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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焕星 | “后五四鲁迅”:思想革命与文化政治

邱焕星 西川风 2021-09-20



邱焕星

“后五四鲁迅”并非只是消极退隐,还有着积极进取的一面,他在1925年创办《莽原》,重启思想革命,之后在参与女师大风潮和“三·一八惨案”等国民革命活动的过程中,打破了“五四”时期“文化”与“政治”割裂的状态,创造了“文化政治”的新思想革命形态和新知识阶级参与方式,从一个作家变成了拥有革命文化领导权的“时代的战士”。但是,“文化政治”模式消解了思想革命的文化优先性和知识阶级主体性,导致鲁迅最终转向了以文学本体性和革命同路人为支撑的“文学政治”模式,因而“后五四鲁迅”的贡献就是超越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创造了两种分别适应国民革命和共产革命的新思想革命形态:“文化政治”与“文学政治”。


在谈到“后五四鲁迅”时,学界普遍认为这个时期鲁迅精神彷徨、行动退隐。这个判断自然有其道理,因为正是鲁迅自言“《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他“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因而创作了《野草》和《彷徨》。但是,学界采信这个自叙也有其特殊诉求在里面,启蒙解读可以此来证明启蒙的中断,革命解读可以此来证明鲁迅必然左转,现代性解读可以此来突出鲁迅反抗绝望的主体自觉。其实如果仔细查阅鲁迅资料,会发现他在1925年还发起过一场力图回到《新青年》的“思想革命”,不但战斗的意气未冷,还从游勇布成了战阵,所以,我们有必要将“后五四”的视野从惯常理解的《新青年》解体(1921年)到国民党一大改组(1924年),进一步放大放远到1920年代中后期,从而有可能发现“后五四鲁迅”的更为复杂的历史面向。


但是既往研究在注意到这场思想革命时,却又回到了“救亡压倒了启蒙”的旧论,认为它不久即被女师大风潮、“五卅运动”或“三·一八惨案”所终结。究其根源,是他们从“五四思想革命”的经典模式来看这场“后五四思想革命”,视政治革命为思想革命的阻力而非推动,因而也就看不到鲁迅顺应时势而创造的新思想革命形态——事实上鲁迅南下广州时,报纸都称赞他为“中国思想界的权威,时代的战士,青年叛徒的领袖”,“同时,希望先生继续历年来所担负的‘思想革命’的工作,引导我们一齐到‘思想革命’的战线上去!”显然,鲁迅这场“后五四思想革命”并没有被政治救亡压倒,他还沟通了文化和政治、思想革命和国民革命,并因此获得了文化领导权,一跃成为革命时代的标志人物。然而,也恰恰是在达到思想革命在国民革命时代的声望顶峰时,二者的分歧开始出现,鲁迅不但公开否定了国民革命,而且重新反思了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最终放弃了“思想革命”的号召。所以,全面探究这场“后五四思想革命”的发生、发展和结局,必将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政治革命时代的思想革命、文化政治和知识阶级角色问题。



一、国民革命的挑战


1925年,鲁迅在致徐旭生的公开信中建议:“我想,现在的办法,首先还得用那几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经说过的‘思想革命’。”从鲁迅的两封公开信来看,他重启“思想革命”的原因和两个事件有关:一是“溥仪出宫”引发的复辟舆论,“看看报章上的论坛,‘反改革’的空气浓厚透顶了,满车的‘祖传’,‘老例’,‘国粹’等等,都想来堆在道路上,将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二是从“青年必读书”事件,发现“前三四年有一派思潮,毁了事情颇不少。学者多劝人踱进研究室,文人说最好是搬入艺术之宫,直到现在都还不大出来”。由此鲁迅认为“后五四”社会正在复古倒退,而其根源则是“新思想而仍中了‘老法子’的计”,新知识分子倡导的“整理国故”和“纯文学”导致了“反对改革者”的复辟和“青年”的退化。


鲁迅


但是鲁迅对这两件事的性质判断和归因,和其发生的背景根源有着很大的错位,它们其实都是国民革命在北京展开而引发的连锁反应。1924年10月23日,冯玉祥发动了自称“首都革命”的北京政变,宣布“拥护中山先生主义”“取名国民军”,由此国共两党借助段孙冯三角联盟的最初合作,获得了在北京公开推行“国民革命”的机会。国民革命深受苏俄社会革命的影响,是具有民主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新政治革命,试图通过建立一个各阶层的联合战线来再造民国,所以非常重视宣传与组织,前者是“意欲多延北大教授入党,以收荟萃人才之效”,后者是积极组织民众尤其是发动学生运动。由此,国民革命就带来了新的政党政治(列宁党)、历史主体(人民群众)、意识形态(民族主义和马列主义)和革命方式(学生群众运动),不但封建军阀要退出历史舞台,知识阶级及其文学也从先进转为了后进,面对着曾是自己启蒙对象的青年和民众以及曾深恶痛绝的政党政治,它们该如何调整自己的位置,就成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难题。


不过他们最先看到的是革命带来的好处,由于新政权获得于政变,执政府为了自身的合法性,只能秉承“革命”口号,“革新政制,与民更始”,“对民众运动采取消极不干涉的状态……所以此刻的群众运动和社团活动都得着充分的自由而尽量作去”,“国内短期出版物骤然风起云涌,热闹不可一世”。但是舆论的宽松繁荣,既有利于革命言论,也有利于反动言论,1924年11月5日冯玉祥将逊帝溥仪驱逐出宫,随即引发了轩然大波,革命党一方虽然表示支持,但遗老陈夔龙痛斥“噩耗传来,无中外,无男女,无少长,均斥其荒谬绝伦”,而“市民等大为惊异。旋即谣言四起,咸谓冯氏此举,即大背民国优待清室之信约,而夺取玉玺,尤属荒谬”。更复杂的则是胡适等新知识分子的态度,他公开批评“欺人之弱,乘人之丧,以强暴行之,这真是民国史上的一件最不名誉的事”,甚至周作人也认为林纾“在中国文学上的功绩是不可泯没的”,“终是我们的师”,而刘半农对此表示认同:“经你一说,真叫我们后悔当初之过于唐突前辈。


这些复古论调让鲁迅非常困惑和愤怒,他觉得社会正在陷入“一出轮回把戏”,“民国的来源,实在已经失传了”,而其根源就在于“难以改变”的“国民性”,要想解决这些问题,只有“什么都要从新做过”。因此,鲁迅在参与1925年初《京报副刊》的“青年必读书十部”评选时,明确提出了“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的观点,但始料未及的是,此文引发了读者的激烈批评,“署名和匿名的豪杰之士的骂信,收了一大捆”。


从鲁迅的反驳看,他把批评者归入了“国粹”一派,认为“这些声音,可以吓洋车夫,但是无力保存国粹的”,但这些年轻的批评者更多针对他的“多看外国书”而非“不看中国书”,他们直斥鲁迅“尊崇外国”,是“卖国贼”“醉心外国文明打洋人马屁的学者”,因而“是中国人必须多读中国书,才是中国人”。不难看出,“后五四”社会的时代语境有了重大的变化,这些支持“中国书”的青年一代是从民族主义出发的,他们看重政治视野的“中外”之别(“国”)更甚于“五四”文化视野的“古今”之辩(“学”),因而不但讽刺鲁迅的崇洋,也批评“保存国粹家”,认为必读书目“大都是字纸簏的蔗渣,青年人是不喜欢咬嚼的”,“非把民族思想与民族主义预先灌输进去,藉以防御,后患将不胜言”,甚至他们并非真正热爱“中国书”,“应当把文学书搁在一边”,“应当爱读政治,社会……方面的书”,“爱读研究何以打倒军阀,推翻帝国主义的论文和书籍!”


从这些话里,不难看出国民革命的宣传在当时已经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国共两党借助1924年的反帝废约运动、孙中山北上以及1925年初的国民会议运动,通过宣传组织推动使反帝反军阀的口号深入人心,青年一代开始转向以苏俄现实为支撑的马列主义和民族主义,更关注新型政党的新政治革命,对“五四”世界主义和新文化的热情下降了。但是鲁迅及其周围的人,却没有意识到这是政治形势和思想形势的新变化,他们仍在“五四思想革命”的脉络里看问题,将批评者归入了复古派行列,因而其解决的办法只能是重启“以前《新青年》上已经说过的‘思想革命’”。



二、思想革命的重构


从“新思想而仍中了‘老法子’的计”这个归因来看,鲁迅认为“后五四”社会的倒退是新知识阶级自身造成的,因而他提出“只好从智识阶级一面先行设法,民众俟将来再谈”,不仅如此,“学者”“文学家”还是些“精神的枷锁”,“只要掷去了这种尊号,摇身一变,化为泼皮,相骂相打,则世风就会日上”,所以他拒绝了徐旭生提出的《语丝》《猛进》《现代评论》联合办文学月刊和通俗小报的建议,认为“小集团或单身的短兵战”好于只有“浩大而灰色的军容”的联合战线。不难看出,鲁迅虽说要回到“五四思想革命”,但因为社会倒退归因的不同,他的批判对象从“民众”转向了“智识阶级”,实际是要以复古为新变的方式,通过建构新的阵地、新的战士和新的战法,来发动一场自己主导的“思想革命”


首先,“鲁迅想在文艺上创立一个新派别出来”,来实现新思想革命的“转移阵地”。在鲁迅看来,“北京的印刷品现在虽然比先前多,但好的却少。《猛进》很勇,而论一时的政象的文字太多。《现代评论》的作者固然多是名人,看去却很显得灰色,《语丝》虽总想有反抗精神,而时时有疲劳的颜色……”虽然在一般外人看来,“语丝是由开明鲁迅诸君发起”,但实际上“《语丝》是他们新潮社里的几个人编辑的”,因而沾染了强烈的周作人气味,《新青年》解体后,他发表了《不讨好的思想革命》《十字街头的塔》等文章,公开宣称“别人离了象牙的塔走往十字街头,我却在十字街头造起塔来住”,他还在《语丝》的《发刊辞》中,明确强调“我们并没有什么主义要宣传,对于政治经济问题也没有什么兴趣”,“不过姑且发表自己所要说的话,聊以消遣罢了”。此外《语丝》《猛进》《现代评论》“三个周刊并没有显明的界限,如语丝第二期有胡适的文字,第三期有徐志摩的文字……而办文学思想的月刊又商之于胡适之”,这让鲁迅觉得《语丝》态度暧昧,缺乏鲜明的批判界限。


正是在感到《语丝》不可为后,鲁迅开始“找寻生力军,加多破坏论者”,为此他将联合的对象投向了同样不满于“语丝缺乏正面战斗的态度”,试图回到“思想上的新青年时期”的狂飙社这些边缘青年知识分子,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高兴地说:“而且留心看看,居然也有几个不问成败而要战斗的人,虽然意见和我并不尽同,但这是前几年所没有遇到的。”4月24日鲁迅正式创办了《莽原》,“希望中国的青年站出来,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惮地加以批评,因此曾编印《莽原周刊》,作为发言之地”。


《莽原》


不难看出,“《莽原》的倾向,是已从文艺而扩张到批评”,在鲁迅看来,“中国现今文坛的状态,实在不佳,但究竟做诗及小说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我之以《莽原》起哄,大半也就为得想引出些新的这样的批评者来”。实际上,这个看法受到了厨川白村的“文艺的本来的职务,是在作为文明批评社会批评,以指点向导一世”的影响,因而鲁迅明显看低小说和诗歌,更看重“评论”“议论”的思想革命价值,他多次在给许广平的私信里批评说:“这些人里面,做小说的和能翻译的居多,而做评论的没有几个:这实在是一个大缺点”(4月22日),“然而咱们的《莽原》也很窘,寄来的多是小说与诗,评论很少,倘不小心,也容易变成文艺杂志的”(5月3日),“《莽原》实在有些穿棉花鞋了,但没有撒泼文章,真也无法”(5月30日),“《莽原》的投稿,就是小说太多,议论太少”(6月29日)。


不难看出,鲁迅重构“五四思想革命”时也再造了“五四新文学”,不但将发展重心从小说诗歌转向了杂感批评,而且它还不同于之前的“文艺批评”和“学者的态度”,其主旨是“存学者的良心,有市侩的手段”,所以鲁迅有意“煽动青年冒险”,倡导“骂人”的底层斗争精神。在给《豫报副刊》的部分狂飙成员的信中,鲁迅指出:“我极快慰于开封将有许多骂人的嘴张开来,并且祝你们‘打将前去’的胜利。我想,骂人是中国极普通的事,可惜大家只知道骂而没有知道何以该骂,谁该骂,所以不行。现在我们须得指出其可骂之道,而又继之以骂。那么,就很有意思了,于是就可以由骂而生出骂以上的事情来的罢。


而高长虹也回忆说:“鲁迅也同我说,舆论是欢迎我的批评,不欢迎我的创作,所以让我多做批评。”高长虹奉行“顺我者死,逆我者生”的批评理念:“如有不认识的人攻击我的朋友,如其攻击得对,我也赞成。我自己呢如其我今天的思想不攻击我昨天的思想,那我也便没有进步了。如有人攻击我,我倒是非常感激呢!”正因如此,《莽原》表现出了激进攻击性的风格,他们“把骂人看得像现在的抗敌一样光荣”,甚至高长虹“写骂人的文字也不少了,鲁迅还时常表示不满”。也正因此,在时人的眼中“不装腔作势而说心腹话的文体,是从语丝,莽原开始的,语丝多讽刺,莽原则多谩骂”。


不难看出,鲁迅的“骂”是他重启“思想革命”的一种有意识追求,由此激活了“杂感”文体,创造了“热骂”的批评文风。所以,鲁迅实际是在延续“五四思想革命”的基础上,主动求变来回应“后五四”的社会变迁,既开启了对中国社会和知识阶级自身的批判,也改变了自己之前“听将令”和“独彷徨”的状态,逐渐以一个青年叛逆的指导者而非“文学家”的形象走向时代的潮头。



三、“思想界的权威者”


《莽原》最初的思想革命主题有两个:一是批评特殊智识阶级的保守反动,二是鼓动青年人起来破坏和反抗。从第一期开始,鲁迅就将矛头直指“‘特殊智识阶级’的留学生”,抨击他们奉行的研究室主义和“为艺术而艺术”催生了“麻醉”的国民,号召青年“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而《莽原》同人也发表了很多呼应文章,一方面批评“号称智识阶级的学者文士们”,另一方面强调“思想革命,诚哉是现在最重要不过的事情”,呼吁“多出现几个有志于反叛者”,以至于章衣萍开心地表示:“听说《莽原》的投稿很丰富,这是我所闻而欣慰的。我万想不到荒凉的北京城竟会有这么多而且硬的打手!”但是,这种状况因为鲁迅5月初参与女师大风潮并和《现代评论》论战而发生了变化,自此《莽原》的思想革命主题就从批判学者文人转向了批判英美派帮闲,从扶持文学青年转向了扶持青年学生。


《现代评论》


《现代评论》和《语丝》《猛进》《莽原》同属《新青年》的精神余脉,最初被视为“兄弟周刊”和“联合战线”成员,但因为其主要成员是信奉英美自由主义的北大法政学科教授,所以双方存在着派系矛盾,“《现代评论》创办时,北大校内有两派。一派以国文系教授为主,主要是些留日学生,再加上几个留法学生。如三沈(兼士、尹默、志远)、二马(裕藻、叙伦)等。他们的后台是李石曾。另一派是以胡适为首的从英、美回来的留学生。以胡适为首的这一派办起了《现代评论》”。最终双方在女师大风潮上彻底决裂,而其矛盾集中在两个方面:首先是教育权力争夺,由于英美派掌控了教育部,导致“五四”后学运衰退、教育独立论盛行,为此李石曾利用学潮操控北京高校,其中支持国民党的易培基担任女师大校长,就是他们的重要行动,但因为杨荫榆也有政府和英美派力挺,所以双方陷入了僵局;其次是政治理念不同,法日派多数成员都是国民党党员,他们反对北洋政府、支持国民革命,而《现代评论》却坚持政教分离,“务令爱国运动不妨害求学之目的”,批评“学风不好,应负责任的是教员,不是学生”,矛头直指女师大风潮系李石曾和法日派操纵。


不过,鲁迅与李石曾的政治目的并不一致,他起初只是支持许广平等被开除的学生,而且他既不是国民党党员,在北大也仅是兼职讲师,“在国文系里我们是实在毫不足轻重的”。也正因此,鲁迅最初对《现代评论》的批评更多着眼于“正人君子”的道德伪善,“仿佛他们都是上帝一样,超然象外,十分公平似的”,然而不过是“丑态而蒙着公正的皮”,用“流言”和“暗箭”伤害自己。不过,随着教育总长章士钊在政府支持下停办女师大,借整顿学风来压制革命党的群众运动,女师大风潮开始从驱杨转向反章,正式成为国共两党对抗北洋政府的斗争工具,鲁迅也开始有意将《现代评论》视作势利骑墙的“叭儿狗”,认为他们“在章士钊门下暗作走狗”,揭露出了他们的政治依附性和反动性。不仅如此,鲁迅还在1925年底首都革命胜利、女师大复校成功后,针对《语丝》同人“费厄泼赖”的主张,坚决倡导“痛打落水狗”和“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甚至不惜和《现代评论》进行“对骂的笔战”。


在强调理性宽容的英美派看来,“彼此互骂,不惟丈夫不为,正是下流根性的表现”,而鲁迅“骂绅士的臭架子,在中国实在是思想的因袭,不是思想革命”;然而鲁迅自认为这些骂人之文“虽大抵和个人斗争,但实为公仇,决非私怨”,对付英美派的学者理性这些杀人不见血的“好花样”,最好办法就是要“化为泼皮,相骂相打”。而从社会反响来看,这些骂文影响很大,石原皋回忆说:“《现代评论》与《语丝》唱对台戏,各有读者。进步的青年喜看《语丝》,保守的青年喜看《现代评论》。犹忆每逢两者出版的日子,北京沙滩和马神庙一带都要热闹一番。”而王凡西也回忆说:“进行于鲁迅和陈西滢之间的笔战,牵涉的竟往往是私事。但它们在当时青年中所引起的关心却不下于军国大事。其影响也决不比堂堂正正的政治辩论所发生者为小。人们以无限兴趣注意着围绕于文艺与私事的冷战,却在这些上面分清着新和旧,前进和倒退,非正统和正统,革命和保守。”


显然,鲁迅从“骂战”到“骂之为战”的创造,打破了英美派自由主义学者“公/私”二分的看法,重构了知识阶级公共伦理,实现了私人空间的公共化,进而将《现代评论》派塑造为“与反动派朋比为奸的”“本阶级的恶势力的代表”。由此文化领导权就开始从英美派那里转移了,鲁迅“在思想界几乎做了一时的盟主。韦素园在一个新开广告上把他称作思想界的权威者,在当时进步的青年界抱反感的人是很少的”,甚至还被称为了“青年叛徒的领袖”。此前的鲁迅只是一个小说家,但是1926年初的“新中国之柱石”评选中,他被称作“文学界的大元帅”“今日中国文学界第一人”,“他先生的文锋,足以杀进一般醉生梦死的人们底祖宗坟内去”,由此不难看出这场论战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来。



四、“文化政治”创造


在鲁迅的思想革命影响扩大之时,其阵营内部却产生了分歧。高长虹一方面肯定“反现代评论社的意义深且远”,认为“这不但是被压迫者反压迫者的运动,而且是同情于被压迫者反同情于压迫者的运动,是士人中的不阔气的士人反阔气的士人的运动”,但另一方面,他“认为人类真正的文化只是科学和艺术”,因而反对社会参与和政治介入,批评“当时虽然是打着思想革命的招牌,然而工作却已偏重到事实方面,而且大有被节外生枝的另一些琐碎事实所混乱了的趋势”。不仅如此,高长虹还进一步发现“我的批评,无形之间惹来许多人对于我的敌意不算外……它无形之间毁灭了我自己的创作”,所以他只好“暂且停止了这个工作,退出北京的出版界,到上海游逛一次”,继续自己的狂飙运动。


高长虹


显然,国民革命的参与虽然提升了思想革命,但也导致了思想革命的内部解体和知识阶级联合战线的破裂,在女师大风潮从学潮到教潮再到政潮、从权力斗争到文化斗争再到政治斗争的转换过程中,高长虹和《语丝》同人不能完全越出“五四思想革命”的基本限定,拒绝文化和政治的结合,其观念总体停留在《新青年》时期,不想从根本上放弃现有政治体系。然而从鲁迅的角度看,“从反晨报反徐志摩,陈西滢,章士钊诸战役而与当代的运动巧妙地联系着”:他一方面将思想革命的“特殊智识阶级”批判和国民革命对“依附封建残余的资产阶级”“官场学者”的批判相沟通,另一方面逐渐从“绅士阶级的贰臣”转向了“革命家的诤友”。而鲁迅也在首都革命之后,开始参与国民革命的外围活动,先是出任北方国民党机关报《国民新报》副刊的乙刊编辑,后是做了《民报副刊》的特约撰稿人,并且撰文称赞孙中山是一个“永远的革命者”,号召革命者们“一同努力于进向近于完全的革命的工作”。


进一步让鲁迅政治激进化,从文化批判转向政治批判并一举成为“时代的战士”的,是之后的“三·一八惨案”。惨案发生后,鲁迅先后撰写了《无花的蔷薇之二》《可惨与可笑》《“死地”》《空谈》《记念刘和珍君》等文章:一是抨击政府“如此残虐险狠的行为”,谴责流言家“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二是沉痛纪念惨死的“真的猛士”,号召青年们“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以别种方法的战斗”。而在青年人看来,“鲁迅在那几天里写下了不少精彩文章,道出了我们普遍的心声”,“是的,必须继续战斗,而且必须以别种方法来战斗”。


不难看出,此时鲁迅的“杂感”已经成了一种表征国民革命意识形态的战斗文体,他以“批评”和代言人的方式制造了一个政府之外的公共舆论平台,来传达“民众”心声和普遍意志,由此就把革命精神转换成了公众精神,塑造了反抗反动政权的“公众”。也正因此,鲁迅被视为了引领革命时代的“为人道主义而苦斗的战士”,暂时取得了国民革命三角联盟(知识阶级/青年学生/革命政党)的文化领导权,从一个文人作家变成了国民革命时代的“首要政治家”。至此,鲁迅就彻底摆脱了“五四”时期知识阶级的“文化”和“政治”分离的状态,出了象牙之塔与其他阶级和政治集团合作,沟通了“文化政治”,使其成为一种新的知识阶级参与方式。


“五四思想革命”的文化和政治分离的根源,实际是对共和危机反思的结果,民初的政争乱象和复辟割据丛生,使陈独秀等人意识到“盖伦理问题不解决,则政治学术,皆枝叶问题”。“新文化运动”的这个定位突出了文化之于政治的重要性,“知识阶级”开始形成阶级自觉,试图取代政治集团,以新文学革命为手段,“继政治革命而谋社会革命”,“使吾国党派运动进而为国民运动”。但是“打定二十年不谈政治的决心”,却使知识阶级在掌握了思想革命文化领导权时成了“在野精英”,由于主动放弃了政治参与和政治革命,实际陷入了维持现状的保守主义。不仅如此,由于将问题归因于国民劣根性,使知识阶级和民众对立,执着于对后者的精神批判,这就和其政治经济诉求脱节了。


实际上,“五四思想革命”的共识很快随着“一战”危机、“十月革命”和“五四运动”的爆发而消失,国共两党先后效仿苏俄组建列宁党,共同提出了“国民革命”的口号,无产阶级主体开始取代知识阶级主体,后者不但迅速边缘化而且陷入了反动的状态。也正因此,鲁迅这场“后五四思想革命”的意义就凸显了出来,他以思想革命的方式来积极应对国民革命带来的社会变迁,不但沟通了文化和政治,而且还使知识阶级和民众相结合,将其重新带入了政治革命的中心位置,进而将“思想革命文化领导权”转化成了“国民革命文化领导权”。


而“文化政治”的创造在国民革命时代之所以可能,除了鲁迅的主观努力外,客观上也借助了两个关键因素:一是大众政治时代的到来,由于国民革命在北方只能借助于学生民众运动,因此“‘民意’、‘人民的普遍呼声’以及‘公众精神’等可以说表示的是反对党可以诉诸的实体”,而鲁迅恰恰是通过自己的杂感批评,占据了大众社会的文化领导权,进而提供了革命意识形态合法性的论证;二是北京政变后冯玉祥国民军和三角联盟的支撑,“段祺瑞政府算得是很放任的,亦极尊重出版和开会的自由”,由此“权威已与权力分离开来,政治已与政府管理分离开来,公共讨论在政府机构之外的领域展开”,从而“赋予了‘文人’、‘启蒙哲人’和‘作家’一种新的功能和责任”,“政治生活被强烈地推入文学之中,文人控制了舆论的导向,一时间占据了在自由国家中由政党领袖占有的位置”。



五、“文学政治”转向


鲁迅的“后五四思想革命”和“文化政治”所依托的时空,其实极其脆弱,随着奉直联军发起总攻,走投无路的国民军在4月15日被迫撤退,北京政局由此为奉系军阀控制,他们一反北洋对文人忍让的旧规则,入城之后开始枪杀知识分子,驱逐进步师生。遭遇恐怖的鲁迅,“近来忽然还想活下去了”,而“这些哲学式的事情,我现在不很想它了,近来想做的事,非常之小,仍然是发点议论,印点关于文学的书”。从鲁迅的这些话中,可以看出思想革命对自由议政空间的依赖,一旦国民革命失败,文化政治也就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不过外部环境恶化并非是“后五四思想革命”式微的根源,即便之前内外因素具备的阶段,鲁迅他们也从未取得过全面的领导权。


鲁迅


实际上,由于国民革命在北京高度依赖群众运动而非军事斗争,这就给了知识阶级充当普遍阶级进而独立领导革命的可能,尤其是在女师大风潮的教潮阶段,鲁迅等人曾经充当了领导者的角色, 但为何只是暂时性地取得了文化上的领导权,却不能进一步掌握政治领导权,去发动一场以知识阶级为主体的革命呢? 究其根源是知识阶级缺乏马克思的“阶级”观念, 在其客观阶级归属和主观阶级认同, 即经济结构和文化政治之间存在着断裂,所以从晚清士阶层的解体开始,就不断因主体认同的问题始终是在分裂而非凝聚本阶级——先是在“五四”时期欧化派与国故派分裂,然后在“后五四”时期法日派和英美派、莽原社和狂飙社分裂, 因而这场成就了鲁迅文化领导权的“后五四思想革命”运动,恰恰是其继续分裂本阶级因而无法取得政治领导权的根源。


与此相反,国共两党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重新认定中国问题的根源是阶级压迫和殖民压迫,进而重新确定了新的斗争目标是反帝反封建,新的斗争方式是阶级斗争与社会革命,由此就能够“越出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的范围”,最终“结束了北京知识青年的一个特有的时代”,随之也引发了思想革命和知识阶级角色的改变。实际上,鲁迅的“后五四思想革命”在沟通文化政治、借助国民革命来提升思想革命影响力时,已经背离了“五四思想革命”的初衷:首先是文化和政治的关系逆转,在国民革命视野中文化只是政治的依附,由此思想革命的基础就被瓦解掉了;其次是知识阶级从先觉者退变为反政府的“革命合作者”,从“启蒙文化”的诉求转向“革命文化”的建构。而这两点也正是高长虹不愿放弃自己的主体性,前往上海继续其思想革命的根源。


鲁迅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他此时更多看到的是国民革命对思想革命的助力,以及北京反革命的政治压迫,还没有体会到革命自身的政治压迫问题,所以最初南下时“抱着梦幻而来”,想继续自己的思想革命,“与创造社联合起来,造一条战线,更向旧社会进攻”,而广州的革命青年也对此热烈欢迎,他们“希望先生继续历年来所担负的‘思想革命’的工作,引导我们一齐到‘思想革命’的战线上去”。然而,鲁迅很快发现了双方诉求的错位:一方面,“青年学生们所期待于鲁迅的,是要他作一个同他们一起走上街头,大声地议论革命与文学、革命与恋爱,有时又和群众一起摇幌红旗的实际运动的领导者”;另一方面,需要他创作“先有了‘宣传’两个大字的题目,然后发出议论来的文艺作品”,“内容注重革命文艺及本党主义之宣传”。


鲁迅随即遭遇了“怎么写”的困境,显然南北革命的机制是不同的,广州革命党已从在野革命转向了在朝革命,他们不但自己成立了政府,还有政治文化经济的一体化控制,因而在北方时权威和权力的分离,到了南方重新合一,在此情境下的知识分子不但不能批判革命政府本身,而且要让渡文化领导权,从“思想界的权威者”变成分子化的“革命战士”,背了“战士”招牌进行“奉旨革命”。为此鲁迅更多采用了开会演讲的方式,来配合革命宣传动员:一方面批评广州的“革命精神已经浮滑”,呼吁青年“读书不忘革命”;另一方面强调“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革命人做出东西来,才是革命文学”。只是如此一来,鲁迅自身的存在意义也被消解掉了,他意欲充当“偶像”来推动思想革命,实际却是在“‘革命的策源地’来做洋八股”。


而随着清党杀戮的展开,鲁迅开始发现“在朝革命”转为“在朝政治”后“革命的政治化”即内部压迫问题,他感觉自己身处监控和流言之中,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而更让鲁迅痛苦的是,他发现“自己也帮助着排筵宴”,“我疑心吃苦的人们中,或不免有看了我的文章,受了刺戟,于是挺身出而革命的青年,所以实在很苦痛”。也正因此,鲁迅“立意要不讲演,不教书,不发议论,使我的名字从社会上死去,算是我的赎罪”,读者很快发现“鲁迅先生的‘思想革命!救救孩子!’的精神,都不见于文字中了”,为此致信“请求于鲁迅先生来亲自出马,对现社会下攻击”,但他的答复是:“现在倘再发那些四平八稳的‘救救孩子’似的议论,连我自己听去,也觉得空空洞洞了。还有,我先前的攻击社会,其实也是无聊的。社会没有知道我在攻击,倘一知道,我早已死无葬身之所了。”


最终退往上海的鲁迅,在系统反思了知识阶级和文艺与政治的关系后,意识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所以鲁迅从“在朝政治”重新转回“在野革命”,选择了“文学政治”的新定位,其核心是文学的政治参与性、革命批判性和文学的本体性,因而它既批判了现实政府的政治压迫,也批判了革命内部的政治压迫,既反对旁观者隔岸观火的文艺,也反对文化政治里文学主体性的消失。在这背后,有着一种“永远革命”的精神,而其具体表现形态就是从“杂感”到“杂文”的“文的自觉”转换。



结语:思想革命的三种形态


“文学政治”的转向,虽然最终形成了一个属于鲁迅自身的“宝贵的革命传统”,为此后批判知识分子转为共产革命同路人、在左翼内保持独立性提供了合法性,但此举也终结了“思想革命”这个持续了十多年的传统:首先,这是一个“文学/革命/政治”的新三元论,其中“文学”是本体,因而解构了“五四思想革命”“文学/文化/政治”这个旧三元论中“文化”的根本性;其次,“文学政治”的背后是“革命同路人”的新定位,它放弃了思想革命关于“知识阶级”优先性的强调,承认了知识阶级作为整体在革命时代的消失,而作为个体只能追随革命做一个“有机知识分子”。也正是因为放弃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两个内核设定,离开广州后的鲁迅再也没有公开倡导过“思想革命”,他知道“这力是属于往昔的了”。


但是,鲁迅虽然放弃了“思想革命”的号召,却并未放弃思想革命的内核,他在1933年时还特别强调:“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由此我们就看到了“思想革命”演变的三种形态:“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形态、国民革命时期的“文化政治”形态、共产革命时代的“文学政治”形态。所以,思想革命在中国现代史尤其是政治革命时代一直都有延续、参与和互动,它的命运既不是汪晖所说的“启蒙的自我瓦解”,也不是李泽厚所说的“救亡压倒了启蒙”,这二者实际都预设了“启蒙/革命对立论”和“启蒙中断论”。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后五四鲁迅”的意义就凸现了出来,他让我们看到了思想革命者在新的政治革命形势变化前,并非消极待毙而是积极应对,通过不断调整位置角色和创造新的思想革命形态,使自己在政治革命时代一直都有深度地参与互动。而这场“后五四思想革命”的价值,正在于它展示了鲁迅的积极努力和实践创造,它生成了“文化政治”和“文学政治”两种新的思想革命形态,既为批判知识分子的政治参与提供了合法性支撑,也为后来人再造传统提供了可资利用的思想资源。而之所以是鲁迅能从“五四”思想革命者中脱颖而出,进而创造了新的思想革命形态,根源来自其“革命人”的精神底色,他始终秉持着“在一个最大的社会改变的时代,文学家不能做旁观者”的信念,即使“碰死在自己所讴歌希望的现实上”,也愿意“以自己的沉没,证明着革命的前行”。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本文已获得作者授权

原载于《山东社会科学》2019年第7期


本期编辑:长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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