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人心不死，诗心就会永在
▎ 2016年9月19日，叶嘉莹先生在南开大学津南校区听完诗人席慕蓉讲座后发言（叶先生右侧坐者为张静）
文 | 张静
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协助叶嘉莹先生编选了《给孩子的古诗词》
《给孩子的古诗词》里还选了杜甫的一首《除架》：
《除架》
杜甫
束薪已零落，瓠叶转萧疏。
幸结白花了，宁辞青蔓除。
秋虫声不去，暮雀意何如。
寒事今牢落，人生亦有初。
“束薪已零落，瓠叶转萧疏”，到了秋天的时候，杜甫种的瓠瓜有一个藤架，因为瓜都已经结过了，这个时候，杜甫就要把瓜架子拆了，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再让它去结瓜。
这个时候，杜甫就代瓜说了：“幸结白花了，宁辞青蔓除”，他说，作为一个瓜来说，它一生最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它开过花结过果。
“宁辞青蔓除”，虽然现在要把这个架子拆除了，我上面还长着青叶，但是，我毕竟开过花，我毕竟结过果，我在人世的这一遭毕竟有过价值和意义了。这是作为一个瓜架来说的。
▎ 《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内页
但是，这首诗最重要的是后面：“寒事今牢落，人生亦有初”。
杜甫由瓜架想到了自己，我们每一个人，像在座的小朋友这样的年龄的时候，我们对自己的人生，对自己的未来，是不是也有过一份憧憬？对自己将来的品格、修为，是不是也有过一份期许？那么，等到我们要除架的时候，等到我们人生进入暮年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像瓜架这样自豪地说：“幸结白花了，宁辞青蔓除”？
“人生亦有初”，每一个人来到世上，每个人做事情的时候都有一份初心。佛家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确实如此。但是，我们最后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初心？到你的人生结束的时候，到达你的事业最终的时候，你有没有辜负自己最初做这份事业的初心呢？我们有没有辜负自己年少的时候对自己的这份期许呢？
这是杜甫的这首诗，留给在座的各位小朋友。你们现在可以想一想，你对自己的未来，你对自己的人生，你对自己将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有怎样的期待、憧憬和期许？将来我们能够完成吗？我们能够实现自己对自己的这份期许吗？
因为我们提到了《给孩子的古诗词》这本书，这本书当时在编选的时候，经常和叶先生拿出来讨论，其中比较有争议的是李商隐的《天涯》。
《天涯》
李商隐
春日在天涯，
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
为湿最高花。
这首诗叶先生非常喜欢，在讲课的多个场合都多次提到过，所以在《给孩子的古诗词》初选的时候，我就把它选上了。但是在讨论的时候，叶先生说：“这首诗我可以告诉你它是一首好诗，是李商隐对人生非常有体悟的一首诗，但是我们不能把这首诗编入给孩子的古诗里。为什么？因为它写得太悲哀了。”
▎ 张静
因为在座的很多可能已经为人父母，我想把这首诗摘出来跟大家分享，也是想说，在我们日常教育子女的时候，在跟子女互动的时候，是不是也像叶先生一样，注意呵护孩子正能量的、正面情绪的发展和成长，而不要在孩子成长很关键的时期，给他注入过多的这种不够阳光的内容。
“春日在天涯”，春天最美好的季节，我没有在故乡，没有在我心心念念的热土。我在天涯，我在飘零。
而且“天涯日又斜”，不仅我身在天涯，而且已经到了傍晚；不仅是到了傍晚，我的人生也到了傍晚。也就是说一个人非常的愁苦迷茫，而且充满有志不获骋的失落感。
但是最重要的是最后两句：“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黄莺鸟本来是没有泪的，它不会哭泣，李商隐说如果爱唱歌，带给人们这么多喜悦的黄莺鸟，如果它内心也有悲苦，也有眼泪的话，“为湿最高花”，它一定是在所有的花树最高的那个枝叶上，留下最深恨沉悲的眼泪。
这是最低层的悲哀，叶先生说这是写了人世间太悲苦的一种感情，不适合我们传递给孩子。我觉得确实是这样的。
所以后来我们选了什么呢？我们选了王安石这首《题何氏宅园亭》，这就比较正能量了：
《题何氏宅园亭》
王安石
荷叶参差卷，
榴花次第开。
但令心有赏，
岁月任渠催。
“荷叶参差卷”，诗从荷叶这样一个大家非常熟悉的植物来说，它的生长是有周期的。
“榴花次第开”，就榴花这样一种植物来说，它的生长也是有规律的。或者我们可以一起来说，荷叶、榴花，自然界的植物、动物，万事万物，这种天心春意，它本身都有自身的规律。
那么我们人呢？我们人这一生要实现什么，完成什么呢？
▎ 《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内页
“但令心有赏，岁月任渠催。”如果你这一生找寻到了一个方向，确立了一个目标，这个方向有可能是一份感情，可能是一份事业，可能是一门学问，无论是什么，只要你找到了你真正欣赏的目标和方向。
“岁月任渠催”，你就不会在意，或者到了你的人生终点的时候，你就不会有遗憾了。为什么？因为你的人生就是有价值的，有意义的。
所以，我们尽量地照顾到了对孩子们向上、向美、向真、向善的这样一种引领，而且这些诗歌叶先生除了诵读，她有感发的也都做了讲解，我觉得确实对孩子的品行是有帮助的。
我自己的孩子在上小学，在他两三岁时的一个冬天，我下了晚自习，回到家里，天特别冷，孩子就说：“妈妈你的手好凉啊，我们今天晚上能不能讲一个很冷很冷的故事？”
当时刚刚发生了贵州毕节几个留守小朋友在垃圾箱取暖被闷死的事件，我当时的心情非常纠结，我就想，我要给孩子讲这个真实的事情吗？我的孩子会不会问：“妈妈，这个世界人心之间如此的冷漠，为什么你还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所以我想，我不能讲这个很冷很冷的故事，我就给他讲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但是，我的孩子听了这个故事，过了很久，他说：“妈妈，我想找到一个大棚子，让世界上所有卖火柴的小女孩这样的孩子都能在里面。”
我当时听了心里特别的温暖，我就跟叶先生提到这件事，叶先生说：“马上给他讲《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让他知道有过一个先贤，跟他有过共同美好的志愿，让他知道人心不死，诗心就会永在。只要我们有真实的感受，真实的感情，就要培养呵护孩子对诗歌真正美好的、向真向善的这样的一种理想。”
还有一次，大概是两三年前，我在商场卫生间丢了包，后来打了110，然后去警局里做记录。从警局里出来的时候，我心里非常懊恼，路上就没怎么说话。我的孩子当时四五岁，他说：“妈妈，你不是说背诗可以让人心情变好吗，我们一起背诗吧。”
我的孩子，我也没有过多地让他背诵《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这些国学经典，他自己更喜欢的是恐龙、生物方面的内容。但是叶先生说，平时你在跟孩子交流的时候，你要把这种诗心、把这种真善美的诗情给孩子讲出来，这就很完美了，并不是说我们让孩子背诗，是想让他们长大都成为杜甫、李白那样伟大的诗人、作家。不是的，即使他们将来去研究自然科学也一样，他需要具备真正的人心不死的力量。
这里借用杜甫的祖父杜审言的一句诗：“明年春色倍还人”。
我们说“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我们既然真正经历过了春天，如果我们自己具有天心春意的话，如果我们对自己的这份天心春意有过反省和体悟的话，那么就不会因为春风之去，就不会因为春花之落，就不会因为春草之生，而认为春天是短暂的；我们反而会觉得“莫道今年春将近，明年春色倍还人”。
只要我们在孩子们的心中撒下了古诗词的种子，相信他们会给我们带来更美好的春天。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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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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