位。造成这一奇特任命的根源,是清廷基于“华夷秩序”的另外一层考量。1858年《天津条约》规定清廷与欧美各国可以互派使节后,但多年来只有欧美国家单方面对华遣使,清廷没有任何动静。这种毫无动静,即是一种为维护“华夷秩序”而采取的鸵鸟政策。华夷外交在礼仪上强调“天朝上国”的荣耀(跪拜),近代外交在礼仪上强调国与国之间的平等(握手鞠躬)。不向欧美各国派遣使节,就回避了礼仪冲突。回避了礼仪冲突,也就回避了近代外交对传统华夷秩序的挑战。清廷以各种软性手段,抵制欧美各国驻华使节“觐见清廷最高领袖”的要求,也是基于相同的原因。如此,一方面为了应付修约必须对外派遣使团,另一方面又不愿放弃华夷秩序下的天朝荣耀,让外国人来做清廷使团的领导者,就成了兼顾二者的最好办法。正如总理衙门在奏折中所言:“用中国人为使,诚不免为难;用外国人为使,则概不为难。”[12]
原因很简单:(1)让清廷子民做团长出访欧美,自然不能跪拜欧美各国君主政要,否则就是丢了“天朝上国”的脸面;但清廷子民在欧美不跪拜,清廷这边也就不好再要求欧美驻华使节以跪拜之礼觐见清朝皇帝。(2)让欧美人士做团长出访欧美,他行跪拜之礼,荣耀可以归于“天朝上国”;他不行跪拜之礼,清廷也可以说该行为不代表“天朝上国”的意志,可以解释为尊重欧美人士的习俗。总之,不但可以规避欧美来华使节的援引,也不会伤害到清廷的面子(清廷不认为这只是面子问题,总理衙门在奏折里用了“国体”一词;也可以这样理解:对清廷朝野而言,皇帝的面子即国体的一部分)。(1)可免行礼者尽可能免,待将来谈判落定再说。
(2)须按照欧美各国礼仪无法推托者,须提前严正申明这是西方之礼,与清廷制度不符,“中国无论何时,国体总不应改”。
(3)蒲安臣因欧美人身份受到各国礼仪上的“优待”时,希望蒲能“将中国体制先为声明”,以免将来各国跑来责备大清“无报施之礼”,也就是避免各国使节借机拿“我们都没让蒲安臣跪拜”来说事。
(4)蒲安臣“无论何项大小事件”,都必须告知志刚和孙家穀二人。颁给蒲安臣、志刚与孙家穀各一枚木质关防,也就是赋予他们分别向清廷汇报情况的权力,来作为牵制。总理衙门还告诫志刚和孙家穀,到了海外,要尽量避免觐见各国君主,不小心偶然遇到,彼此也不要行礼。总之,不能给那些来华的外国使节抓到把柄。[13]
对这些训令,蒲安臣是不以为然的。比如,总理衙门建议使团不要将国书直接递给政府首脑,这样既可以回避跪拜与鞠躬之争,也可以避免各国驻华使节反过来要求直接递国书给清朝皇帝。但蒲安臣在美国选择了接受约翰逊总统的接见并亲递国书,递交国书时行的也是鞠躬握手之礼。之后在英、法、瑞、丹、荷、普、俄等国,也是如此。因为蒲安臣是外国人,随行历练的中国官员志刚和孙家穀,倒也不觉得握手鞠躬太过丢脸。志刚在日记里宽慰自己:“礼从宜,使从俗,亦礼也。”[14]
事后来看,以洋人为钦差大使这一“奇策”,在维护“天朝上国”面子这件事情上,确实收到了“奇效”。英国驻华公使阿礼国在1869年向总理衙门递交照会,以蒲安臣使团在欧洲行握手鞠躬之礼为由,要求清廷准许各国驻华使臣也以握手鞠躬之礼觐见同治皇帝。总理衙门的回复是:(1)蒲安臣是洋人,他的行为没有可类比性,现实仍是中外国情不同,礼节亦不同;(2)皇帝年幼太后摄政,不方便接见。[15]为了上国荣耀而让一名外国人担任使团首脑,无疑是一桩极为危险的事情。那是五年之前,清廷试图通过英国人李泰国,自英国购回一支现代化舰队。但李泰国有着自己的盘算,他拿了清廷的钱,却致力于组建一支名义上属于清廷、实际上只听命于李泰国的私人舰队,结果酿成了让清廷损失惨重的“阿斯本舰队事件”。蒲安臣之所以能得到清廷的信任,其实也正是因为他在“阿斯本舰队事件”中给了清廷许多提点,且以美国驻华公使的身份参与斡旋。这些提点与斡旋,是清廷得以控制事态、及时止损的关键。但即便如此,让一个外国人做钦差大臣仍是有风险的。在旧金山,蒲安臣发挥演讲特长对外界说,自己的出使,意味着中国已经走上了和平与进步的道路,这个伟大民族向近代文明的光辉旗帜伸出双手的时机已经降临,这样的日子已经来到。在纽约,他继续鼓舞欧美世界与中国接触,说清廷已经睁开了她的眼睛:“她……站出来,向你伸出手。她告诉你,她乐意在她悠久的文明上嫁接你的文明。……她告诉你,她乐意与你做生意,买你的东西,向你出售商品……她邀请你们的商人,她邀请你们的传教士。她邀请传教士把熠熠生辉的十字架插在每一个山头上。”[16]
有论者认为,蒲的这些言论“并不是完全符合事实和负责任的”[17]。确实,蒲口中的那个张开双臂拥抱世界的清廷,在当时并不存在。西方人士在中国办的英文报纸《北华捷报》也说,“奢谈什么古老的东方帝国张开双臂欢迎最年轻的西方国家,她的臣民焦急期待进步的新时代和西方的启蒙等等”,都是荒谬绝伦的事情,“事实上,帝国官员与臣民都害怕任何的变革,不在中国居住的人不可能认识到中国大众,无论穷富,对政治所持的漠视态度。”[18]这些夸张的言辞,确实有些不负责任——如果有人受到蒲的鼓动前往1860年代的清朝寻梦,他大概率是会感到失望的。蒲安臣当然也知道,清廷内部仍是教案频发,并不存在“邀请传教士把熠熠生辉的十字架插在每一个山头上”这种事情。但他的这些话,也并不全然是信口胡言。作为一名驻华公使,他长期与奕䜣主持的总理衙门往来,对奕䜣主持下的这场改革是怀有期望的。他言辞里那个张开双臂拥抱世界的国家,与其说是庞大的清廷,不如说是那个小小的、他最熟悉的总理衙门。那张开双臂拥抱世界的清廷形象不是事实,却是蒲安臣对清廷的一种期望。在公开场合,他不止一次说过类似意思的话:“我希望中国的自治能够得到保持,我期望他的独立能够得到保证,我期望他能够得到平等的待遇,从而使他能够得到与所有国家同等的权利。”[19]条约中,美国保证不干涉清廷内政,另有涉及保护华侨、自由移民、宗教信仰自由等条款。尤为重要的是,美国政府在条约签订之后,即知悉其他国家,表示美国将不承认任何干涉清廷内政的行为,且要求美国驻欧洲各国公使协助蒲安臣使团顺利完成此次出访。故梁启超称赞该条约“实最自由最平等之条约”[20],萧一山也认为这是“中外订约以来最合理之事”[21]。日后,清廷用以抗议美国排华的法律依据,即是该条约。美国人则批评蒲安臣,说他为了讨好加州的一小撮人道主义者和政客,“就拱手把美国让给成群的亚洲人”[22]。值得注意的是,《蒲安臣条约》的签订,存在着某种擅做主张的成份,因清廷并未训令蒲安臣与美国去做具体磋商,然后达成这样一份条约——蒲安臣与美国签订该条约是1868年7月,总理衙门批准承认该条约是1869年11月。当然,也不能说蒲安臣完全是在恣意妄为,毕竟,清廷给他的训令里,也有遇到“彼此有益无损事宜”可由蒲与志刚等人妥商再报送总理衙门批准办理的规定。在这种模糊的规定里究竟要走出多远,既取决于蒲安臣的操守,也取决于他的野心。[23]因《蒲安臣条约》中“不干涉内政”一条有直接针对英国的意图,英国朝野对待使团十分冷淡,部分媒体甚至抱有敌意。所以,直到10月份,使团才得到机会礼节性拜会了外相斯坦利,到了11月份,才在一种冷清的气氛中获得维多利亚女王的接见。恰在此时,国内发生“扬州教案”,英国驻上海领事麦华陀调军舰开往南京威胁两江总督曾国藩。清廷交涉数月无果,遂令蒲安臣使团借访英之机,直接与英国政府交涉。依赖蒲对欧美外交规则的熟悉,交涉成功,武力冲突也被化解。中英两国还订下协定:此后再发生同类事件,即按此次的办法处理,“不得擅调兵船向地方官争执”[24]。英国外交部也发表官方声明,承认擅自调兵威胁中国地方官员的行为欠妥,重申尊重中国的主权和司法权,但保留使用武力“以便保护(英国民众)生命财产受到迫切的危害”的权利。[25]该官方声明发表后不久,又发生英驻中国台湾淡水领事吉必勋擅调兵船、向台湾地方官勒索白银的事件。清廷依据协定照会英国政府。英国政府遂令吉必勋缴回所索银两,向淡水中方官员赔礼道歉,且将其革职,“以告诫领事人员不要采取肆无忌惮的暴力行动”[26]。这种处理结果,对清廷来说,无疑是一种非常新奇的政治体验。在英国的成功让蒲安臣兴奋不已。在给友人卫三畏的信中,他说道:“我在这里获胜。报界、政府和公众都同意《蒲安臣条约》的观点。”[27]将该条约中的合作准则推广到欧洲,似乎正是这位前驻华公使的一种政治野望。1869年1月,蒲安臣前往法国,但与拿破仑三世政府的商谈没有什么实质成果。九个月后,他放弃了在法国推行《蒲安臣条约》理念的努力,率团前往瑞典、丹麦和荷兰。然后在同年的11月抵达柏林。使团在普鲁士受到了非常正式的壮观接待。首相俾斯麦与蒲安臣的会谈结果,是普鲁士出具一份照会,承认“中国本宜存自主之权”,愿意与清廷和平相处,互相通商,“助中国自主之权”[28]。蒲安臣很兴奋,在给卫三畏的信中说,“美国、英国和普鲁士这三个中国的贸易大国一致”[29],他们都认同《蒲安臣条约》的精神与准则。中俄关系的独特之处是双方存在着边界纠纷。俄国此时与清廷在西北和黑龙江流域的关系十分紧张,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在会见中故意与蒲安臣大谈无关痛痒的美俄关系,对中俄关系避而不谈,这令蒲安臣感觉交流十分艰难。2月18日,蒲安臣突然病倒,多方诊治均不见好转。“病势日加,犹日阅新闻纸,以俄国之事为忧。盖蒲使长于海面商政,而至俄国,则与中国毗连陆地将万数千里,而又各处情形办法非一,恐办法稍差,失颜于中国;措语未当,贻笑于俄人。乃日夜焦急,致病势有加无已。”[30]
1870年2月23日,蒲安臣病逝于中国钦差大使任上。
蒲安臣使团
出使之前,蒲安臣特意为中国制作了一面黄色的国旗:“蓝镶边,中绘龙一尺三长,宽二尺,与使者命驾之时以为前驱。”[31]自此,龙旗成为晚清中国的一个象征。中国也第一次以主权国家的面目,出现在国际社会中。蒲安臣以他的演说才能,将中国打扮成了一个温和、开放的形象。每到一处,他都极力欢呼中国正准备冲破传统的铁幕,投入世界的怀抱,投入到近代文明中来。可惜的是,这一形象营销,虽然在欧美取得了成功(当然也有很多批评),却并未能够反哺中国。他演说中的那个正在走向开明的清廷,仍对近代文明抱持着极大的敌意。同治皇帝的师傅倭仁,即断言欧美国家毫无文明可言:“彼等之风俗习惯,不过淫乱与机诈;而彼等之所尚,不过魔道与恶毒。”[32]
五十岁的总理衙门中级官员(总办章京)志刚,随蒲安臣使团出访欧美期间,遍览美国、英国、法国、瑞典、丹麦、荷兰、德国、俄国的风土人情,见识到了工业革命后喷薄而出的种种近代文明。这些见闻,被志刚写入了日记,后来整理出版为《初使泰西记》一书(出使官员写日记,是总理衙门的要求,回国后日记须作为资料上交给总理衙门)。与此前随赫德前往欧洲的斌椿、张德彝等人不同,志刚在总理衙门任职,是一位典型的洋务派官员。所以,他有一种很自觉的使命感。他的欧美之行,非是为了走马观花,也非是为了域外述奇,而是要着眼于寻找那些有益于国计民生的东西,将它们的存在和运作模式记录下来,以便回国后让清廷效仿。亦即他在日记中所言:“若使人能者而我亦能之,何忧乎不富,何虑乎不强。”[33]
如果人家有的好东西,我们也能够有,何愁国家不会富有,何愁国家不会强大。基于这种心态,在出洋之前,志刚已阅读过一些西学书籍,对欧美和近代科技也有一些浅显的认知,赢得了恭亲王的好感,评价他是一个“结实可靠、文理优长,并能洞悉大局”[34]之人。也是基于这种心态,志刚的《初使泰西记》里很少记录饮宴游玩,也很少记录奇观异景,他将主要笔力,留给了那些他认为有益于国计民生的事物;这些事物当中,又以近代科技为主。比如,他详细记载了美国轮船“China”号的结构与动力系统;也详细记载了旧金山的造船厂、铸币厂、炼汞厂如何运作;也详细观察了巴黎的煤气灯、比利时的“藕心”大炮、伦敦的泰晤士河隧道、美国造“司班司尔”步枪、德国的甜菜制糖工艺、俄国的橡胶工厂;他还观察了显微镜、印刷机、农业机械、自来水管道、吊车、钢材轧制、织布机、空中索道……这些记载,其详细程度,到了将整个铸币流程,从铁砂入槽到钱币出炉,一步步都写下来的地步。[35]这种详细是有选择性的。选择的标准就是这些技术对大清的“国计民生”究竟有没有好处,究竟值不值得引进。志刚在日记里说得明白,“奇技淫巧而无裨于国计民生者,概不赘述”[36],对那些他认为无益于提升大清“国计民生”的东西,一概不做过多的描写。可以说,在1860年代的清廷内部,志刚是一位难得的有见识、有理想、愿意做事的中级官员。他试图通过自己的日记,将那些他认为好的、对大清国民有帮助的近代技术文明,统统给搬进来。但也并不是没有遗憾。一个人能否获得对事物的正确认知,既取决于他是否有能力获取充分的信息,也取决于他是否拥有处理这些信息的正确的思维工具。《初使泰西记》这本日记,展示了一个愿意开眼看世界、且努力开眼看世界的晚清官员,如何孜孜于信息的获取;却也展示了一个传统知识分子,因未能掌握正确的思维方式,在面对新事物时,那些“独立思考”的苍白无力。这种苍白,见于他在伦敦参观“万兽园”时所发的感慨。“万兽园”即著名的伦敦动物园,始建于1820年代,1847年之后对公众开放,是当时世界上最宏大的动物园,用志刚的话说,是“珍禽奇兽不可胜计”。他用了好几页纸来记录自己的所见,结论却是:“虽然,博则博矣。至于四灵中麟凤,必待圣人而出。世无圣人,虽罗尽世间之鸟兽而不可得。龟之或大或小,尚多有之。龙为变化莫测之物,虽古有豢龙氏,然昔人谓龙可豢非真龙,倘天龙下窥,虽好如叶公亦必投笔而走。然则所可得而见者,皆凡物也。”[37]
大意是:万兽园里的动物种类,确实是多。但其中并没有“四灵”里的麒麟、凤凰、神龟和真龙。那麒麟与凤凰,得有圣人才会出现。这里没圣人,所以找遍所有鸟兽也不会得到麒麟与凤凰。乌龟倒是或大或小有不少。龙不能豢养,他们肯定是没有的。总之,这万兽园里养的,仍全是些凡物。志刚承认万兽园的宏大,对它的“珍禽奇兽不可胜计”也有好感,也感兴趣(否则就不至于用好几页日记来记录自己的所见),偏偏又要在这段日记的末尾,发这样一段议论,说什么“伦敦动物园再好,毕竟也没找到中国四灵传说里的麒麟凤凰和龙”。这是一种极值得玩味的文化心态。当这种文化心态,与志刚陈旧的传统思维方式结合到一起,就不免会产生出一些匪夷所思的“独立思考”。比如,他在去美国的轮船上,对蒸汽机做了一番仔细观察,然后利用自己传统的知识结构,就蒸汽机的运作原理,写下了这样一段神奇的论述:“如人之生也,心火降,肾水升,则水含火性,热则气机动而生气,气生则后升前降,循环任督,以布于四肢百骸,苟有阻滞违逆为病,至于闭塞则死,此天地生人之大机关也。识者体之,其用不穷。此机事之所祖也。”[38]
将蒸汽机与中国传统医学里虚幻的“心火肾水任督二脉”捆绑在一起,然后得出一种共通于天地人的原始规律(大机关)。这样的思维方式,是后世武侠小说主角顿悟神功时常常用到的桥段,竟也见于务实的洋务官员志刚大人的日记之中。在波士顿,志刚参观了一家纺织工厂。这是一家有两千多名工人的大厂,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纺织印染机器。志刚详细记录了这些机器的具体结构、如何运转、人力多少,产量几何。他完全不排斥将这些机器引入中国,且在日记里说,洋人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跑来大清要求通商,就是因为他们使用了这些先进的机器,所以货物一天比一天多,必须去寻找销路;“若使西法通行于中国,则西人困矣”[39]——如果我大清也引进这些机器,那这些洋人就没钱可赚了。表达完欣赏之情,纠结的文化心态又浮现了出来:“是由利心而生机心,由机心而作机器,由机器而作奇技淫巧之货,以炫好奇志淫之人。”[40]这些机器好是好,也应该引进到大清。但终究是出于牟利之心(利心),才会想着要发明这样的机器(机心),再用这些机器,来制造出许许多多充满了“奇技淫巧”的货物,来引诱那些有着“好奇志淫”的贪欲的人。后来,在法国的里昂,志刚又一次参观了当地先进的纺织机器,并对机器的运作有细致描述。末了,他说,自己未能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各国纺织机器制造方法上的不同,日记里也没能将它们的区别写明白,所以感到很遗憾,希望“识者谅之”,请读日记的人多多谅解。表达完遗憾之情,纠结的文化心态再度袭来。他在里昂听说了自动织布机的发明者“雅卡尔”的故事。故事里说,雅卡尔倾尽家财来发明织布机,心力交瘁后取得成功,“法存而命亡”,刚把织布机发明出来自己就去世了。志刚明明很欣赏雅卡尔的织布机,却依据自己的知识结构,对雅卡尔做了这样一番批判:“古人谓: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虽道家言,固不诬也。盖机心为道家所最忌,而造机器者恶乎知之?虽知而不已,谓机器成而享其利也。若无命,而家资之罄且不能偿,而利于何有?悲夫!”[41]
大意是:中国的道家典故说过,给混沌开窍,开到第七窍混沌就死掉了。这话是没错的。“机心”这个东西道家最为忌讳,造机器的人不可能不了解。了解这一点还不收手,以为机器造好之后自己可以享受它带来的利润。却不想一想,如果把机心全部打开,命就会没了。命没了,耗尽的家财也得不到补偿,好处在哪里呢?真是可悲!日记中,志刚写下了自己在巴黎观看西洋舞蹈的感受。他先是做了一番赞叹,然后总结说,西洋舞蹈虽好,但不符合清廷国情,因为“中国之循理胜于情,泰西之适情重于理”[42],这些舞蹈只能在西方跳,不可引入国内。访欧期间,志刚还听闻了海滨浴场有群聚“洗海澡”的盛况,男性只穿泳裤,女性加穿背心。他“遥闻其事而艳之”,但艳羡之外,却另有一番纠结的思辨。志刚说,洗海澡很好,但不符合中国国情,因为“欧洲之人大率血燥,故心急、皮白、发赤而性多疑。虽不赴海澡,亦必每日冷水沐浴而后快”,中国人体质与他们不同,“中国重理而轻情,泰西重情而轻理”,所以中国人不可群聚洗海澡。[43]通观整本《初使泰西记》,可以发现志刚的认知,始终处于某种撕裂之中。出洋给了他充分获取信息的机会,但陈旧的思维方式和知识结构,又让他无法处理这些新获取的信息,对这些信息作出正确的解读——比如他在纽约长岛参观了当地的精神病院,却仍以中国传统医学的“迷于痰”来解释人为什么会患上精神疾病;他在巴黎用天文望远镜亲自观察了月球,却仍坚持将月球解释为“水精所凝也”。于是,就有了前文所呈现的奇景:他一面对获取到的新信息表达赞赏,一面又困在旧的知识体系中,忍不住用一种纠结的心态对之展开批判。[44]事实上,这位五十岁的洋务官员,对待近代文明的心态,已远远超出了绝大多数的同时代之人。他不但不排斥近代文明,且还努力试图以自己有限的认知,对近代文明做祛魅化的处理。“照相机”这个在今天的中文世界被广泛使用的词汇,就来自他的发明。在他之前,中国人对照相机的称呼是“神镜”,对其工作原理的描述是“炼药能借日光以照花鸟人物”[45]。志刚摒弃了“神镜”这个玄幻式的名称,代之以朴实的“照相机”三字,也摒弃了“炼药能借日光”这种修仙式的解释,代之以一种非常准确的描述:“照相之法,乃以化学之药为体,光学之法为用。”[46]
就“开眼看世界”一事而言,在1868年的欧美之行中,志刚用自己的日记,做到了他力所能及的全部。他留下的遗憾,也就是日记中那些纠结的“独立思考”,是他陈旧的思维方式和知识结构造成的必然结果。爱因斯坦在1953年给友人的书信中,总结过现代科学诞生的两大要件,它们是:“希腊哲学家发明形式逻辑体系(在欧几里得几何学中),以及(在文艺复兴时期)发现通过系统的实验可能找出因果关系。”[47]
这两个要件,志刚不了解,也不具备。他被困在了“天人合一”“义利之辩”之类缺乏逻辑的知识框架之中。他得到了充分获取信息的机会,却没有掌握处理这些信息的正确思维工具,于是,他的种种独立思考,虽始于赞赏,却仍不免归于荒诞——跳舞与洗澡,尚且有国情不同、体质不同之说,蒲安臣努力塑造出来的那个开明中国终究只能是昙花一现。他的美意,志刚们承接不下。真正有生命力的,反是奕譞、奕誴这些人鼓吹的“臣民义愤”。
[1]李育民:《清政府应对条约关系的羁縻之道及其衰微》,会议论文,2006年。[5]《复刘仲良中丞》,光绪二年九月十四日夜。《李鸿章全集·31(信函三)》,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98页。[10]北华捷报,1867年12月14日。转引自(美)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2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201页。[11](美)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2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201页。[14]志刚:《初使泰西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2页。[15]李中勇:《1869年中英、中法请觐之争》,会议论文,2005年。蒲安臣使团引发的外交礼仪后续,亦参见:尤淑君:《﹤出使条规﹥与蒲安臣使节团》,《清史研究》2013年第2期。[16](美)约翰·海达德(John Haddad):《初闯中国:美国对华贸易、条约、鸦片和救赎的故事》,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329页。[17]何文贤:《文明的冲突与整合:“同治中兴”时期中外关系重建》,厦门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61页。[18]北华捷报,1869年11月9日。转引自何文贤《文明的冲突与整合:“同治中兴”时期中外关系重建》,第262页。[19] F.W.Williams,Anson Burlingameand the First China Mission to Foreign Powers,Stanford,1912,p.147。转引自何文贤《文明的冲突与整合:“同治中兴”时期中外关系重建》,第263页。[20]梁启超:《新大陆游记节录》附录“记华工禁约”,中华书局1941年版,第149页。,[21]萧一山:《清代通史(三)》卷下,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61页。[22](美)约翰·海达德(John Haddad):《初闯中国:美国对华贸易、条约、鸦片和救赎的故事》,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330页[23]刘华《华侨国籍问题与中国国籍立法》,广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页。[24]志刚:《初使泰西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5页。[25](美)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2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209页。[26]《费正清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64页。[27](美)约翰·海达德(John Haddad):《初闯中国:美国对华贸易、条约、鸦片和救赎的故事》,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331页。[28] F.W.Williams,Anson Burlingameand the First China Mission to Foreign Powers,Stanford,1912,p.201。转引自何文贤《文明的冲突与整合:“同治中兴”时期中外关系重建》,第269页。[29](美)约翰·海达德(John Haddad):《初闯中国:美国对华贸易、条约、鸦片和救赎的故事》,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332页。[30]志刚:《初使泰西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90-91页。[31]志刚:《初使泰西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9页。[32](美)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2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199页注释4。[33]志刚:《初使泰西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页。[35]尹德翔,《「初使泰西记」中的西方科技与中国思想》,《北方论丛》2008年第1期。[36]志刚:《初使泰西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6页。[37]志刚:《初使泰西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8页。[38]志刚:《初使泰西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页。[39]志刚:《初使泰西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1页。[40]志刚:《初使泰西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2页。[41]志刚:《初使泰西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20-121页。[42]志刚:《初使泰西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6页。[43]志刚:《初使泰西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7页。[44]以上论述参考了吴以义《海客述奇:中国人眼中的维多利亚科学》,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2004年版。[45]钟叔河:《最早的照相》。收录于《念楼随笔》,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360页。[46]志刚:《初使泰西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3页。[47]《西方科学的基础与古代中国无缘——1953年4月23日给J.S.斯威策的信》,《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许良英等编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7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