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佳宁 | 《子夜》对国民革命的“留别”
妥佳宁
《子夜》中吴荪甫的政治立场不同于当时的南京国民党中央,而是支持国民党改组派也即国民党左派的实业政策。茅盾对这种实业政策的理解,源自他本人国民革命时期与国民党左派的两度共事。而历来被视作茅盾脱党 “自白书” 的诗歌《留别》 ,更多地是在告别茅盾以跨党分子身份亲历的国民革命。茅盾不但以《蚀》等早期革命文学创作,更以《子夜》这样的左翼文学经典,对工农与工商业者联盟的国民革命做出了文学“留别”,呈现了左翼知识分子对国民党左派实业政策从一度期许到最终失望的复杂精神历程。
当时在上海的实际工作者,正为了大规模的革命运动而很忙。在各条战线上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我那时没有参加实际工作,但在一九二七年以前我有过实际工作的经验,虽然一九三〇年不是一九二七年了,然而对于他们所提出的问题以及他们工作的困难情形,大部分我还能了解。
既然“一九三〇年不是一九二七年”,那么1930年“没有参加实际工作”的茅盾,如何运用1927年以前的实际革命经验来解答《子夜》面临的这些新“问题”?仅从“第二次国内革命”也即国共内战的维度,来理解吴荪甫等1930年“民族资产阶级”的政治立场,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吻合《子夜》的背景设定?“脱党”后却担任“左联”行政书记的茅盾,1930年开始撰写的《子夜》,又与1927年国共合作的国民革命,有什么关系?既往研究未充分讨论的这些问题,究竟昭示了茅盾本人怎样的革命记忆与精神历程?
一、实业家背后的国民党改组派
《子夜》所写的公债交易所斗争,第一次是1930年5月吴老太爷葬礼后吴赵联手做“多头”买涨获利。第二次则是6月初吴荪甫开始单独做“空头”买跌,赵伯韬则做“多头”买涨,故意与吴荪甫对立。6月4日张桂联军攻占长沙,但不久即撤退,公债涨跌几经波折,6月底吴荪甫终渡“险关”。第三次是7月吴荪甫坚持继续做“空头”,与做“多头”的赵伯韬在公债交易所决一死战,未到月底,即因杜竹斋的叛变而大败。
茅盾《子夜》上海开明书店 1933年
值得玩味的是,最初曾与赵伯韬做“多头”买涨而获利的吴荪甫,为何后来常常坚持冒险做“空头”,要看跌公债呢?除了与黄奋提供的战局内幕消息有关,恐怕还与吴荪甫的政治立场不无关系。1930年“中原大战”时,冯阎等军阀联合当时国民党内最大的反蒋政治力量改组派,以标榜其政治“正统”。而1931年茅盾在小说《提要》中设定“吴荪甫为主要人物”的“工业资本家倾向改组派(即汪精卫派)”,“银行资本家中,赵伯韬是蒋派”。在该《提要》手迹上,“即汪精卫派”这五个字是茅盾在原文旁边用另一支粗笔特别标注的茅盾对吴荪甫政治立场的特别标注,究竟在强调什么?改组派对1930年中国的政治经济又有何种影响?
所谓改组派,正式的名称是“中国国民党改组同志会”。1927年宁汉合流后汪精卫因“清共”不力遭到排挤,当年12月被迫引退,再赴法国。而陈公博于1928年5月在上海创办《革命评论》;6月顾孟余、王乐平创办《前进》杂志,都将海外的汪精卫奉为领袖,强调恢复“民国十三年的国民党改组精神”,标榜回归1924年国民党一大的正统,以此来反对占据南京国民党中央的蒋派。1928年冬,中国国民党改组同志会正式成立,总部设在上海,1929年2月发表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和决议案。其时汪精卫尚在法国,陈公博也于1929年1月赴法,改组派实际就由王乐平负责。“继《革命评论》、《前进》之后,《夹攻》、《民意》、《检阅》、《急转》、《革命道路》等应运而生。”国民革命时期在武汉编辑《中央日报》副刊的孙伏园,这时也把《贡献》旬刊办成改组派阵地之一。陈公博、王乐平甚至在上海创办大陆大学,改组派在文艺界和青年学生中间一时风行。而王乐平被蒋刺杀,成为了1930年政治新闻的焦点。茅盾上述《提要》“总结构之发展”的第三条,就写“因而发生了暗杀及假借政治力量(赵勾通政治势力将以勾通改组派之罪通缉吴荪甫)等等丑剧。”而1930年刚从日本秘密回到上海的茅盾,初到表叔卢鉴泉家时,金融家卢鉴泉早已听闻是汪精卫叫茅盾回来,以图讨蒋而东山再起。尽管这一传闻立即遭到茅盾否定,但显然在《子夜》创作初期,茅盾就关注到了改组派的反蒋主张,并纳入创作视野中。
改组派多次组织军事反蒋。直至此次“中原大战”与冯、阎、桂系联合反蒋;而汪派政客则在北平联合各派召开“中国国民党中央党部扩大会议”,另立国民党中央。正如前述《提要》所设定,《子夜》中吴荪甫“也和汪先生的朋友来往”,“盼望‘北方扩大会议’的军事行动赶快成功”;而赵伯韬“他们希望此次战事的结果,中央能够胜利,能够真正统一全国。”故而吴荪甫才会在投机中屡屡看跌蒋派南京政府发行的公债,偏要做“空头”,与常常看涨蒋派公债的“多头”大王赵伯韬,在交易所拼得你死我活。
那茅盾为何会给实业家吴荪甫设定汪派政治立场,而给金融家赵伯韬设定蒋派立场?吴府葬礼上,陈君宜、朱吟秋、周仲伟等实业家交相诉苦,称工厂资金困难而借贷无门,金融界只管疯狂投机证券却不顾实业的资金周转需求。这被唐云山解读为蒋汪两派代表不同集团利益:“所以我时常说,这是政治没有上轨道的缘故。譬如政治上了轨道,发公债都是用在振兴工业,那么金融界和实业界的关系就密切了。就不会像目前那样彼此不相关,专在利息上打算盘了。然而要政治上轨道,不是靠军人就能办到。办实业的人——工业资本家,应该发挥他们的力量,逼政治上轨道。”
唐云山立刻利用机会来替他所服务的政派说话了。他一向对于实业界的大小老板都是很注意,很联络的;即使他的大议论早就被人听熟,一碰到有机会,他还是要发表。他还时常加着这样的结论:我们汪先生就是竭力主张实现民主政治,真心要开发中国的工业;中国不是没有钱办工业,就可惜所有的钱都花在军政费上了。也是在这一点上,唐云山和吴荪甫新近就成了莫逆之交。
作为实业家的吴荪甫,“他虽然用一只眼睛望着政治,那另一只眼睛却总是朝着企业上的利害关系”。之所以会成为汪派的追随者,正是由于被称为“实业党”的改组派对工商业的支持。在吴荪甫热烈盼望的“北方扩大会议”上,汪精卫的《经济政策及财政政策草案》主张严格管控金融,而将发展经济的重心放在实业上,与唐云山“发公债都是用在振兴工业”的理想高度一致,怎能不令吴府这些被金融界掣肘的实业家们为之倾心。此后实业家联合体益中公司的成立,就是在唐云山这种汪派理念下促成的。而梦想中的实业王国才是吴荪甫最终的大计划。故而小说手稿最初的一个英文副标题a Novel of Industrialized China即“中国实业化的故事”,才会化用改组派的“实业计划 Industrial Development of China”。与汪派发展实业的政策相反,蒋派在“四·一二”前后获取上海金融界及外国资本支持,不仅滥发公债,其与各派军阀的混战更导致《子夜》里益中八个小厂的产品销路受战事影响。难怪实业家吴荪甫政治上会反对国民党中央。
但是事实上,国民党早就有发展工商业的计划,曾屡次宣言国民党是要“造产”,又发展商农协会,以谋商人团结起来,谋他们自身的利益,不过国民党对于那些不是真正工商业者的大地主和买办阶级是不帮助的,因为大地主和买办阶级是帝国主义者和军阀的代理人,他们就是剥削工商业者的人。
二、国民革命与共产革命的交错
在茅盾的革命经历中,往往不被注意的是,茅盾也是见证了最初建党的中共早期党员。1920年陈独秀潜装赴沪,约见陈望道、李汉俊、李达和茅盾,商谈沪版《新青年》事宜。同年7月,陈独秀、李汉俊、俞秀松、施存统等正式成立了中国最早的共产党,后来被称为“上海共产主义小组”。1920年10月,茅盾即由李达、李汉俊介绍入党。
茅盾 原名沈德鸿 (1896—1981)
1926年10月北伐军攻克武汉,广州国民政府于年底迁往武汉。1927年初茅盾被派往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即黄埔军校)武汉分校任政治教官,政治部主任则是中共建党元老施存统。4月茅盾开始接替高语罕编辑汉口《民国日报》。该报名义上是国民党湖北省党部机关报,但由中共中央宣传部掌控,与国民党新任宣传部长顾孟馀控制的武汉《中央日报》,分别成为两党各自中宣部的喉舌。
与此同时,汪精卫于1927年4月初从法国经莫斯科见斯大林后回沪,与蒋介石就“容共”/“清共”问题谈判未果,遂以国民政府主席身份与陈独秀发表《国共两党领袖汪兆铭、陈独秀联合宣言》,坚持国共合作,随即回到武汉主持国民政府。“四·一二”之后,蒋介石在南京另立国民政府,宁汉分裂。蒋派与上海的金融资本合作,对武汉实行金融封锁;汪派则颁布《集中现金条例》以应对武汉货币流通问题。茅盾作为“跨党分子”在武汉国民政府工作的这段革命经历,无疑成为日后《子夜》中汪派政策的最初来源。赵伯韬对益中的金融封锁,以及吴荪甫试图集中家乡的现金甚至抵押房产以与赵伯韬决战的情节,无不笼罩着宁汉对立的影子。
而国民革命期间中共在湖南等地农民运动“过火”的问题,令地主出身的许多北伐将领恼怒,例如唐生智的部下湖南三十五军军长何健的父亲,就曾被拉游街。汪精卫的及时归来与宁汉对立,“把本来已经尖锐化的工农运动‘过火’问题暂时压了下去。汉口《民国日报》整版整版地刊登讨伐蒋介石、号召东征的消息和文章。”而汪精卫在《民国日报》讨论怎样建设既“非资本主义”而又“不是和俄苏一样”的国家,暗含着与南京蒋派和中共中央都不完全相同的立场。1927年4月27日中共五大召开,决议继续农民运动,但要保护小地主和革命军人的土地。并发布了《中国共产党宣言》,提出农民革命是与国民革命不可分开的。对此,汪精卫以国民党中央执委会名义发布三道训令,“一方面是整理已发展的工农运动,一方面是切实领导工商业者进一步更密切的加入革命战线”,将国民革命定性为工农与工商业者、小地主、革命军人的联合。汉口《民国日报》的“紧要新闻”版必须刊登国民党中央各种训令,并与之配合撰写社论。5月20日、21日、26日,茅盾分别就汪精卫的训令发表了三篇社论《巩固工农群众与工商业者的革命同盟》《工商业者工农群众的革命同盟与民主政权》《整理革命势力》:“中央执行委员会屡次宣言,国民革命的目的在建立工商业者与工农群众的民主政权”;“但是因为工农运动的突飞进展之故,使工商业者疑虑不安,因而自惑国民革命这伟大事业中,乃没有他们的份儿,甚至形成工农阶级与工商业者中间的裂痕,影响及于工农阶级与工商业者在革命战线内的同盟,这也是事实,不容讳言者。”“中央执行委员会最近的三个关于整理革命势力的训令,就是实现民主政权的大路”。而联合左右并非易事,《子夜》中多次讨论危难之际资本家与工人谁更该多作牺牲的问题,呈现了协调工农与工商业者利益的难题,生动演绎了茅盾本人当年的社论。
汉口《民国日报》并无记者,新闻都由各地工会、农协供稿,刊登大量罢工与农民运动的新闻,涉及许多所谓 “过火” 问题,尤其是店员工会和商民协会的过激革命行为,与工商业者形成了尖锐的冲突。茅盾不仅当时就以社论的方式表达了对汪精卫“同盟”说的认同,而且在随后的小说《动摇》中,也化用了这些“不能披露的新闻访稿”,“描写主人公方罗兰陷身武汉政府里左右翼分子的斗争里”,“不赞成店员对于店东的激进做法,更反对店东与反动派勾结,希望工商业者与工农一起成为革命的同盟。”。
茅盾《蚀》三部曲:《幻灭》《动摇》《追求》
而这最后的同盟,却在夏斗寅叛变与长沙“马日事变”,以及共产国际《关于中国问题之决议》(五月指示)的左右冲突中走向破灭。武汉国民政府继续北伐与冯玉祥会师河南后,曾经的容共领袖汪精卫终于走向分共。等待跨党分子的,是留在国民党内与礼送出境之间的抉择。
众所周知,1927年7月底茅盾奉命去南昌,中途却停滞庐山牯岭,未参加起义且从此“脱党”,成为其政治生命与文学生命的重要转折点。密谋的南昌起义在当时无疑是敏感话题,无论是通讯稿还是小说创作抑或作家笔谈,都只能隐晦地暗示;而滞留庐山的“脱党”事件,更使得茅盾在1949年以后的回忆录中不得不对某些实情有所回避。引得后世对种种扑朔迷离的表述做出不同揣测。
然而,被指责为“通共”的汪派这时也走向“分共”。7月13日,中共中央发表《对政局宣言》,退出武汉国民政府。7月15日汪精卫在国民党中央执委会常委扩大会议上正式开始“分共”。7月23日,茅盾与宋云彬、宋敬卿一同乘日轮“襄阳丸”从武汉赴九江,轮上遇到两位革命女性。24日到九江,五人仍“同住一旅馆”。25日两位女性离去,茅盾与二宋上牯岭,写了九江见闻通讯稿《云少爷与草帽》,26日游庐山,又写了通讯稿《牯岭的臭虫》,都寄给武汉孙伏园发表于《中央日报》副刊,此后滞留牯岭。恰逢汪精卫、张发奎等7月底赴九江上庐山开会讨论“与共产党分手”的和平分共问题。8月1日中共即在南昌发动起义,“分手”成为决裂。
茅盾留在山中时,遇到汉口旧识革命女性范志超,还访过一位被他称为“云小姐”的患病女士。8月9日写了一首“情诗”《我们在月光底下缓步》。八月中旬与范志超一同下山乘船回沪。其间8月12日写通讯《上牯岭去》,并做诗《留别》,分别发表在8月18日和19日的武汉的《中央日报》副刊上。这是中共南昌起义的消息传开后茅盾在武汉《中央日报》副刊首次重新露面。以笔名“云儿”撰写的《上牯岭去》,婉转地向武汉方面透露出陈君(即茅盾)仍在牯岭并未下山的信息,却成为佚作,最近才被研究者发现。而《留别》 则是一首分手的“情诗”,因“脱党”事件而广为人知:
云妹:半磅的红茶已经泡完,
五百枝的香烟已经吸完,
四万字的小说已经译完,
白玉霜,司丹康,利索尔,哇度尔,考尔掰,班度拉,硼酸粉,白棉花,都已用完,
信封,信笺,稿纸,也都写完,
矮克发也都拍完,
暑季亦已快完,
游兴早已消完,
路也都走完,
话也都说完,
钱快要用完,
一切都完了,完了!
可以走了!
此来别无所得,
但只饮过半盏“琼浆”,
看过几道飞瀑,
走过几条乱山,
但也深深地领受了幻灭的悲哀!
后会何时?
我如何敢说!
后会何地?
在春申江畔?
在西子湖畔?
在天津桥畔?
一九二七,八,十二。
无论云妹是否实有其人,这首《留别》确已成为茅盾革命情结最奇妙的象征。当年阿英就将这首诗与施存统《悲痛中的自白》一同当作脱党声明来看待,而两篇恰于同月发表在武汉汪派《中央日报》副刊。难道茅盾真的像施存统一样,“留别”了共产革命,从中共建党元老变成了国民党改组派理论家?然而在探讨所谓“脱党”问题时,谁曾注意到曾经作为国民党党员的茅盾,如何参与并最终告别了国民革命,又如何脱离国民党。考虑到8月1日中共南昌起义与7月31日汪精卫庐山分共恰在同一时间,而茅盾此后始终与左翼组织保持密切联系,就不难明白他此刻分手的对象究竟是哪一边:已经书写“完”的未尝不是轰轰烈烈的国民革命,值得留别的未始不可为国共已逝的蜜月期。此刻恰好同在庐山望云的汪精卫,不正是他真正留别的对象吗?
诗中情人感慨“一切都完了!完了!”可轰轰烈烈的南昌起义刚刚开始,无论南下抚州山区与否,都不预示着新的革命必定“完了”。究竟是什么完了?游兴已尽,路也都走完,话也都说完,一切缘分都到了尽头。情人分手,其实真正“完了”的是双方的盟誓。曾经的工农与工商业者联盟,曾经的国共合作,如今彻底走向“过火”与“反革命”的左右两极。“完了”的,要“别”的,是此前的国民革命,而非刚刚开始的“第二次国内革命”。
叶雄绘连环画《子夜》
1927年曾在武汉中华全国总工会直接参与“过火”工人运动的阿英,对茅盾早期作品的批评,其实仍可延用于《子夜》:之所以茅盾与阿英对革命“现实”理解不同,正是因为茅盾梦寐不忘的是国共“分手”前的国民革命,而非阿英眼中一直延续到1927年7月以后各地起义的共产革命。倒是茅盾日后的不断自我辩解与立场再确认,以及后世层层叠叠的固化解读,让“经典”中隐含的歧义难于完全呈现其精微之处。
余论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院
本文已获得作者授权
本期编辑: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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