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古诗词如何教人对抗日常烦恼的侵染？
古典诗词对孩子的心灵有潜移默化的浸染。《礼记》中说：“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
我们鼓励孩子读古诗词，可是，为什么要读古典诗词？古典诗词能解决我们的日常生活问题吗？对于我们平常的普通生活有一种引领和指引吗？
我们今天让叶嘉莹先生的助手、南开大学副教授张静老师以杜甫的两首诗为例，来解答这个问题。
杜甫的这两首诗，写的都是平常的琐事，但是却显示了一个伟大作家、第一流作家的心胸和视野。
▎ 张静和叶嘉莹先生
文 | 张静
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协助叶嘉莹先生编选了《给孩子的古诗词》
首先，我们看一下杜甫的《缚鸡行》，这首诗其实非常的简单，没有什么难解的典故，但是这里说到了一种境界，或者说杜甫给我们后人留下了一条坦途或者方向。
缚鸡行
杜甫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
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
虫鸡于人何厚薄，我斥奴人解其缚。
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
杜甫说我有一天回到家里，听到家里沸反盈天，鸡飞狗跳，乱乱闹闹的，我就问怎么回事？
原来是家里的仆人正在满院子抓鸡呢，鸡当然不愿意束手就擒，所以就鸡飞狗跳的，家务宁日。我就问了，为什么你要把鸡给抓起来呀？仆人就讲，“家中厌鸡食虫蚁”，鸡总是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吃院子里的小虫子小蚂蚁，所以要把它抓住卖掉。
但是杜甫说“不知鸡卖还遭烹”，但是你想过吗，如果你现在把鸡抓住卖到市上，它不也要变成别人的盘中餐吗？“虫鸡于人何厚薄”，我们到底是应该怜悯鸡呢，还是体恤虫子和蚂蚁呢？
“我斥奴人解其缚”，我就跟仆人说先把它放了吧，我们回头再讨论。
我们看，这里其实杜甫说的就是日常琐事对于我们心灵的这样一种侵染，一种烦恼。我相信只要有人群的地方，有利益争端的地方，就一定有烦恼，包括我们日常的家庭生活，肯定有方方面面的纠结和烦恼。怎么办？
▎ 《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内页
杜甫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通过意象，指出了一条光明的道路：“鸡虫得失无了时”，如果你斤斤计较的话，鸡虫的得失永远存在。
大家想想是不是这样，我们考学，存在着人我利益的争端，将来找工作，也有你上还是我上的矛盾。即使在一个学校，评职称、涨工资等等，我们这一生当中，会有种种的鸡虫得失的烦恼，无时无刻不存在，怎么办？
这种困惑、挣扎，杜甫也体会到了，他有他自己的方向。
他说这个时候我就走出门去，“注目寒江倚山阁”，去望一望远处阔大高远的景物，为自己的心灵和思想找寻一个更加阔大高远的目标和方向，这是我们对抗日常生活琐事的一个最有利的方法。
我在南京读硕士的时候，有一个学计算机的上铺，等到硕士毕业的时候，她就到当地的大学当老师，她结婚的时候我去参加他们的婚礼，那是十几年前，他们已经别墅跑车都有了。当时我觉得他们就是生活在童话里了。
但是等我毕业的时候，她就问我：“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读博士，为什么还要接着读书？”我说因为我们这个专业需要读的书太多，许多书还没读完。像《杜诗详注》需要一首一首地看，每周去向老师汇报读了哪几首诗，有哪些自己的感受和疑问。
有一天，我接到这个朋友的电话，说这个日子没法过了。说今天大姑子姐来了，又吃又拿走了；没过几天，二姑子姐又来了，又说借钱买房什么的，我家又不是开银行的……很多这种家庭里面姑嫂之间的矛盾。
我说，婚姻中姑嫂的矛盾我还真没经验，我就只能给你讲一讲《缚鸡行》。我讲完之后，她就说：“你什么意思，我也考个博士？”（大家笑。）
▎ 张静在2016世界读书日的古诗词讲座上
我说杜甫可没说考博士的事情，杜甫是说，与其把宝贵的生命纠结沉湎于这样的鸡虫得失的烦恼琐之中，不如跳脱出来，把精力和时间投放在更加高远的目标上，这样救赎的不仅是自己，也包括周边的人群。当你跳脱出来之后，会发现别人未必像你想象的那般斤斤计较，跟你过不去。
后来我这位朋友就考了复旦的博士留在上海工作了，现在他们的婆媳关系、姑嫂关系都处理得非常融洽。
所以，杜甫这首诗真的是在讲家庭生活，而且像有人说的，家就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就没有是非对错，怎么办？
我们说，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一定有利益冲突，就一定有矛盾和纷争，怎么办？就像古人说的：“怎生过日月也？”
我们整天想着这种鸡虫得失的问题，还有什么心思、什么心胸来读书做学问呢？
所以说，真正有品格的作家，他不仅可以给我们说出爱国忠君，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向我们传递出一种生活的哲理。
另外，我还想跟大家谈一谈杜甫的另一首诗，叫《又呈吴郎》：
《又呈吴郎》
杜甫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我们看看，杜甫在处理与弱势群体的关系的时候，他是一种怎样的态度？
“又”呈吴郎，可以看出，这是杜甫再一次地给吴郎写信。为什么呢？因为杜甫在四川的时候，他住在草堂，先前的房子就让吴郎来居住了。
▎ 《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内页
有人在考证吴郎和杜甫到底有没有亲属关系，其实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吴郎住到杜甫的房子里以后，这个房子原来的西边有一个邻居，是一个老妇人。
这个老妇人是“无食无儿一妇人”，既没有经济来源，也没有子女赡养，孤苦无依，所以每到枣成熟的时候就来打枣吃，杜甫在的时候她就养成这样一个习惯了。
但是杜甫走了以后，吴郎来了，吴郎觉得这个枣树的产权是我们家的，他就把枣树跟自己家的房子一起用篱笆围起来了。这个老妇人没有读过很多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她就是很现实的，感觉没枣吃了。
所以，有一次见到杜甫，老妇人就跟杜甫唠叨，说以前你在还好，还有枣吃，现在你走了，连枣都没得吃了。
这个老妇人和杜甫之间没有任何的利益关系，相比杜甫来说，她绝对是一个弱势群体。但是为了这样一个老妇人，杜甫又写了一封信给吴郎，他说“堂前扑枣任西邻”，就随她去吧，就让她打枣吃吧。
▎ 《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内页
因为，她就是一个没有任何保障的孤苦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她说一个人如果不是困穷到了极点，怎么会靠打别人家的枣吃来果腹充饥呢。
“只缘恐惧转须亲”，如果我们能体会到她打枣吃时的那种胆战心惊——毕竟不是自己家的枣，她打枣吃的时候肯定也不是那样的心安理得——如果我们体会到了她内心之中的这份恐惧，应该对她更亲近，更宽容才是啊。
所以我们说，杜甫这才是第一流作家的品格、心胸和修养。所以我们常常说怎么样才能写出好诗，真的是在于你个人的修养、襟抱到了一个怎样的层次，你的笔下才有什么样的作品。
《缚鸡行》是《给孩子的古诗词》里选入的一首诗，希望孩子在他的成长道路上，能够接触到这些先贤们的一些生活的智慧，包括他们对自己人生的道路，包括对他们的生命的价值的一些思考的痕迹。
也许有一天，孩子真正遇到了这些烦恼，他会想到，哦，前人已经走过的路，我应该怎么做，他会有一个反思，他会有一种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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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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