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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宏:我自做我之《金瓶梅──張竹坡批評《金瓶梅》的演義思維(下)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三、自撰一部世情书:张竹坡批评《金瓶梅》的编创思维


《金瓶梅》自问世以来,即因「诲淫」书写引发诸多争论,历来褒贬不一。基于传统文化观念影响,明清有识文人面对此一争议,虽承认其秽书性质,但又极力主张从「非淫书」观点进行评论。

张竹坡自言评点《金瓶梅》的动机和原因曰:


《金瓶梅》行世已久,予喜其文之整密,偶为当世同笔墨者闲中解颐。(〈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凡例〉,上册,页60)


然则《金瓶梅》,我有何以批之也哉?我喜其文之洋洋一百回,而千针万线,同出一丝,又千曲万折,不露一线。闲窗独坐,读史、读诸家文,少暇,偶一观之曰:如此妙文,不为之递出金针,不几辜负作者千秋苦心哉!(〈竹坡闲话〉,上册,页24)

 

因此,如何掘发此一「妙文」的作文之法,并以知音之姿为之递出金针,归根结柢乃在于「自撰一部世情书」的编创理想之上。

如此一来,所有评点文字皆为此一理念服务时,因而能自成理路,创造出属于个人主体意识主导下的评点理论体系。以下即从「演义」编创观点,进一步阐释张竹坡批评《金瓶梅》时「依事取义」的思想展现。






《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竹坡闲话》



(一)纯体天道以立言


在「演义」编创的意义上,《金瓶梅》作者的写作关怀为何?乃攸关小说文化身分的定位问题,特别引人思索。第一回开篇诗曰: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上册,页9

 

又诗曰: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上册,页9)

 

对于《金瓶梅》写作表现的认识,张竹坡于第一回总批即开宗明义指出:「此书单重财色,故卷首一诗,上解悲财,下解悲色。」

除此之外,更从「文章」作法的角度,针对《金瓶梅》第一回的「主意」的设置问题提出重要观察。[1]《金瓶梅》第一回总批曰:


开讲处几句话头,乃一百回的主意。一部书总不出此几句,然却是一起四大股,四小结股。临了一结,齐齐整整。一篇文字断落皆详批本文下。(上册,页3)

一部一百回,乃于第一回中,如一缕头发,千丝万丝,要在头上一根绳儿扎住;又如一喷壶水,要在一提起来,即一线一线同时喷出来。(上册,页4)

 

从「演义」编创的体制来说,此一主题先行的预述性预示框架的安排,对于往后小说叙述之发展格外重要。






苹华堂本


《金瓶梅》通过预述性叙事框架的建置,乃预示了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偷情事件的结局,小说情节在未来时间发展历程当中,必然与人物的行动、生活和生存境遇紧密结合。

在整体叙事表现上,后续情节如何印证第一回的预告,不仅构成了叙事话语实践的主导思想,同时也为读者提供了一个与时偕行的观看视角。

基本上,《金瓶梅》是以一个商人家庭之兴衰史为主要题材,从中敷演小说人物迷嗜于财色征逐,以致世相真假难辨、伦常失序的世情故事。

其中有关西门庆和潘金莲一生的人生际遇变化的陈述,构成了《金瓶梅》小说叙述的关键核心。

为能在「人情」中讨出「天理」,小说叙述乃于酒色财气之中编织章法和笔法,不断展演人物作孽之恶行与种种报应。

其用笔曲处,往往以一笔做千万笔用,积极通过文字做出一人又一人之情理。最终目的,无非在于彰显天道。第一回总批曰:


 上文一律、一绝、三成语,末复煞四句成语,见得痴人不悟,作孽于酒色财气中,而天自处高听卑,报应不爽也。是作者盖深明天道以立言欤?《金刚经》四句,又一部结果的主意也。(上册,页3)

 

严格来说,这种「以叙事结构呼应着『天人之道』,乃是中国古典小说惯用的叙事谋略,是它们具有玄奥的哲理意味的秘密所在。」[2]

张竹坡批评《金瓶梅》的目的,亦或有意藉批评对于人生问题进行各种提问,使之成为体认「天道」的径路,并视此为演义编创的重要目的。






《金瓶梅资料汇编》


而事实上,在以「明天道」为前提的思想基础之上,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第一回,上册,页11)四句所展现的因果报应思想,乃成为张竹坡通过《金瓶梅》以立言时所树立的道德论述的总纲。

其中,第一回「夹批」在总括入话的板定章法和思想意识时即强调曰:「以上一部大书总纲,此四句又总纲之总纲。信乎《金瓶》之纯体天道立言也。(上册,页11

因此,在「传记」的时间视野之上,小说叙述极力关注和展演人心如何在欲望征逐当中发生异化,并且连带地造成不可预期的生命危机,无疑可视为《金瓶梅》叙事生成的重要依据。

在「演义」编创的意义上,《金瓶梅》作者已然通过第一回为整部小说叙述的「主意」和道德立场定调。

张竹坡于第一回总批再次慎重其事地强调曰:「开卷一部大书,乃用一律、一绝、三成语、一谚语尽之,而又入四句偈作证,则可云《金瓶梅》已告完矣。」(上册,页8

随着《金瓶梅》小说叙述的开展,我们可以清楚看到,作者着意展演小说人物追求现世享乐、无视未来生命危机的欲望思维和生活本质,由此建立起命运观照的视角。

因此,一部《金瓶梅》共洋洋百回大书,各人皆有各人之传,藉以展演世情假相。那么,在张竹坡眼中,小说叙述如何体现「天道」,无非涉及到情节编排布局与整体结构构思之间的紧密关系,下笔全在于作者之心。






本衙藏本



张竹坡认为,在全书「主意」的主导之下,《金瓶梅》创作的首要之务即在于体现「情理」二字的展演之上:


做文章,不过是「情理」二字。今做此一篇百回长文,亦只是「情理」二字。于一人心中,讨出一个人的情理,则一个人的传得矣。……是故写十百千人皆如写一人,而遂洋洋乎有此一百回大书也。(读法四十三,上册,页50)


其书凡有描写,莫不各尽人情。然则真千百化身,现各色人等,为之说法者也。(读法六十二,上册,页54)

 

如此一来,小说叙述以人物为核心,凡各色人等之描写,皆能形成个人之传记的本质,并从中讨出情理,实有其积极意义。[3]

当然,更应该注意的是,张竹坡认为《金瓶梅》对于情理的重视,最终目的还在于让读者从人物命运变化之中积极探索「天道」,了解「天理」:


其各尽人情,莫不各得天道。即千古算来,天之祸淫福善,颠倒权奸处,确乎如此。读之,似有一人亲曾执笔,在清河县前,西门家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儿碗儿,一一记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谓为操笔伸纸做出来的。吾故曰:得天道也。(读法六十三,上册,页54)


尝看西门死后,其败落气象,恰如的的确确的事。亦是天道不深不浅,恰恰好好该这样报应的。每疑作者非神非鬼,何以操笔如此?近知作者骗了我也。盖他本是向人情中讨出来的天理,故真是天理。

然则不在人情中讨出来的天理,又何以为之天理哉!自家作文,固当平心静气,向人情中讨结煞,则自然成就我的妙文也。(第一回总批,上册,页3)


吁!名利场中,酒色局内,触处生危,十二分敛抑,犹恐不免,君子干干终日,盖以此哉!是故我云《金瓶》一书,体天道以立言者也。(第八十九回总批,下册,页1248)

 

因此,对于张竹坡而言,在「我自做我之《金瓶梅》」的批评过程中,始终专注的是小说叙述如何对于「世情」炎凉展开书写,以及用以探求各种日常生活之「情理」。






《第一奇书金瓶梅》· 书影(张青松藏)



就演义编创的立场来说,「结构是以语言的形式展示一个特殊的世界图式,并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向世界发言的。」[4]

最终,自然在于促使小说叙述达到「戒世」的写作目的。然而,由于情理往往隐藏于没字处,张竹坡强调更待读者细心深体妙处,方能不负作者的心血:


文字妙处,全要在不言处见。试问看官:有几个看没字处的人否?(第一回总批,上册,页8)

 

以今观之,此一评点作法,除了寄托了张竹坡个人对于人物命运及其作为的深切反思之外,更重要的是,在「我敢独不与天作周旋」中,也让他能藉此纾解现实生活之穷愁与愤懑。[5]


(二)谁谓《金瓶》一书不可作理书观


基本上,张竹坡批评《金瓶梅》时,以作者之姿态力洗「淫书」之评价。而其主要批评观点,乃来自于极力从性理之谈揭示世情和伦常之真假,特特展示了强烈的道德思维和伦理意识:


噫!读此书者,于此处当深省之,便可于淫欲世界中悟圣贤学问。(第二十五回总批,上册332)


一篇淫欲之书,不知却句句是性理之谈,真正道书也。世人自见为淫欲耳。今经予批后,再看,便不是真正道学,不喜看之也。淫书云乎哉!(第一百回总批,下册1385)

 

由此可见,张竹坡所展现的批评意识,主要是立足于「道学」立场之上而有所发挥的,特从人物、行动、情节的「情理」剖析中彰显儒家伦理思想。

表面上,《金瓶梅》虽侧重于描写奸夫淫妇之事,善尽描写之工夫,但实际上对于忠孝节义之道德伦常仍然深怀关注。〈读法五十四〉曰:


做《金瓶梅》之人,若令其做忠臣孝子之文,彼必能又出手眼,摹神肖影,追魂取魄,另做出一篇忠孝文字也。我何以知之?我于其摹写奸夫淫妇知之。(上册,页53)

 

张竹坡藉批评《金瓶梅》以著书立说,最终目的在于表达对于忠孝伦理的深刻吁求,毋乃有其教化之思。

因此若深入考察小说评点文字,则可发现张竹坡为何着力于在人物行动之中探究「情理」,并从中体认「天道」之所在。







《第一奇书金瓶梅》· 书影(张青松藏)



以今观之,张竹坡批法所彰显的儒家伦理意识,大体上可以说落实在两个重要核心议题之上:一是对于孝化百恶的赞扬;一是对齐家实践的反思。

首先,对于孝化百恶的赞扬。

张竹坡批评《金瓶梅》时,对于「孝」的重视,主要见于「苦孝说」的主张,乃论者周知之事。[6]张竹坡极力伸张《金瓶梅》作者的苦心之思:


故作《金瓶梅》者,一曰「含酸」,再曰「抱阮」,结曰「幻化」,且必曰幻化孝哥儿,作者之心,其有余痛乎!则《金瓶梅》当名之曰《奇酸志》、《苦孝说》。呜呼!孝子,孝子,有苦如是!(〈苦孝说〉,上册,页30)

 

然而令以往论者不解的是,《金瓶梅》作为一部「诲淫」之作,为何张竹坡执意将其写作思想归纳为一种「苦孝」实践的话语表现?关于这个问题,张竹坡实已有明确的表述:


我何以知作者必仁人志士、孝子悌弟哉?我见作者之以孝哥结也。(〈竹坡闲话〉,上册,页22)

 

由此可知,张竹坡对于《金瓶梅》的认识和批评,是从整体性的角度为之。

因此,对于一部诲淫之书,最终于第一百回能以孝哥总结的作法十分欣赏。若要论其思想渊源,则不能不与张竹坡个人对于孝道的高度重视有关:


 吁嗟兮,男儿富贵当有时,且以平安娱老母。(〈乙亥元夜戏作〉)


年十五而先严即见贝。届今梧叶悲秋,梨花泣雨,三载于斯。(〈乌思记〉)


盖政教存乎风俗,风俗系乎人心。自古礼之不作也,而人心荡荡,则出乎规矩之外矣。自古乐之不作,而人心骄骄,则肆于淫逸之中矣。

人心不正,风俗以颓。……是以古人生而孩提之时教以父母之当孝也,兄长之当敬也。……予所谓礼乐伦常之次序,和乐日用之进退,周旋天序天秩者,此也。」(〈治道〉)[7]

 

由此可之,亲子天伦作为一种伦常理想的终极追求,一直是张竹坡心系之事。因此,「孝哥」出生与轮回度化,适足以成为张竹坡抒发「端正人心」思想的重要管道。






吴 敢 著 《张竹坡与金瓶梅》



当然,这种解读方式或有其过度诠释之嫌,但若结合张竹坡的生平经历来看,当理解其批评主意之所在。

以今观之,《金瓶梅》是一部「独罪财色」的世情书,广泛叙述人心颓坏的恶相,以致传统道德价值体系面临解构的危机。正如张竹坡深切感叹者:


悲夫!本以嗜欲故,遂迷财色,因财色故,遂成冷热,因冷热故,遂乱真假。因彼之假者,欲肆其趋承,使我之真者皆遭其荼毒。所以此书独罪财色也。(〈竹坡闲话〉,上册,页23)

 

由于当世儒家伦理道德已失去规范人心、人性的作用,致使人心不古,风俗不善。

人们因利所趋,唯利试图,致使人间伦常不继,因而造成人世之间充斥各种假象,人情炎凉无处不在。[8]对此,张竹坡即有一番激昂之言曰:


闲尝论之:天下最真者,莫若伦常;最假者,莫若财色。然而伦常之中,如君臣、朋友、夫妇,可合而成;若夫父子、兄弟,如水同源,如木同本,流分枝引,莫不天成。乃竟有假父、假子、假兄、假弟之辈。噫!此而可假,孰不可假?(〈竹坡闲话〉上册,页22)

 

在《金瓶梅》小说叙述中,便清楚可见,人物的性格与命运即往往在欲望的牵制之下,变得真假难辨。

除此之外,张竹坡更从作者因人世假相而无奈遭难的角度,为之发出感叹和呼告:


然而吾之亲父子已荼毒矣,则奈何?吾之亲手足已飘零矣,则奈何?上误吾之君,下辱吾之友,且殃及吾之同类,则奈何?是使吾欲孝,而已为不孝之人;欲悌而已为不悌之人;欲忠欲信,而已放逐谗间于吾君、吾友之侧。日夜咄咄,仰天太息,吾何辜而遭此也哉?曰;以彼之以假相聚故也。(〈竹坡闲话〉,上册,页23)

 

因此,张竹坡借批评《金瓶梅》以「自做一部世情书」时,无非希望能够为「治道」寻找一套可能的解决办法。

因此,张竹坡提出苦孝说的主张,可以说是对于整个历史文化语境处于混乱之际的观察所致,而这样的主张实际上又与「作者之心,其有余痛乎」有着紧密联系。






张竹坡绘像



如此一来,当张竹坡发现小说叙述最终以孝哥作结时,即认为「孝」之一字,足以作为为消解世情真假难辨的政教风俗乱象,提供了「欲其心正」、「得道而治」的可能性。第一百回总批曰:


韩爱姐抱月琴,方知玉楼会月琴,与悲翠轩、葡萄架弹月琴之妙盖一线全穿。玉楼是本能勤岁月者,爱姐是没奈何改过者,瓶儿、金莲是不能向上,又不知改过者也。又,一部书皆是阮郎之(泪)。

然则抱阮当痛绝千古而着此书欤!第一回弟兄哥嫂以「弟」字起,一百回幻化孝哥,以「孝」字结,始悟此书,一部奸淫情事,俱是孝子悌弟穷途之泪。夫以「孝」、「弟」起结之书,谓之曰淫书,此人真是不孝弟。噫!今而后三复斯义,方使作者以前千百年,以后千百年,诸为人子弟者,知作者为孝弟说法于浊世也。(下册,页1386)

 

在张竹坡所建构的批评视域下,最终关于由乱反治的治道能否真正实现,可以便将之完全系乎一个「孝」字之上。因此,为孝弟说法,乃成为评点之中一以贯之的核心思想。

更进一步来说,张竹坡为能扭转人心变化所带来的世情乱象,乃一心一意将伦常恢复一事寄托于「孝子」的名教理想实践之上。

因此,在一片淫欲世界之中,张竹坡特别重视「孝子」的存在,并且将「孝」与「忠」进行互文联系,展现家国一体的伦常思维:


至于李安,则又与韩爱姐同意,而又为作者十二分满许之笔,写一孝子正人义士,以作中流砥柱也。何则?一部书中,上至蔡太师,下至侯林儿等辈,何止百又余人,并无一个好人,非迎奸卖俏之人,即附势趋炎之辈,使无李安一孝子,不几使良心种子灭绝乎?

看其写李安母子相依,其一篇话头,真见得守身如玉、不敢毁伤发肤之孝子。以视西门、敬济辈,真猪狗不如之人也。然则末节放过去的两人,又放不过众人,故特特放过此二人,以深省后人也。(读法四十七,上册,页52)


《金瓶》内有一李安,是个孝子。却还有个王杏庵,是个义士。安童是个义仆,黄通判是个益友,曾御史是忠臣,武二郎是个豪杰悌弟。谁谓一片淫欲世界中,天命民懿为尽灭绝也哉?(读法八十九,上册,页58)

 

对于「孝」的永恒追求,当如《孝经》所强调的「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而其终极目的,乃希望能以此辨别世情之真假:「噫!识真假,则可任其冷热;守其真,则可乐吾孝悌。」(〈竹坡闲话〉,上册,23






《金瓶梅》绘画本



为了能达到拨乱反治的目的,张竹坡显然是将「孝」当成一个重要的伦理意识实践的对象。对于孝的重要功能,评点中自然展现出一系列见解:


至其以孝哥结入一百回,用普净幻化,言惟孝可以消除万恶,惟孝可以永锡尔类。今使我不能全孝,亦曾反思尔之于尔亲,却是如何!千秋万岁,此恨绵绵,悠悠苍天,其曷有极?悲哉,悲哉!(〈寓意说〉,上册,页29)


篇末将玉皇庙、报恩寺、永福寺一总。夫玉皇庙,皆起手处也;永福寺,皆结果处也;至报恩寺,乃武大、子虚、瓶儿念经之所。故于此一结之。是故报恩者,孝字也。惟孝可以化孽,故诸人烧灵,必用报恩寺,而结以孝哥幻化,然则报恩寺,又是玉楼、孝哥二人发源结果之所也。(第六十七回总批,下册,页896)


 金莲,恶之尤者也,看他止写其不孝;普净,善之尤者也,看他止写其化众人以孝。故作者是孝子不待言,而人谁能不孝以行他善哉!(第七十八回总批,下册,页1098)


老阳之数,剥削已尽。一化孝哥,幸而硕果犹存,亦见天命民懿不以恶人而减绝也。谁谓作稗官者才不知易也哉?(第七十九回夹批,下册,页1136)


西门复变孝哥,孝哥复化西门,总言此身虚假,惟天性不变。其所以为天性至命者,孝而已矣。呜乎!结至「孝」字,至矣哉,大矣哉!凡有小说,复敢之与争衡也乎?故周贫磨镜一回,乃是大地同一孝思,而共照于民胞物与之内也。(第一百回总批,下册,页1386)

 

由此可见,在「以孝为至大」的取义思路主导下,「孝可以化孽」、「孝化百恶」无疑可视之为《金瓶梅》小说叙述中潜隐的义理结构。

张竹坡批评《金瓶梅》一书,正是体认到作者是在此一儒家正统思想的影响下进行演义编创,

因此认为《金瓶梅》小说叙述通过孝哥作结的安排,不仅使之摆脱淫书之论,而且使之成为一部理学的道书,足可达到教化人心的目的。







吴 敢  著 《金瓶梅评点家张竹坡年谱》



其次,对于齐家实践的反思。

众所周知,《金瓶梅》中对于女性的关注特出于传统小说之上,自然也为张竹坡所重视,除解释书名命名缘由,同时也分析作者笔法:


《金瓶》内正经写六个妇人,而其实止写得四个:月娘,玉楼,金莲,瓶儿是也。然月娘以大纲故写之;玉楼虽写,则全以高才被屈,满肚牢骚,故又另出一机轴写之,然则以不得不写。

写月娘,以不肯一样写;写玉楼,是全非正写也。其正写者,惟瓶儿、金莲。然而写瓶儿,又每以不言写之。夫以不言写之,是以不写处写之。以不写处写之,是其写处单在金莲也。单写金莲,宜乎金莲之恶冠于众人也。吁,文人之笔可惧哉!(读法十六,上册,页44)

 

基本上,作者深潘金莲之恶于无尽,认为「若夫金莲,不异夏姬」,为彰显其恶行,「故于其淫过者亦出录之,令人知惧。」(〈杂录小引〉,上册,38)主要目的,自然在于表达警戒之意。

因此,对于浮博人情之相,文人用笔便在掩映之中尽揭其恶,无所不至。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时,认为「故金莲敢于生事,此月娘之罪。」(第十一回总批,上册,页146)特在儒家道德原则的制约和影响下,就「吴月娘」形象提出一系列批评看法,并以此建构起关于「贤妇」的批评视域:


篇内出月娘,乃云「夫主面上百依百顺」。看者止知说月娘贤德,为后文能容众妾地步也;不知作者更有深意。月娘,可以向上之人也。夫可以向上之人,使随一读书守礼之夫主,则刑于之化,月娘便自能化俗为雅,谨守闺范,防微杜渐,举案齐眉,便成全人矣。

乃无如月娘止知依顺为道,而西门之使其依顺者,皆非其道。月娘终日闻夫之言,是势利市井之言,见夫之行,是奸险苟且之行,不知规谏,而乃一味依顺之,故虽有好资质,未免习俗渐染。后文引敬济入室,放来旺进门,皆其不闻妇道,以致不能防闲也。

送人直出大门,妖尼昼夜宣卷,又其不闻妇道,以致无所法守也。然则开卷写月娘之百依百顺,又是写西门庆先坑了月娘也。泛泛读之,何以知作者苦心?(第一回总批,上册,页6)

 

在此,张竹坡显然有意藉吴月娘形象意涵解读,进一步针对「齐家」理想实践的问题进行反思。






剧照



在张竹坡看来,吴月娘做为西门庆之继室,理当力求成为「向上之人」,并且以贤妇人之姿规谏西门庆,不应只是以礼持家、凡事百依百顺,只做好好先生。特诉其罪状如下:


《金瓶》写月娘,人人谓西门氏亏此一人内助。不知作者写月娘之罪,纯以隐笔,而人不知也。何则?良人者,妻之所仰望而终身者也。若其夫千金买妾为宗嗣计,而月娘百依百顺,此诚《关雎》之雅,千古贤妇人也。

若西门庆杀人之夫,劫人之妻,此真盗贼之行也。其夫为盗贼之行,而其妻不涕泣而告之,乃依违其间,视为路人,休戚不相关,而且自以好好先生为贤,其为心尚可问哉!

至其于陈敬济,则作者已大书特书。月娘引贼入室之罪可胜言哉!至后识破奸情,不知所为分处之计,乃白日关门,便为处此已毕。

后之逐敬济,送大姐,请春梅,皆随风弄柁,毫无成见;而听尼宣卷,胡乱烧香,全非妇女所宜。

而后知「不慎读书」四字,误尽西门一生,且误尽月娘一生也。何则?使西门守礼,便能以礼刑其妻;今止为西门不读书,所以月娘虽有为善之资,而亦流于不知大礼,即其家常举动,全无举案之风,而徒多眉眼之处。

盖写月娘,为一知学好而不知礼之妇人也。夫知学好矣,而不知礼,犹足遗害无穷,使敬济之恶,归罪于己,况不学好者乎!然则敬济之罪,月娘成之。月娘之罪,西门庆刑于之过也。(读法二十四,上册,页47)

 

正因为如此,张竹坡以为作者以「阳秋之笔」写吴月娘之迷而不悟,乃至权诈不堪。其所强调者,无非在于她「一味胡乱处家,不知礼义」,毫无母仪之范。


故曰此书中月娘为第一恶人罪人,予生生世世不愿见此等男女也。然而其恶处,总是一个不知礼。夫不知礼,则其志气日趋于奸险阴毒矣,则其行为必不能防微杜渐,循规蹈矩矣。

然则不知礼,岂妇人之罪也哉!西门庆不能齐家之罪也。总之,写金莲之恶,盖辱西门之恶;写月娘之无礼,盖罪西门之不读书也。纯是阳秋之笔。(第八十四回总批,下册1188)

 

因此,细究张竹坡对于吴月娘所做出之恶评,如「月娘为人,乃《金瓶梅》中第一绵里裹针柔奸之人」。(第十四回总批,上册,页187主要是着眼于「齐家之正道」的实现之上。

就此而言,评点中所有不许吴月娘「迷而不悟」的批判,其实正一一说明了张竹坡心中对于「贤妇相夫」的深切理想吁求。






戴敦邦绘·韩爱姐



除此之外,张竹坡对于齐家理想实践的要求,同时也强调个人「修身」的必要性之上:


西门通林氏,使不先压倒王三官,则必不能再调,且必不能林氏请过去,西门请过来。今看他止借林氏借话,便一过入王三官求情,则三官不折自倒,而一任林氏与西门停眠整宿矣。齐家必先修身,信然!(第六十九回总批,下册,页935)


不修其身,无以齐其家,月娘无以服金莲,西门亦无以服月娘,皆不修身之谓也。信凭作者以阳秋之笔,隐罪月娘,而以玉箫明丑之也。(第七十五回总批,下册,页1027)

 

「齐家必先修身」乃传统儒学讲求入生理想实现的基本要求,不论男女皆应恪守修身之道,方能达成齐家之目的。

惟《金瓶梅》自开篇起,即劝人要六根清净,但在小说叙述中所见,众人嗜恶不悔,行事既不知礼,也不知修身,以致不自改过自修,肆恶无忌,不成家教。

因此,张竹坡认为人心如何能够真正改过向善,始终是其评点的关注焦点。而这样的理想实践,最终有意从韩爱姐前后行为的变化书写中赋予寄托之意:


内中有最没正经、没要紧的一人,却是最有结果的人,如韩爱姐是也。一部中,诸妇人何可胜数,乃独以爱姐守志结何哉?作者盖有深意存于其间矣。

言爱姐之母为娼,而爱姐自东京归,亦曾迎人献笑,乃一留心敬济,之死靡他,以视瓶儿之于子虚,春梅之于守备,二人固当愧死。

若金莲之遇西门,亦可如爱姐之逢敬济,乃一之于琴童,再之于敬济,且下及王潮儿,何其比回心之娼妓亦不若哉?此所以将爱姐作结,以愧诸妇;

且言爱姐以娼女回头,还堪守节,奈之何身居金屋而不改过悔非,一竟丧廉寡耻,于死路而不返哉?(读法十一,上册,页43)


上文已大段结束。此回以下复蛇足爱姐何?盖作者又为世之不改过者劝也。言如敬济经历雪霜,备尝甘苦,已当知改过,乃依然照旧行径,贪财好色,故爱姐来而金莲复来看敬济,言其饮酒宿娼,绝不改过也。

虽有数年之艾在前,其如不肯灸何?故爱姐者,艾也,生以五月五日可知也。(第九十八回总批,下册,页1361)

 

严格来说,韩爱姐在《金瓶梅》中的一生命运总是被他人所决定,甚至一度沦落成为娼妓。

然而遇着陈敬济,竟一变而成为贞妇,清苦守贞,矢志不渝。如此转变,颇令人费解。

不过,在张竹坡看来,不论韩爱姐先前的人生经历如何,相较于如潘金莲等其他丧廉寡耻的无节淫妇,如今能够改过向善,谨守贞节度日,无乃为充满假相之世情注入一道向善、向上的清流思想。

对于「齐家」理想的实践而言,爱姐的改过和守节的叙述,乃「作者着此一书,以为好色食财之病,下一大大火艾也。」(第九十九回总批,下册,页1373)此一结局,无疑有其重要的立言寓意。

 




崇祯本《金瓶梅》




(三)真正菩萨,真正彻悟


     在崇祯本评点中,明确揭示《金瓶梅》小说叙述以「独罪财色」为命题,而此一观点为张竹坡所继承

无可讳言,《金瓶梅》作者以一部奸夫淫妇、淫情艳语之书,悉作炎凉之奇文,乃有意以「四贪词」作为一书总纲,其后一一展演诸多人物的罪恶之态。

在细读之中,张竹坡致力探其章法,揭其笔法,明其情理,究其文意,深恐误读《金瓶梅》之妙文。因此,张竹坡以为只有善读之人,方能体会作者苦心:


今有和尚读《金瓶》,人必叱之,彼和尚亦必避人偷看;不知真正和尚方许他读《金瓶梅》。(读法五十五,上册,页53)


 今有读书者看《金瓶》,无论其父母师傅禁止之,即其自己亦不敢对人读。不知真正读书者,方能看《金瓶梅》,其避人读者,乃真正看淫书也。(读法五十六,上册,页53)

 

显然,能读《金瓶梅》者乃真正和尚、真正读书者;然而,一般读者无法感其妙文之曲曲折折,也就无法深刻体会文字背后极细之心思,以致产生误读现象,也是无可避免之事。〈读法八十二〉曰:


故《金瓶梅》不任受过。何以谓人误《金瓶》?《金瓶梅》写奸夫淫妇,贪官恶仆、帮闲娼妓,皆其通身力量,通身解脱,通身智慧,呕心呕血,写出异样妙文也。

今止因自己目无双珠,遂悉令世间将此妙文目为淫书,置之高阁,使前人呕心呕血做这妙文──虽本自娱,实亦娱千百世之锦绣才子者──乃为俗人所掩,尽付流水,是谓人误《金瓶》。

何以谓西门庆误《金瓶》?使看官不作西门的事读,全以我此日文心,逆取他当日的妙笔,则胜如读一部《史记》。

乃无如开卷便止知看西门庆如何如何,全不知作者行文的一片苦心,是故谓之西门庆误《金瓶梅》。然则仍依旧看官误看了西门庆的《金瓶梅》,不知为作者的《金瓶》也。(上册,页56)

 

总之,《金瓶梅》一书处处以文章夺化工之巧,有待读者细心体会,若是泛泛读之,必然要误看且误读作者的苦心,更遑论理解作文之难,反倒无法体会作者作文的寓言之意。






《金瓶梅》书影



对于张竹坡而言,《金瓶梅》作者虽「以秽言泄其愤」,于是着意藉财色起端,一心描写众人征逐财色之恶,揭露人情之可畏,深悟世情之假伪,充满愤懑之情。

但实际上,在炎凉描写和冷热映照的笔法、章法表现上,却是作者寄寓经济学问所造就的一部大彻大悟之书,处处充满圣贤学问:


写月娘,必写其好佛者,人抑知作者之意乎?作者开讲,早已劝人六根清净,吾知其必以「空」结此「财色」二字也。……盖生离死别,各人传中皆自有结,此方是一总大结束。

作者直欲使一部千针万线,又尽幻化了还之于太虚也。然则写月娘好佛,岂泛泛然为吃斋村妇闲写家常哉?此部书总妙在千里伏脉,不肯作易安之笔,没笋之物也,是故妙绝群书。(读法二十六,上册,页48)


 做书者是诚才子矣,然到底是菩萨学问,不是圣贤学问,盖其专教人空也。若再进一步,到不空的所在,其书便不是这样做也。(读法七十五,上册,页55)


《金瓶梅》究竟是大彻悟的人做的,故其中将僧尼之不肖处,一一写出。此方是真正菩萨,真正彻悟。(读法七十九,上册,页55)

 

《金瓶梅》作者秉持菩萨心现身说法,用笔描写色色皆到,一一散开在读者眼中,因而能够创造出如此一部道学之书、性理之书。






皋鹤堂本补册



张竹坡认为,由于「作者深着世情之险,危机触处皆然。」(第二十四回总批)因此,在文字深浅之中,其实多着意展示出「天道报应,丝毫不爽」的世劝思想,只是一心要人改过:


作《金瓶》者,乃善才化身,故能百千解脱,色色皆到。不然正难梦见。(读法五十七,上册,页54)


作《金瓶》者,必能转身,证菩萨果。盖其立言处,纯是麟角凤嘴文字故也。(读法五十八,上册,页54)


 《金瓶》以空结,看来亦不是空到地的,看他以孝哥结便知。然则所云「幻化」,乃是以孝化百恶耳。(读法七十五,上册,页55)


《金瓶梅》是部改过的书,观其以爱姐结便知。盖欲以三年之艾,治七年之病也。(读法七十八,上册,页55)


《金瓶梅》是部惩人的书,故谓之戒律亦可。虽然又云《金瓶梅》是部人世的书,然谓之出世的书亦无不可。(读法百五,上册,页58)

 

整体而言,张竹坡以「空」作为批评《金瓶梅》的思想背景,通过佛家明心见性的转身证菩萨果思想来传达大彻悟的重要性,意味着这一部世情书之终始,处处劝人不要存有迷色之念,以免忘情相引,终致迷而不悟。

「色空」之思,不仅仅是《金瓶梅》作意之所在,同时也是张竹坡面对冷热世情时的思想表述之所在。

 

四、代结语:孟玉楼与立身处世学问的反省


 

张竹坡为何批评《金瓶梅》?其原因何在?始终是论者所关注的研究问题。

如前文所述,张竹坡批书,乃秉持「然则我自做我之《金瓶梅》,我何遐与人批《金瓶梅》也哉(《竹坡闲话》,上厕,页24)的演义编创意图,因而使得《金瓶梅》一书经过评点之后,俨然成为他个人的创作成果,并从中寄托心志。

正因为如此,为能让天下之人共读如此异样妙文,乃予以付梓出版。据张道渊〈仲兄竹坡传〉所言:「或曰:『此稿货之坊间,可获重价。』兄曰:『吾岂谋利而为之耶?吾将梓以问世,使天下人共赏文字之美,不亦可乎!遂付剞劂,载之金陵。』」[9]

由此可见,张竹坡对于《金瓶梅》的喜爱。而值得进一步深思的问题是,为何张竹坡在评点过程中反复提出「孟玉楼乃作者之自喻」之说?其意何在?






剧照


基本上,对于孟玉楼的关注,早在崇祯本评点中已有所表示,但张竹坡认为其评点并未能切中要旨:


其前文批玉楼时,亦常再四深思作者之意,而不能见及此,到底隔膜一层。今探得此意,遂使一部中有名之人,其名姓,皆是作者眼前用意,明白晓畅,彼此贯通,不烦思索,而劝惩皆出也。(第七回总批,上册,页95)

 

在张竹坡看来,这孟玉楼的形象塑造可能存有不可忽视的思想寄托,应该予以深思和探究,因此提出孟玉楼乃作者自喻的观点:


 夫终不能一畅吾志,是其言愈毒,而心愈悲,所谓「含酸抱阮」,以此固知玉楼一人,作者之以自喻也。(〈竹坡闲话〉,上册,页56)


第问其必写玉楼一人何故?作者命名之意,非深思不能得也。(第七回总批,上册,页93)

 

显然,张竹坡的寄托主要反映在「一畅吾志」之上。经过一番细读批评之后,张竹坡俨然探得作者之意,因而对于玉楼命名及其形象塑造意涵皆能有清楚的伸说和评述:


金莲与瓶儿,进门皆受辱。独玉楼自始至终,无一褒贬。噫,一有心人哉。(读法三十一,页74)


作者写玉楼,不是写他被西门所辱,却是写他能忍辱。不然看他后文,纯用十二分精采结果玉楼,则何故又使他为西门所辱为失节之人?盖作者必于世,亦有大不得已之事。如史公之下蚕室,孙子之刖双足,乃一腔愤懑而作此书。

言身已辱矣,惟存此牢骚不平之言于世,以为后有知心,当悲我之辱身屈志,而负才沦落于污泥也。

且其受辱,必为人所误,故深恨友生,追思兄弟而作热结、冷遇之文,且必因泄机之故受辱,故有倪秀才、温秀才之串通等事,而点出机不密则祸成之语,必误信人言又有吃人哄怕之言。信乎,作者为史公之忍辱著书,岂如寻常小说家之漫肆空谈也哉?(第七回总批,上册,页98)

 

诚如张竹坡所见,孟玉楼被辱为「失节之人」,但却是《金瓶梅》中唯一一个几乎不受褒贬的女性。






戴敦邦绘·孟玉楼



因此,张竹坡在孟玉楼的行事之中,深刻体会到她深谙在炎凉世态之中的安身之法,如此方得以幸存于世,免遭祸患。

而这样的人生历程,不免让张竹坡将之连结到「作者必于世,亦有大不得已之事」,颇有感同身受的切身体会。为此,张竹坡对于孟玉楼的处世学问,给予了极为高度的评价:


 于春光在金瓶梅花时,却有一待时之杏,甘心忍耐于不言之天。是固知时知命知天之人,一任炎凉世态,均不能动之。则又作者自己身分地步,色色古绝,而又教世人处此炎凉之法也。有此一番见解,方做得此书出来,方有玉楼一个人出来。谁谓有精心之人,止看得西门庆又添一妾之冤于千古哉!(第七回总批,上册,页95)


 作者写玉楼,是具立身处世学问,方写得出来。而写一玉楼,又是教人处世入世之法。固知水月即空,犹是末着,见不能如此,或者空去,故后写月娘好佛,孝哥幻化等因,犹是为不能如玉楼之人,再下一转语,另开一法门也。(第七回总批,上册,页95)

 

大体而言,张竹坡对于孟玉楼「忍辱」而嫁的愤懑与牢骚,心有领会;因此,以「含酸抱阮」之姿代作者发出感慨,同时也以作者之姿立言,不免极力将孟玉楼与「作者不幸,身遭其难」进行连结。

虽然,此一见解存有过度诠释的疑虑,但事实上,这也充分说明了孟玉楼在张竹坡心中的完美道德形象,正寄寓其寻求「立身处世」之道的内在情感吁求,有其著书立说之深意在。

    从「演义」编创的角度来说,张竹坡之批评《金瓶梅》,正以其「金针」细说作者之苦心,照见作品之深意。

当然,更重要的是,藉批评以寄托个人生平不遇之叹。因此,在为孟玉楼进行评点之时,其实也是将个人的经济学问一一投射其中,抒诚以告。第一百回总批曰:


夫卖玉簪,不求名也;甘受西门之辱,能耐时也;抱恙含酸,能知机也;以李为归,依于理也;不住严州,不趋炎也;家于真定,见道的而坚立不移也;枣强县里,强恕而行,无敢怠也。义恤贫儿,处可乐道好礼,出能乘时为治,施吾义以拯民命于水火也。

以捣鬼孝哥结者,孝弟乃为仁之本也。幻化孝哥,永锡尔类也。凡此者,杏也,幸也。幸我道全德立,且苟全性命于乱世之中也。以视奸淫世界,吾且日容与于奸夫淫妇之旁,「尔焉能浼我哉」?吁!此作者之深意也。谁谓《金瓶》一书不可作理书观哉!吾故曰:玉楼者,作者以之自喻者也。(下册,页1385)

 

无可讳言,张竹坡个人生平不幸的遭际,历识人情炎凉,因此通过批评孟玉楼形象而自喻其中,进而在无可如何之中作书以自遣,以此泄其平生的穷愁与愤懑。






张竹坡画像



如此说来,这样一种批评观点的展现,自有其一番人生感慨在,毋乃有其值得同情之处。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正是在依事取义的批法建构中,张竹坡依循演义编创的作法和思维,除了赋予了孟玉楼形象崇高的道德典型意涵之外,同时也由此自寓一场立身处世学问,

最终乃能成就评点之大章法,引发读者思考文字奇妙之处。对于中国古代小说批评史而言,评点文字之存又诚乃万幸之事。

 

 









参考文献

 

传统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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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释:

[1]此一批法,大體上是受到八股制藝的觀念和技法的影響而來。參賀根民:〈《金瓶梅》評點的八股技法〉,《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7:2(2011.3),頁57-61。另可參陳才訓:〈論張竹坡小說評點的八股思維及其得失〉,《吉林師範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3(2016.5),頁23-27。

[2]楊義:《中國敘事學》(嘉義:南華管理學院,1998年6月),頁43。

[3]參崔曉西:〈張竹坡在《金瓶梅》評點中的「情理」範疇及其在小說批評史上的地位〉,《浙江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3期,頁6-10+26。王楠:〈論張竹坡《金瓶梅》評點中的「情理」〉,《瀋陽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37:5(2016.5),頁169-172。

[4]楊義:《中國敘事學》,頁45。

[5]張竹坡所撰〈撥悶三首〉曰:「鳳從雙鬢生,月向懷中照,對此感別離,無何復長嘯。愁多白髮因欺人,頓使少年失青春。愁到無愁又愁老,何如不愁愁亦少,不見天涯潦倒人,飢時雖愁愁不飽。隨分一杯酒,無者何必求。其有遇,合力能,龍鳳飛拂逆,志甘牛馬走。知我不須待我言,不知我兮我何剖。高高者青天,淵淵者澄淵,千秋萬古事如彼,我敢獨不與天作周旋。既非諂鬼亦非顛,更非俯首求天憐。此中自有樂,難以喉舌傳。明日事,天已定,今夜月明裡,莫把愁提起。閑中得失決不下,置身百戰當何以?」轉引自吳敢:《張竹坡與《金瓶梅》研究》,頁242。

[6]以往對於張竹坡批評《金瓶梅》時所提出的「苦孝說」,總有不解之處。但實際上托名謝頤〈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敘〉提供了重要的信息曰:「《金瓶》一書,傳為鳳洲門人之作也,或云卽鳳洲手。然纚纚洋洋一百回內,其細針密綫,每令觀者望洋而嘆。今經張子竹坡一批,不特照出作者金針之細,兼使其粉膩香濃,皆如狐窮秦鏡,怪窘溫犀,無不洞鑒原形,的是渾《艷異》舊手而出之者,信乎為鳳洲作無疑也。」自從張竹坡家譜發現之後,學界對於其接受《金瓶梅》為王世貞說,並藉由評點凸顯「復仇」的泄憤說和「孝悌」的苦孝說,便得其解。當然,若能更進一步通過家譜聯繫張竹坡的生平經歷,則可清楚知道,上述苦笑說的提出實出於一種切身之感,有其不可忽視的思想淵源,所言並非無的放矢之論。

[7]以上文字分別轉引自吳敢:《張竹坡與《金瓶梅》研究》,頁240、245、243。

[8]轉引自吳敢:《張竹坡與《金瓶梅》研究》,頁244。

[9]轉引自吳敢:《張竹坡與《金瓶梅》研究》,頁247。









文章作者单位:台湾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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