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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辉:《如意君传》的刊刻年代及其与《金瓶梅》之关系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小说《如意君传》,最早见于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序云:吾观前代骚人,如卢景晖之《剪灯新话》,元微之之《莺莺传》,赵君弼之《效颦集》,罗贯中之《水浒传》,

丘琼山之《钟情丽集》,卢梅湖之《怀春雅集》,周静轩之《秉灯清谈》,其后《如意传》《于湖记》,其间语句文确,读者往往不能畅怀,不至终篇而掩弃之矣。

此一传者,虽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使三尺童子闻之,如饫天浆而拔鲸牙,洞洞然易晓。

这里的《如意传》当即《如意君传》;《于湖记》当即《张于湖误宿女贞观记》。

欣欣子既然把它们列于「前代骚人」之后,拿来与《金瓶梅词话》作比较,毫无疑问,是《如意君传》在前,《金瓶梅》列其后。

但是,问题并没有这样简单,欣欣子话虽这么说,惜无旁证可参,难以令人确信。

何况国内向无《如意君传》的刻本流传,欣欣子的话也无从作进一步考察。



中国古艳稀品选刊四种 


待到徐朔方先生从国外带来此书复制原件,人们可以一窥全帙后,其刊刻年代仍然未得解决。

原因是:书前的华阳散人序及书后的相阳柳伯生跋,只有「甲戌」和「庚辰」甲子纪年,而无任何朝代年号。

因此,《如意君传》是部什么样的小说?刊刻于何时?它与《金瓶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成了多年难解之谜。

先是孙楷第先生在《中国通俗小说书目》里,推测为「明人之作」,但明人何时之作?则语焉不详。

郑振铎先生前进了一步,他说「又序中所引《如意传》当即《如意君传》;《于湖记》当即《张于湖误宿女贞观记》,盖都是在万历间而始盛传于世的」1

《张于湖误宿女贞观记》,始见于《国色天香》,是书有万历十五年谢廷谅序刊本,说它在万历年间始盛传于世是有根据的。

但肯定《如意君传》也是万历年间所出,依据是什么,郑先生则没有说。当代研究者们,一般都采用郑先生的这一看法。

而《金瓶梅词话》的最早刻本也在万历年间,那么,孰先孰后呢?仍是一个悬案。

更有甚者,个别研究者断定《如意君传》晚于《金瓶梅词话》,华阳散人就是明末清初的《鸳鸯针》作者吴宸垣,因为他的号就是华阳散人,并由此得出了《如意君传》的情节源出于《金瓶梅词话》的结论。

只不过《金瓶梅》是长篇小说,可以肆意铺叙,而《如意君传》是短篇小说,故只能把《金瓶梅》中的具体描写浓缩一下。

按照这个观点,不是《如意君传》影响了《金瓶梅》的成书;而是正好相反,变成了《如意君传》脱胎于《金瓶梅》,这就值得我们认真去辨析一番了。


一、《如意君传》其书



《如意君传》前有华阳散人所作〈如意君传序〉,序云:


《如意君传》者何?则天武后中冓之言也。

虽则言之丑也,亦足以监(鉴)乎?昔者四皓翼太子,汉祚以安,实赖留忠(侯)矣。

则天武后强暴无纪,荒淫日盛,虽乃至废太子而自立,众莫之能正焉。而中宗之后也,实敖曹氏之侯之力如留侯,可谓社稷力也。

此虽以淫行得进,亦非社稷忠耶?当此之时,留侯卢(?)之,四皓翼之,且焉能乎?《易》曰:纳约自牖。敖曹氏用之。

由是观之,虽则言之丑也,亦足监(鉴)乎?

甲戌秋华阳散人题


后有相阳柳伯生〈跋〉,跋云:


史之有小说,犹经有注解乎?经所蕴,注解散之。乃如汉武飞燕内外之传,闺阁密款,犹视之于今,而足以发史之所蕴,则果犹经有注解耳。

顷得则天后《如意君传》,其叙事委悉,错言奇叙,比诸诸传,快活相倍,因刊于家,以与好事之人云。

庚辰春相阳柳伯生


正文前上方,题为《阃娱情传》,全文约九千言。



《阃娱情传》书影 


始以「武则天宫后者,荆州都督士女也。幼名媚娘。年十四,文皇闻其美丽,纳之后宫,拜为才人。久之,文皇不豫,高宗以太子入奉汤药。媚娘侍侧,高宗见而悦,欲私之,未得便。

会高宗起如厕,媚娘奉金盆水跪进,高宗戏以水洒之,曰:乍忆翠山梦里魂,阳台路隔岂无闻?媚娘即和曰:未漾锦帐风云会,先沐金盆雨露恩。高宗大悦,遂相携,交会于宫内小轩僻处,极尽缱绻。」

后文皇出媚娘于感业寺为尼。高宗即位,纳入宫,拜为左昭仪。高宗晚年,武氏擅权,诛害贤良;

高宗死后,废太子改唐为周,任用酷吏,与僧怀义、张昌宗、张易之相淫乱。

以上显系参照史传,点缀成文。


而《如意君传》着力描绘的,乃是武则天与薛敖曹之间的淫乱行为,所占篇幅在三分之二以上。

写武氏七十高龄,得一伟岸雄健之青年薛敖曹,召进宫内,通宵达旦,逞欲恣淫。

所叙敖曹,则云系隋末陇西僭号秦帝之薛举之后。举次子仁景有爱妾素姬,与家童私,生玉峰。玉峰生二子,长子伯英,次子即为敖曹。

除薛举一人外余皆于史无征,纯系小说家言。如意君者,即武氏对敖曹之爱称也。武氏亦因是改元如意。

武氏年衰,敖曹离宫,先在武承嗣处,后僭走,「承嗣大惊,遣骑四布,寻觅不知所在」。

全篇结语云:


「天宝中人,于成都市见之,羽衣黄冠,童颜绀发如二十计人,谓其得道云。以后竟不知其所终。」


小说对武氏之擅权、僭越、凶残、淫乱,极尽揭露与斥责;而对敖曹,虽写其宣淫,然似出无奈,存曲意奉承之意,笔触所至,颇出同情之心,基于封建正统观念,又褒之有德,如这段描写:


敖曹曰:「臣之为儿,乃片时儿耳。陛下自有万岁儿,系陛下亲骨肉,何弃忍之?」后心动。敖曹自是每以为劝。后得狄梁公言,如庐陵王复为皇太嗣。中外谓曹久积宫掖,咸欲乘间杀之。及闻内助于唐,反德之矣。


《如意君传》之内容大致如上。

不难看出,就其主要情节而言,是一部虚构而成的小说。但它与《剪灯新话》《效颦集》等所不同者,在于毫无传奇色彩。

其次,文字较为通俗,虽染以文言词汇,却与话本小说近似。尤其全篇出现了十二处诗词等韵文,残存着话本小说亦说亦唱的艺术特色。

这应是一则早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武则天与薛敖曹故事,后经文人加工润饰而成的一部话本小说。



二、〈读如意君传〉一文




谁是小说《如意君传》的加工写定者?今已难以确考。

序文作者华阳散人,与欣欣子、弄珠客一样,有意隐去真实姓名,此或与语涉淫秽,不愿署名有关。

但是,有关《如意君传》的成书与刊刻年代,我们还是可以考知的。孙楷第先生曾经这样著录:


如意君传未见    刘如衡先生云:日本某书中记有青霞室刊本,四册。此书演唐武后事。嘉庆十五年御史伯依保奏禁。见《癸巳存稿》。

按:清黄之隽《唐(应为)堂集》二十一《杂着》五〈詹言〉下篇云:歙潭渡黄训字学古,明嘉靖己丑进士,历官湖广按察司付使,着《读书一得》八卷,其从孙研旅、宗夏重刻之,凡九经、二十一史、诸子、文集、杂家、传志一百余种。

自古迄明,随事立论,皆闳博正大,谭名理,证治道,是非法戒瞭如也;是吾族之善读书者。

唯〈读如意君传〉,此何书而读之哉?中引朱子诗以昏风归咎太宗论甚正,易其题可也。又着《黄潭文集》《经济录》各若干卷。据此则《如意君传》亦明人作。2


这是引用黄之隽之《堂集》记载,认为是明人之作,所见甚是。




 《中国通俗小说书目》   孙楷第    著



《堂集》系乾隆六年所刻,黄之隽之记载是否可靠,需待与《读书一得》相印证。

幸好,嘉靖刻本《读书一得》尚存人世,卷二就有〈读如意君传〉一文,内容完全吻合,这对于我们考证《如意君传》的刊刻年代,提供了有力的左证,殊为珍贵,故全文迻录如下:


〈读如意君传〉

  

呜呼,唐之昏风甚哉!太宗淫巢王妃,知有色不知有弟;高宗蒸武才人,知有色人乎?况可以为君乎?此三君者,一也。

太宗盖英明君也,乃亦知有色不知有弟,不知有父,玄宗淫寿王妃,知有色不知有子,兄不兄,子不子,父不父,可以为况高宗之下愚、玄宗之中才乎?信色之大惑惑人也哉!

朱子曰:「晋阳启唐祚,王明绍巢封。垂统已如此,继体宜昏风。」呜呼,唐之昏风甚哉!太宗首恶之名不可逭矣。

予观三尤物者:巢王杨妃之于太宗,太宗之淫妃也,非妃之敢淫太宗也;寿王杨妃之于玄宗,玄宗之淫妃也,非妃之敢淫玄宗也;敢淫者,武才人乎?

才人年十四事太宗,至高宗以为昭仪,时年三十一矣。前年尼感业,见高宗之提而泣,泣雉奴奇货也。而高宗故悦之心,动焉。心也,阴先阳唱,禽兽行成,敢者武才人乎?

才人而昭仪,而皇后,而皇帝,改唐而周,改李而武,置控鹤,置奉宸,敢淫者,岂惟雉奴外五、六郎也乎?史外谁传如意君矣!言之污口舌,书之污简册,可焚也已然。

如意君,薛敖曹其人也。

武氏九年,改元如意,不知果为敖曹否?敖曹曰如意者,盖淫之也,武氏果有敖曹其人乎?可读武氏传,殆绝幸僧怀义者欤?不然,何伟岸淫毒佯狂等语似敖曹也。

不曰怀义曰敖曹者,嫪毐之谓欤?呜呼!传之者淫之也,甚之也已。夫武氏敢淫于终,恃势也,无足怪,予独怪夫始之淫高宗也。

群焉女比吾敢泣者,受其蒸心动,昔之云如童如也。将何恃乎?人谓恃有高宗目成之好,在予谓亦恃有太宗家法在。

弟死不难于淫其妻,父死岂难于蒸其妾?不然,鹑之奔奔,不可道也,何敢思乐聚麀而淫焉如此哉?太宗首恶之名,固不逭矣。


《读书一得》四卷,嘉靖四十一年1562,由黄训之弟出资刊刻。




 《读书一得》书影



卷首有汪尚宁写于嘉靖壬戌二月之〈读书一得引〉:「余同年黄潭先生,所读书有得,辄着之,积久成帙,凡数万言,题曰《读书一得》。余受而览之,……先生弟上饶丞立斋捐金锓梓。」可知《读书一得》成于嘉靖四十一年以前,那么,黄训在嘉靖年间读到《如意君传》,则是毫无疑问的了。


三、黄训其人




〈读如意君传〉一文的作者黄训,字学古,自号鉴塘,歙县人。明嘉靖八年己丑进士。

嘉靖《歙县志》卷二十五〈文苑〉有传:


黄训,字学古。从父商所就学,日诵数千言,淹贯经史,以文名。试嘉兴令,却样金三千,后遂为例。以政最,召至京,当道拟擢训给谏,其从者诓索兼金。

训曰:是污我一生矣,宁不得,从者中之。拟授知州,文选力争,竟授郎署。当道寻亦自悔,造门引咎谢之,其大节分明如此。所著有《黄潭文集》《读书一得》《大学衍义》《肤见皇明经济录》诸书。


传极简略。准此,尚无法了解黄训的详细生平。难得的是,他的《黄谭文集》十卷(嘉靖三十八年刻本)《皇明名臣经济录》五十三卷(嘉靖三十年本刻)亦并存于世,为探考黄训其人,找到了真凭实据。                     ,是确凿无疑的,这有他自己的记载为证。





《金瓶梅成书与版本研究》   刘 辉  著



黄训的生年。黄训生于明弘治三年1490他在〈寿外父约斋先生七十序〉中说:


「敬皇帝二年己酉(1489)先生举于乡,明年训始生。」3敬皇帝,系指明孝宗朱佑樘,「明年」即为庚戌(1490)。这与他在另一文中所说:「岁乙巳(1485),始来新安过我潭渡黄氏,……庚戌复来,余始生」4完全相符。弱冠,读书于紫阳学院,「日从事于性命之学」。5


直到三十六岁时,方举于乡,三试三黜,终于嘉靖八年1529中己丑科进士。

对于他的这段经历,他不无感慨地说


黄子少顽,无所用心,弱冠始知用心,未知所用。闻今人之所尊贵者,进士也,遂用心进士之学。学成,三试三黜,落落难合,乃奋而兴曰:余不能速得今人之所尊贵者,命也。

古人之所尊贵者,求则得之,命无与也。彼丈夫也,我丈夫也,独不能得耶?古人所至尊者,道;所至贵者,德,道德身内物也。舍之以入于卑

贱,乃仆仆焉。求身外物以为尊贵,岂非大惑耶?于是以格致者入道之门,进德之基,聚经史子籍而日读书焉,读益博,心益昏,若航海而无岸畔也。……6

((嘉靖九年1530)任嘉兴令,十一年1532)返朝,拟擢给谏,后任备员司马。7

嘉靖十四年(1535)出任湖广按察司付使。嘉靖十六年(1537)起,为兵部侍郎。数年宦海风波,身染重病,嘉靖十八年(1539)他在〈除夜示诸儿〉一诗中写道:「白头书帷五十年,灯前兀兀愧知天。」8并流露出无限怅惘之情:「竹爆声高岁尽时,天街老马竟何之?」9


关于黄训的卒年,我们也是可以考知的。




 《黄潭先生文集》书影


从《黄潭文集》中所能看到的纪年诗,其最后一首题为:〈庚子迎春日,阅武紫荆关〉。

很可能此诗写过不久,黄训辞世,享年五十。

我们说黄训卒于嘉靖十九年1540还可与胡宗宪为《黄潭文集》所作序中的记载相印证。序云:10


吾乡黄潭先生,少负异禀,有远志。其始为诸生时,即留心古文,每下笔必以韩子之文为师法。然间出举子业以示人,即业举者无不敛手以避之。

迨后,以试事谒余叔祖康惠公于留都,公大奇之曰:韩昌黎复出矣。时则以古文相许重耳。

既而予伯兄瓶山与先生同学于紫阳书院中,日从事于性命之学。时先生之文,由显入微,由粗入精,而浸淫于道德之旨矣。

余自垂髫时,得读先生之文与父兄之手,已稍稍知向慕。

乙未会试下第,会先生于燕河舟中,即蒙刮目相待,有「长身山立,何康惠公似之」之语,后余果登戊戌进士。先生时为兵部郎,以暇日纂集国朝名世章疏曰《经济录》,余向得读而面质焉。……今先生没近二十年矣。

余向欲收其遗文为之梓,以传诸世而未遑也。其子允周等刻先生文集成,抱诣军门,求余序诸首,余展而读之。……


(。正因为黄训死于嘉靖十九年,故十九年后胡宗宪作序时,此序写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方可谓:「今先生没近二十年矣。」

了解了黄训的生平之后,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黄训的〈读如意君传〉之文,最迟写于他辞世的嘉靖十九年以前。

如果黄训的《读书一得》,确如汪尚宁所言,是他

「所读书有得,辄着之」,此文又有可能写于嘉靖四年1525他举于乡之前。

换言之,小说《如意君传》也必在是年之前刊刻行世。这个结论,大概与事实相去不远。

以此,与《如意君传》卷首序及卷末跋之甲子纪年相对照,可知现存活字刻本序之「甲戌」应是明正德九年1514,跋之「庚辰」,应是正德十五年1520,而绝不可能是万历二年之甲戌1574,或万历八年之庚辰1580,此可定谳也。




 《如意君传》书影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头来,看看欣欣子的〈金瓶梅词话序〉,并验证一下我们的结论是否可信。

欣欣子把《如意君传》放在《剪灯新话》《效颦集》《钟情丽集》《怀春雅集》《秉烛清谈》之后来叙述,这个排列,符合历史年代的先后顺序。

丘浚卒于弘治 ,八年1495,沈德符说他的《钟情丽集》是「少年之作」11肯定作于成化之前。

而《效颦集》《怀春雅集》《秉烛清谈》,皆录于高儒之《百川书志》,皆是成、弘之间所作。刊刻于正德年间的《如意君传》,列为「其后」,自然是合乎情理的了。


四、与《金瓶梅》之关系



《金瓶梅词话》今知最早刻本为万历四十五年本,其刊刻年代晚于《如意君传》几近百年。

如果承认《金瓶梅词话》与《如意君传》在内容上有因袭关系的话,不言而喻,只能是刊刻在前的《如意君传》影响了《金瓶梅词话》,历史绝不能倒转,刊刻其后的《金瓶梅词话》反而影响了《如意君传》。

因此,那种认为《如意君传》抄袭了《金瓶梅词话》,把词话的具体描写,简括浓缩到《如意君传》中来的观点,是根本不能成立的。




万历本 《金瓶梅词话》


《金瓶梅》向有「淫书」之恶谥。原因是人所共知的,它杂有性生活的描写。

这一方面是当时的社会风尚使然,用鲁迅先生的话说:「而在当时,实亦时尚。」12

不了解这一点,无疑是隔了一层帏幕,根本无法探求其底蕴。《金瓶梅》成书的年代,是中国封建社会走上全面崩溃的时代,整个社会千疮百孔,腐朽不堪,到处散放着令人窒息的靡烂臭气。

《金瓶梅》敢于面对现实,直言不讳,给予了赤裸裸的揭露。

当是时,一些进步的思想家和文学家,肯定人的生存价值,以情与性作为两把锋利的匕首,投向鼓吹「存天理,去人欲」的虚伪道学,而且形成了一股社会思潮。

这一思潮首先反映在小说和戏曲的创作领域内,汤显祖的《牡丹亭》和《金瓶梅》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不理解这个社会和文学现象,不掌握这一历史尺度,难以对它们作出科学的公允的评价。

另一方面,在《金瓶梅》的成书过程中,《如意君传》对它的影响是明显的,尤其在性生活描写方面,最为直接。

我们现在可以说,在一部小说中对性生活作集中而又具体描绘的,并非首创于《金瓶梅》,而是《如意君传》发其端,只不过《金瓶梅》在某些段略上又肆意铺张一番,读来令人生厌罢了。

但《金瓶梅》毕竟不是《如意君传》的翻版。




 《如意君传》书封


单就性描写而言,不仅与塑造人物形象密不可分,而且在量上有着明显的不同。

可以说《如意君传》充塞满纸,篇幅占了三分之二以上,而《金瓶梅》充其量不过百分二、三而已。

长时间以来,在一些人的言谈或印象中,把《金瓶梅》视为中国「淫书之首」,这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

如果细检《金瓶梅词话》,就会发现第三十七回有这样一句话:「一个莺声呖呖,犹如武则天遇敖曹」。这就清楚地告诉人们:

在《金瓶梅》的成书过程中,是有意识地吸收了《如意君传》的故事细节描写。

具体说来,《金瓶梅词话》的第十八、十九、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五十、五十一、五十二、六十一、七十三、七十八、七十九等回的一些性描写,大都由《如意君传》化出。

或动作一样,同出一辙;或行为相似,共一模式;或具体描绘,一字不差;或大同小异,模仿痕迹甚浓。

特别有几段文字,更是公开地抄袭,如第二十七回「忽然仰身望前直一送」以下一段文字,则直接从《如意君传》移来,照录不误,类此者,在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八、七十九回中还可看到,毋需一一例举。

还有一点,应当提及,即《金瓶梅词话》中的个别性描写,现已有不可解者,而在小说《如意君传》中,却作了具体说明。

譬如,词话本第六十一回和七十八回所描写的「烧香」一事,清末之文龙已是不知其所云为何:「《金瓶梅》中有烧香一事,不解是何心思,有何思昧,岂亦割臂之类欤?殆亦淫之极而作此举耳。」13

今人亦有推测为性虐待者,实则不然。



 《如意君传》书影


《如意君传》是这样描写的:


「后谓敖曹曰:『我闻民间私情,于白肉中烧香疤者,以为美谭,我与汝岂可不为之?』因命取龙涎香饼,对天再拜,设誓讫,于敖曹麈柄头烧讫一圆,后于牝颅上烧一圆,且曰:『我为奴以痛始岂不以痛终乎?』既就寝。」


说得明明白白,无需再作任何诠释。

于此,《如意君传》又有其他小说所无法替代的史料价值。

现在我们可以为本文作结了:

《如意君传》对《金瓶梅》的成书,产生了直接影响,不容忽视;《如意君传》成书刊刻在前,在一些性生活描写上,是《金瓶梅》借用抄录了《如意君传》,而不是相反。


一九八七年三月改写于京郊思敏斋





 刘辉、杨扬  著









1〈谈《金瓶梅词话》〉,见《论金瓶梅》(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 年版)。

2《中国通俗小说书目》。

3同前注,卷三〈寿王水镜序〉。

4《黄潭先生文集》,卷三。

5同前注,胡宗宪:〈黄潭文集序〉。

6同前注,卷五〈鉴塘记〉。

7同前注,卷三〈寿雪溪汪翁六十序〉。

8同前注,卷十。

9同前注,卷十〈己亥除日有感〉。

10同前注,胡宗宪:〈黄潭文集序〉。

11《万历野获编》,中华书局版。

12《中国小说史略》。

13第六十一回评语,见拙著《金瓶梅成书与版本研究》。









文章作者单位:中国大百科出版社


本文选自《刘辉<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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