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平:《艳异编》编者、《小引》与《金瓶梅》入话关系叙考[1]
一、《艳异编》编者考
玉茗堂刻印《艳异编》书影
范守己信中所言《艳异》《清裁》《四部稿》即《艳异编》《尺牍清裁》《弇州山人四部稿》,皆为王世贞作。
其中《尺牍清裁》六十卷,为历代书信精选集,杨慎原有《尺牍清裁》十一卷,自先秦至唐,且较芜杂不精,王世贞删改之,并补唐之后直至明代书牍(《尺牍清裁序》),增至六十卷,编辑于嘉靖三十七年三月。[8]
《弇州山人四部稿》为一部文学总集,含赋、诗、文、说四部,共180卷,初刊于万历四年六月。[9]
一来,上述所言三部书中的第二第三两部书皆为世贞作,那么第一部《艳异编》也当为王世贞作。
二来,范守己在信中向王世贞说明自己读他的三部书的感受,自然三部书皆为王世贞之书,而不可能将他人之书误当作王世贞书。
更要紧的是此封私信透露出范守己对王世贞著作的敬佩之情,首先是对王世贞著述的宏篇巨制的感叹(“以为惠子五车,殆不足多”)。
而顺序依照卷轶由少到多排列(54卷、60卷、180卷),而非依照时间先后定序次。
故《艳异编》为王世贞作又一次从王世贞朋友口中对王世贞说出。此信是范守己写给王世贞的私信,且又珍藏于范守己的文集《御龙子集》中,可信度高。
它与王世贞写给徐子玉的信互证,足可证明《艳异编》出自王世贞之手为不移之论。
王世贞在写给好友徐中行(子玉)的信中言:
九月中,游阳羡诸山。……出洞,疮复发,抵家,复大发,委顿间有致除目者。见
这封信是王世贞将编好的《艳异编》送给徐中行阅览,并告诫对方“毋多作业”,即不要再节外生枝,足见世贞对此书态度之谨慎。
王世贞画像
二、“息庵居士”考
因张大复在其《梅花草堂笔谈》卷五曾自称“余所居息庵”。遂有人怀疑“息庵居士”很可能是张大复。
明·张大复
然而,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理由有三。
其一,居所名“息庵”不一定其人自号“息庵居士”。
因为古人居所称“息庵”者,不止一处。宋陈田夫撰《南岳总胜集叙》叙述“五峰灵迹”,则云:“南有祝融庙”,“东有息庵”,“西有清玉坛”。[13]
而《阅佛祖统纪说》一书于《释师名》中,概括师命名之源有八:“列诸师之名,考其例有八。或从国号……或从山名……或从自号,如草堂息庵”。[14]
可知寺庙称息庵者较多见。而称“息庵居士”者却无一例。
其二,张大复晚年病发,自号病居士,作《病居士自传》,名其庵曰息,自云“息庵老人”,却从未自称“息庵居士”。
其三,《艳异编》付梓于嘉靖四十五年十月。王世贞嘉靖五年生,此时四十岁。而张大复嘉靖三十三年生,《艳异编》付梓时仅12岁。
12岁的少年若写出以情色释佛理,以佛理明情色的色空论,更不可能,他编写《艳异编》并为之写序的可能性不存在。
故张大复应排斥于写序的“息庵居士”之外,自然也应排斥于《艳异编》的编纂者之外。
是《小引》的作者自己称“是编成”,客问其:“乃忍为是儿戏哉?”意即您读佛书,欲破无明网,戒情欲,怎么又编成这样一部情色小说集呢,岂非儿戏?
居士回答:情色虽是火宅,然却有善心(“不无莲花在”),欲使读者明白“色即是空”之佛理。
又说“吾以佐杯酌,资抵掌耳”。居士明确告知读者,我就是“是编”(《艳异编》)的编者。
《小引》的作者若与《艳异编》的编者为同一个人,那么,《艳异编》的编者是王世贞,《小引》的作者“息庵居士”也只能是王世贞。
《艳异编》插图
“弢”字本义为弓袋,“失衣”字本义为箭袋。“天弢”即天然的弓袋,本文之意指人天生的肉体(生死)是对人灵魂的束缚。
人若知其身体之生与死不过是气之聚散的必然变化过程,且肉体的生与死的过程皆有道存焉,就不会因生而喜,因死而悲,就会获得生死之解脱,就会变得精神自由。
故而“天弢居士”不是受天然束缚的居士,而是“解其天弢”,不受生死观念束缚的超然于生死之外的居士。若得此真解,“弢庵居士”也不是受束缚的庵寺居士,而是超然于生死之外的庵寺居士。
《剑侠传》书影
那么“息庵居士”又是何意呢?
由此可知,“解我天弢”“息我以死”皆来自于《庄子》[16],皆言人如何看待生死,如何超越有形的生与死,而达到无形的解脱生死的道的境界。
故而“天弢居士”“弢庵居士”“息庵居士”皆同义语,前二者为王世贞的号,后者“息庵居士”即然是《艳异编》的编选者,而《艳异编》的编者是王世贞,那么“息庵居士”就一定是王世贞,是王世贞的号。
玉茗堂摘评《艳异编》书影
三、《艳异编小引》与《金瓶梅》第一回入话叙语
联经版《金瓶梅词话》
此一支词儿,单说着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亘古及今,仁人君子弗合忘之。晋人云:情之所锺,正在我辈,如磁石吸铁,隔碍潜通。无情之物尚尔,何况为人终日在情色中做活计。[17]
说话的,如今只爱说之情色二字做甚?故士矜才则德薄,女衍色则情放。若乃持盈慎满,则为端士淑女,岂有杀身之祸!古今皆然,贵贱一般。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
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静而思之,着甚来由?况这妇人,他死有甚事!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惊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
这无疑是一篇《情色论》,作者的观点有四:
一是情、色是分不开的一个整体,且“色绚于目,情感于心”,前因后果,难以割开。
二是情色是人的自然天性,人人不能分离逾越,仁人君子也不例外,就连楚汉时期的两大英雄刘邦与项羽也未能过情色关。
三是情色也易招来亡身灭家的祸端。
四是,既能放情又能保身的方法,就是“持盈慎满”,把握一个不过分的度。
居士笑曰:“……且色为身本,爱为色根。色生身,身复生爱,浮沈展转,宁有 解脱?今夫物有舍生而嚅动者,其于情抑何专笃也。极而至于千古之雄,必指刘、项, 其知力足以拢决一世,而不能割于虞、戚。
又极而至于鹿菀,以累劫之功见宫彩,一旦而失其神足,况其他哉!”……是书诚火宅也,不无莲花在乎。色即是空,此语吾受之 西方老师。”
此段文字先讲爱、色、身,而其所言“爱”即情也,“今夫物有舍生而嚅动者,其于情抑何专笃也”,即所讲实为情、色、身。因情、色合于一身,身是情色的载体,故而,所讲仍不出“情色”二字,这是其一。
其二,正因情色与身实为一体,故而情色也是人的自然本性,人人不能分离逾越,所谓“色生身,身复生爱,浮沈展转,宁有解脱?”。
两段文字不仅情色论的观点相同,就连用来说有其观点的例子也一样,皆为刘邦与项羽。
其三,因情欲萌发而充满众苦,包括杀身之祸,亡家之痛,即“诚火宅也”。
其四,揭明情欲过度所带来的亡身灭家的灾祸,体悟出“色即是空”的道理,令人猛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岂非普渡众生的善事,即所谓“不无莲花在”。
《新刻金瓶梅词话本》书影
这些所言皆世俗生活中的事。另一种是佛教成佛仪式中的一种圣物——盛水之金瓶,以之灌头顶,便可成就法王位。
时揵闼婆王白十方佛言:“我见过去佛初成道时,咸升金刚坛,金瓶盛水,用灌佛 顶,成就法王位。”[21]
再看梅花。梅花冬开春落,冬开斗雪有傲骨,春落唤起满眼春,有报春传情之意。
且梅花春落,柳絮春生,故柳梅相续,也为文人并题。所谓“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22]梅与柳皆有报春传情之意。
净瓶观音坐莲图
国画·红梅
中间处处埋伏因果,作者亦大慈悲矣。今流行此书,功德无量矣。不知者竟目为淫书,不惟不知作者之旨,并亦冤却流行者之心矣。
廿公对《金瓶梅》创作之旨的独到领悟,认为此书具有救人于危难的普萨心肠,“亦大慈悲矣”“功德无量矣”。
《金瓶梅》绘画本图
与《金瓶梅》书名所表达的以金瓶中的梅花点圣水以救“火宅”,成莲花之行径,恰为一致;也与《金瓶梅》首回入话叙述的戒情色过度而求“持盈慎满”、杜绝亡身灭家之悲剧的普萨心肠,完全一致。
而这三者的一致,实乃与《艳异篇小引》所言创作主旨无有差异。从而使人们由《艳异编》的编选联想到了《金瓶梅》的写作,莫非《艳异编》乃写《金瓶梅》之准备?
由《艳异编》的编者联想到了《金瓶梅》的作者,从而发现两书创作主旨一致背后的蛛丝马迹。
[1]本论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王世贞全集》整理与研究”(项目批准号:12&ZD159)的前期成果。
[2]作者简介:许建平,上海交通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明清文学研究。
[3]明人王圻《续文献通考》卷一百八十三·经籍考:“《艳异编》《两山墨谈》,陈霆著。”王圻载《艳异编》的编者是陈霆,不知何据?陈霆(1477-1550),其一生著述多种,有《两山墨谈》十八卷,未见《艳异编》。
[4]徐朔方先生指出:王世贞在写给徐子玉的信中说“《艳异编》附览”的话,再加上骆问礼在《藏弆集》中记载:“会闻王凤洲先达以《艳异编》馈人,而复分投(头)赎归,亦必有不得已者。”认为《艳异编》当为王世贞编。见徐朔方《徐朔方文集》第二卷《王世贞年谱》,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86页。
[5][明]王世贞写给徐子玉第七封信,信的内容可见下一节所引。源自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十八《徐子与》之七,国家图书馆藏万历五年世经堂本。
[6]徐美洁博士后,在研究《皇明肃皇外史》王世贞批改语的过程中,系统阅读范守己的文集,在《御龙子集》中发现了范氏写给王世贞的一封信《与王元美先生》,该信谈及他读王世贞《艳异编》和《尺牍清裁》后的感受。为证明《艳异编》的作者问题,找到了又一条直接证据。
[7] [明]范守己:《御龙子集》卷四十六,《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63册,影印明万历十八年候廷珮刻本。
[8]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所藏西爽堂板刻本《尺牍清裁》,首叙署“时戊午三月东吴王世贞元美甫撰”,故知编辑时间当为嘉靖三十七年三月或稍后。
[9]万历四年六月王世贞弟王世懋于郧阳得到王世贞赠送的《弇州山人四部稿》。王世懋在《遗家兄元美书》中言道:“世懋以丙子岁六月,受《四部稿》于郧邸。奔走终岁,卒业舟车间,未遑窥作者之奥也。”这当是《四部稿》最早付梓的时间。
[10][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十八《徐子与》之十一,国家图书馆藏万历五年世经堂本。
[11][明]骆问礼生于1527年,卒于1608年,与李贽同岁,比王世贞小一岁,然长寿于二人。
[12] [明]骆问礼:《藏弃集》卷五《与叶春元》,见徐朔方《徐朔方文集》第二卷《王世贞年谱》,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86页。
[13] [宋]陈田夫:《南岳总胜集》卷上《五峰灵迹》“祝融峰”。见《正统道藏》“洞玄部·记传类”,北京白云观藏明刊本。
[14] [宋]志磐:《佛祖统纪》卷首《阅佛祖统纪说》“释师名”,明刊本。
[15]庄周《庄子》外篇《知北游》第二十二,见《诸子集成》第三册郭庆藩《庄子集释》上海书店1991年版,第325-326页。
[16]王世贞对于先秦诸子,钟情于庄子尤甚,仅《读书后》就有《读庄子》三篇,为孔孟诸子所未及。
[17]这段文字与洪楩《清平山堂话本》《刎颈鸳鸯会》入话的内容多所重合。
[18]宋·邵雍《夢林玄解》卷二十一夢占“金瓶贞利”,明崇禎刻本。
[19]宋·陸佃《陶山集》卷一,清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
[20]南北朝·釋僧祐《釋迦譜》卷一,大正新修大藏經本。
[21]唐·王維《王右丞集箋注》卷二十四碑銘一首,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2][明]梅鼎祚《古乐苑》卷二十三清商曲辞“子夜四时歌·春歌”,明万历刻本。
[23] [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三十九《吴使君邀饮沙头梅花下得扬字》,明万历刻本。
[24] [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十五《過故陸虞部第有感》,明万历刻本。
[25] [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四十一《吳城送梁彦國大理左遷歸嶺南》,明万历刻本。
[26][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二十三,《雪後入臨大行皇后》,明万历刻本。
[27]冯犹龙认为《金瓶梅》“秽书”也。“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
作者单位:上海交通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为第十三届(大理)国际金瓶梅研讨会论文,刊发于《河南大学学报(哲社版)》,2019,第3期。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