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中的吴音字
摘 要:从语音角度分析《金瓶梅词话》,可看到书中有好多组字,因为在吴语中是同音,作者常常将它们混用而致错。
混用的吴音字有“黄、王”,“多、都”,“石、着”,“水、四”等,甚至“何、胡、河、湖”都混用。另有“买、卖”,“人、层”等也都因不分而混用。
关键词: 《金瓶梅词话》 语音 吴音字 同音混用
《金瓶梅词话》中究竟使用了何种方言?
或者说文本中有几种方言?研究者各有研究成果,归纳起来大致有山东方言说,吴方言说等,其中书中的吴方言一直是学者关注和研究的一个重点。
也有不同意见。
如山东学者张鸿魁先生在第七届(峄城)全国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中提出的“排除吴语说”。
原文是:
“有人把我归入‘山东作者说’派的。我承认有倾向性,但不是铁杆粉丝,因为我还有太多的疑问。准确点说,我应该是‘排除吴语说’派的。”①实际上,张先生早在1987年就有论文,对《金瓶梅词话》的方音特征作了分析后,也得出结论:作者“不可能是操吴语的南人”。②
从方言词语角度去考察《金瓶梅》,这里除了有黄霖先生指出的书中因“镶嵌”其他作品而使问题特别复杂外,还有个词语的“今籍”和“祖籍”问题,即当今方言中存在的词语,与《金瓶梅》创作时是否一致,分清它们难度较大;
也有因模糊不清而莫衷一是,甚至似是而非的,因而出现了各地都能在书中找到各自方言的现象;
当然也有很多是相一致的,因此也不能全部排斥词语分析。
但如果从语音角度分析的话,情况可能会两样。
正如张鸿魁先生大作中所说的“要注意方言读音。方言最明显的差别在读音”。③
语音诚然也会发生变化,但比起词语来,变化要少得多、慢得多,有的甚至几百年来没有发生过变化。
不少语音现象文献中还有记载、说明,这为我们的研究、辨别提供了方便。
从语音角度分析《金瓶梅词话》,就会发现书中有好多组吴音字,因为是同音,作者经常把它们混用。
这些特殊的语言现象,在官话里是不可能出现的。
一、“黄、王”不分,且看例句:
1.宋御史索求八仙鼎 吴月娘听宣王氏卷(第74回回目。例句引自万
历本,下同)
2.我头里旋叫他使小沙弥请了《黄氏女卷》来宣。(第74回)
3.这薛姑子展开《黄氏女卷》,高声演说道……(第74回)
很明显,第74回中的“王氏卷”和“黄氏女卷”指的是同一本书。之所以出现两种写法,原因就是“黄、王”同音所致。
王经,是西门庆相好王六儿的兄弟。第71回中这个名字共出现了8次。
在万历本中,前3次作者把他写成“黄经”,后面全部写成“王经”,两个“黄(王)经”实际是同一个人:
(西门庆)解衣就寝。黄经、玳安打发脱了靴袜,合了灯烛,自往下
边暖炕被褥歇去了。……欲待要呼王经进来陪他睡,忽然听得窗外有妇人
语声甚低。(第71回)
例句中的“黄经”名字在此回中是第3次出现,之前两个也都写作“黄经”,接下来作者就把他写作“王经”了。
从“黄经”转写为“王经”,中间仅相隔100来个字,而且下面出现这个人名时,作者又一律写作“王经”,一共5次。
在作者的读音里,“黄”、“王”是同音的,“黄经”就是“王经”,或者说“王经”就是“黄经”,故不分“黄王”,写来非常顺手。
《金瓶梅词话》中出现的“黄、王”不分的吴地语音现象,在明朝其他著作中已有记载,而且就是吴地作者的著作。
如在京城做过官的陆容,年龄比王世贞大百岁,两人同为江苏太仓人。
他在《菽园杂记》卷四中就有这样的记载:“如吴语黄王不分,北人每笑之”。④
从小讲吴语的笔者至今把这两个发音不同的字读成同一个音,一开口就“黄、王”不分。
如非要分清,那就得借助于拼音。这可能就是常说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乡音难改的缘故吧。
二、“多、都”不分,先看例句:
1.空中半雨半雪下来,落在衣服上,多化了。(第38回)
2.这封五十两,你多拿了使去,省的我又拆开他。(第67回)
例1的“多化了”,应为“都化了”,例2的“多拿了使去”,实为“都拿了使去”。
《词话》中“多、都”不分的语音现象可以说是随处可见,我粗粗统计一下,在十回中就有11例之多。
它们分别出现在第1、8、23、32、38、39、40、67、68、94回中。
有把“多”作“都”用的,如 “(西门庆)一面与妇人多起来,穿上衣服”(第8回),“说了一回,各人多睡了”(第40回)。
也有把“都”作“多”用的,如“月娘道,你爹来家都大回了?”(第23回)“(张胜)又问,你今年都大年纪?经济道,廿四岁了。”(第94回)
多,应念duō;都,应念dōu。
在吴语中,这两个字都念tu53音,与官话有较大差别,明朝时是这样,到清朝时还是这样。
清初苏州人褚人获著《坚瓠集》一书,因其多明代资料向被学者看重,此书里也有关于“多、都”不分的记载,用的就是苏州人的例子:
“苏人语曰:‘徒多为人所憎恶耳。’吴语‘多’为‘都’,‘徒多’云‘屠都’也”。⑤
看来方音的改变是很困难的,吴地人学好普通话,至今仍常要为分清这两个读音而感到吃力。
三、“石、着”不分,“绑石鬼”就是“绑着鬼”:
1.谁教你惹他来!我倒替你捏两把汗。若不是我在跟前劝着,绑石鬼
也有几下子打在身上。(第43回)
可在其他两回里,却写作“绑着鬼”了:
2.不然,绑着鬼只是俺这屋里丫头和奶子。(第44回)
3.我今胡乱与他一二十两银子满纂,绑着鬼也落他多一半养家。(第87
回)
石,音shi,而“着”则音zhao,发音完全不同的两个字,怎么也会被作者混用致错呢?
原因十分简单,这两个字在吴语里都音ZA?11,如石头之“石”,和着实之“着”,都发这同一个音。
四、“何、胡”,“河、湖”不分。
这4个字的读音可分he和hu两组,互相之间相差极大,在官话中是无论如何不会用错的,但在《金瓶梅词话》中却被混用了。且看下面例句:
1.这厮何说!你岂不认的他是县中皂隶,想必别有缘故。(第10回)
2.你和何秀在船上等着纳税。(第81回)
3.来保打发胡秀房里睡去不题。(第81回)
例1中的“何说”应为“胡说”;
例2、例3的“何秀”和“胡秀”是同一个人,《金瓶梅》梅节排印本已统一为“胡秀”。
其实,早在第6回中就出现一个何九,他是个“验尸”的仵作,原是小说《水浒传》中的人物。
到这回时,武大已被害死,从王婆他们商议去请何九为武大“验尸”、西门庆半路拦住他请吃酒,一直到“验尸”完毕,全过程中他的名字共出现19次,连第6回的回目中也写作为“何九”,但其中1次却写成了“胡九”,这就是此回正文开始第一句话第8个字。
作者一上来就把“何九”写成了“胡九”,原文是“却说西门庆便对胡九说去了”。
从把“何九”写成“胡九”,到“胡说”写成“何说”,最后把“胡秀”写成“何秀”,在《金瓶梅词话》作者的读音里,“何”、“胡”是同音的。
从他把“何”写成“胡”来看,可得知“何”音hu而不读he,这同吴语的读音完全一致。
《金瓶梅词话》还有“河、湖”不分的语音现象。
第3回中,西门庆道:“便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河”。
到第4回中,又出现这两句话,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且莫忘了洞庭湖”。
很明显,把“洞庭湖”写成“洞庭河”是错的,作者又一次将he音和hu音搞混了。
“河”和“湖”的发音相差太大了,在官话中怎么也不会发生混淆的。
它们在吴语中却是同音,也都发hu[ßu31]音,这就是用错字的原因。
从上面分析可得出结论,在《金瓶梅词话》中,何、胡、河、湖这4个字同音,都发hu[ßu31]音。
五、《金瓶梅词话》中还有“水、四”不分的语音现象。
如第4回是“两道水鬓描画的长长的”,可在第11、28回里却两次写作“四鬓”。其实“四鬓”就是“水鬓”。
“水、四”在吴语中音[sɿ44],两者读音不分又是吴语语音的特点,这在吴地地方志中居然也有记载,如民国初期《嘉定疁东志》(嘉定县明朝时属太仓州,清朝时属苏州府,1958年划归上海)卷四“方言”:
“水,读若四”,⑧又同《词话》中的语音现象完全一致。
这种吴语同音字混用的现象,《金瓶梅词话》中还有好几组,如“买、卖”不分,“卖份礼”实为“买份礼”(第75回);
“人、层”不分,如第75回中吴月娘对西门庆说的话:
“老婆是墙上泥坯,去了一层又一层”,用“层”谐音“人”,因为这两个字在吴语中也是同音。
它们被混用、出错的原因很简单,都是因为在吴语中是同音。
六、除此之外,《金瓶梅词话》中还有个“拣”字的音、义,也值得注意。
拣,《现代汉语字典》的释义是:挑选。
《词话》中除了有表示这个词义的“拣”(如第5、53回等)外,还有另一类“拣”字,它要表达的不是挑选之意。如:
1.李瓶儿连忙叫绣春斟酒,他便取拣碟儿,拣了一碟猪头肉递与惠莲,说道:“你自造的,你试尝尝。”(第23回)
在这一回中,惠莲用一根长柴把猪头肉烧得又酥又烂,潘金莲叫她烧好后拿到李瓶儿房中让她们吃。
例1中李瓶儿想到应该让惠莲也吃一点,就“拣”了一碟递与惠莲。
问题是惠莲送上来的只有一样菜,即猪头肉,李瓶儿要拿点给她的,也是这一种猪头肉,是用不到挑选的,怎么也用“拣”字呢?
这类不表示挑选的“拣”字例句,书中还有很多,如:
2.迎春连忙放桌儿,拿菜儿。如意儿道:“姐,你揭开盒子,等我拣两
样儿与爹下酒。”于是灯下拣了一碟鸭子肉,一碟鸽子雏儿,一碗银丝鲊,一碟掐的银苗豆芽菜,一碟黄芽韭和的海蛰,一碟烧脏肉酿肠儿,一碟黄炒的银鱼,一碟春不老炒冬笋,两眼春槅。(第75回)
3.绣春在旁边炕上坐的,共五人坐,把酒来斟。春梅护衣碟儿内每样拣
出递与娃娃吃……(第78回)
从其在《词话》语境中的功能和词义看,笔者认为它是个十足的吴音字,或者说是吴音动词。
在吴语中,“拣”的读音是“减”(KE34)。
尽管它们在官话中也同音(jiǎn),但发音完全不同,要表达的词义也不同。
复旦大学教授许宝华先生等主编的《汉语方言大词典》中“拣”字的第一个义项就是:“〈动〉用筷子夹,”并在后面特地注明了是“吴语”。⑨
有趣的是,大词典选用的书证就是《金瓶梅词话》第34回中的例句:“李瓶儿把各种嗄饭,拣在一个碟儿里,教他吃。”
“拣”在这里是用筷子把菜从一个盆(碗)中搛到另一个盆(碗)中,但没有“挑选”之意,例句1、2、3中的“拣”也都是这个意思。
而且,全书在十一回中共用了13个不表示挑选之意的“拣”字。
在普通话中,这个动作也可称“搛”,可“搛”的吴语读音是“结”,词义也稍有差别。
因此,在上述语境中,用“拣”字确实要比用其他字准确得多。
“拣”在原江苏松江府方言中,至今还是这个读音、这样使用的。
《上海通志》方言卷中也收了表示此意思的这个字,它用了个同音字:减(KE34)。
义项有二:①从总体中去掉一部分。/②从碗中拨出去。⑩
方言卷作者原注:斜线前为上海话与普通话共用的义项,后为上海话等吴方言特有的义项。
斜线前的原注与此无关,可不议。
从斜线后的原注中,可见“减”(即“拣”)是一个道地的吴语字(词)。
历代吴地作者在用到这个动词时,也有写作“减”的。如清末天虚我生(即陈蝶仙)的小说《泪珠缘》中就用“减”字:
4.教珠儿也替素馨盛饭上来。素馨也说多了,便用箸子也向蘧仙碗里
减来。蘧仙忙道:“我也吃不下呢。”素馨便缩住了手,把饭都减在空盆子
里去了。⑪
在此前后不到四百字(连标点)的文字里,共出现了表示这一意思的7个“减”字,这些“减”明显就是上述金瓶梅例句1、2、3中用的那个“拣”,语境相同,动作相同,词义相同。
而江苏无锡的传统地方戏《打面缸》(1955年)中用“拣”字:
5.“知县:晓得人家不便,老爷带在身边,碗盏傢伙,一应俱全,热
酒一壶,小菜一碟,用杯子喝,用筷子拣。”⑫
不仅知县的“拣”与例句1中李瓶儿那个“拣”相同,都是同一个内容的动作,4.5两个例句中的“减”或“拣”动作的意思,也全都不表示“挑选”之意。
贺岁牌子戏《打面缸》(图)
综上所述,结论如下:
一、拣,或是个有音无字之字。根据吴地读音(KE34),它可以写成“拣”,也可以写成“减”。
二、拣,有几个义项,其中一个是“从总体中去掉一部分”或“从碗中拨出去”。
三、它是个吴语字,在明朝时就有了,至今还在吴地使用。
四、《金瓶梅词话》中大量出现的这个语境下的“拣”字,其读音和词义与吴语中的这个“拣”或“减”完全一致。
《词话》中吴语同音字混用的有些现象,张惠英先生曾提到过,我在有关论文中也提到过,只是都没有集中作分析,故也没有引起研究者的足够注意罢了。
从书中那么多的吴语同音字混用事实,我们是不是可以用来推测作者的地域身份、生活经历?
他应该是个吴地人,即使原籍不是吴地,至少也应是在吴地生活较长时间的人,也可说他是个受吴语影响很深的人。
这个吴地,就是苏南地区,亦即原江苏苏州府、松江府(松江府各县于1958年划归上海)这一地域。
不然,那么多的吴语同音字混用现象的出现就无法理解、无法解释。
从这个角度去研究《金瓶梅词话》的语言现象,“排除吴语说”恐怕是不能成立的。
注:
①③张鸿魁《〈金瓶梅词话〉研究的两点意见》,《金瓶梅文化研究》第五辑,群言出版社2007年5月版,第290、289页。
②张鸿魁《〈金瓶梅〉的方音特点》,《中国语文》1987年2月号。
④[明]陆容《菽园杂记》卷四,中华书局1985年5月版,第41页。
⑤[清]褚人获《坚瓠集》壬集卷之四,《清代笔记小说大观》(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10月版,第1437页。
⑥[清]王钟原撰,[民国]胡人凤续辑《法华乡志》,《上海乡镇旧志丛书》第12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348页。
⑦[清]天赘生《商界现形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5月版,第93页。
⑧[民国]吕舜祥、武嘏纯《嘉定疁东志》,《上海乡镇旧志丛书》第1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1月版,第71页。
⑨许宝华等主编《汉语方言大辞典》(第三卷),中华书局1999年4月版,第3206页。
⑩《上海通志》,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4月版,第5676页。附注:表示这个意思的动作用“拣”还是“减”字,文献资料上用字并不统一,但在上海方言词典中都用“减”字。就是说,《金瓶梅词话》用的是同音字。
⑪[清]天虚我生《泪珠缘》第92回,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3月版,第636页。
⑫季彦辉整理《打面缸(常锡剧)》,《华东地方戏曲丛刊》第24集,新文艺出版社1955年7月版,第33页。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第九届(五莲)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13年12月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