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竟有这么屌丝的诗人,心理距离瞬间拉近一万倍
“我们的文学史在论述初唐诗歌时一般只讨论陈子昂、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和沈佺期、宋之问,几乎不会提及王梵志,仿佛他那旁门左道的诗歌上不了台面。
”而当下受到口语诗熏陶的屌丝诗人们和屌丝诗歌读者们,在读到这样的既不提供远方也不提供浪漫思绪的俚俗诗歌时会会心一笑,会觉得大唐王朝其实距我们并不遥远,我们甚至会因王梵志而对立体的唐人产生亲切感。“
文| 西川
在《顿渐品第八》中,惠能反对长期禅坐,以为这样会拘束身体。其偈子云:
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
这样浅白的语吻令我们自然联想到唐初白话诗僧王梵志。我们的文学史在论述初唐诗歌时一般只讨论陈子昂、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和沈佺期、宋之问,几乎不会提及王梵志,仿佛他那旁门左道的诗歌上不了台面。
当胡适在1920年代要为白话新诗寻找历史根据和支撑时他乞灵于王梵志,还有王绩、寒山等。在《白话文学史》第十一章中,胡适说:
胡适
我近年研究这时代(指初唐)的文学作品,深信这个时期是白话诗的时期。
”胡适的话说得有些过分,但不管怎么说他注意到了王梵志诗歌的价值;但是,其论述又太过局限于所谓“白话诗”的范围,而对王梵志诗歌戏谑与说理之间看似不搭却搭出了特殊风格的关系讨论得不够深入。
王梵志严肃的济公式的吊儿郎当、可疑的诗歌抱负、有趣的俚俗恶趣味、写法上的以文为诗,以及他那说不清是佛教大智慧还是面向愚夫愚妇的醒世陈词,对胡适这样的君子学人来说太过分了,所以他选择看不见。这可能也跟胡适本人缺乏诗才,缺乏对语言、形式的瞬间靠近和占有的能力有关。
唐人写经
王梵志约生活在6世纪末至7世纪中下叶,享年八十有余,与同为所谓白话诗人的王绩同时而更长寿。他本生于殷富之家,早年也曾诵读儒家诗书,但适逢隋末战乱,其家道中衰,入唐以后竟然破产,以致穷愁潦倒,身无一物。他在五十多岁上皈依佛门,但又不守戒律,而是四处化斋,生活漂泊不定。在骈丽文风和宫体诗盛行的初唐他竟一意孤行地创作下大量的白话诗,与其说这些诗诞生于明确的文体意识(王梵志恐怕并不想作为诗人名垂青史,但他显然做诗上瘾,这种人在今天也不少见),不如说它们是人生遭际与宗教启悟合作的产物;白话成诗只是水到渠成: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
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当下受到口语诗熏陶的屌丝诗人们和屌丝诗歌读者们,在读到这样的既不提供远方也不提供浪漫思绪的俚俗诗歌时会会心一笑,会觉得大唐王朝其实距我们并不遥远,我们甚至会因王梵志而对立体的唐人产生亲切感。
在经过五四到1940年代末、1970年代末到今天这两个时段对西方、俄罗斯、拉美现代诗歌的阅读之后,王梵志重回我们的阅读视野当然意义不浅。我不想高抬王梵志诗歌的文学价值,但它们别具一格,而这已经很有意义了。王梵志、寒山、拾得、皎然、贾岛、贯休等构成了唐诗中和尚写作的风景(《全唐诗》共录诗僧一百一十二人)。这其中前三位的创作与唐代主流或精英或进士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拉开了距离。他们是边缘创作者、非主流创作者;他们那受到印度佛教偈颂影响的诗歌,为今人提供了不可思议的滋养。他们与今人的不同在于他们不钻个人的牛角尖,他们是开悟之人。他们那与庄严作对的诗歌所关涉的却全是大问题:善恶、生死、超脱、报应,这和出自今人感官的诗歌南辕北辙。
寒山拾得图
(元代颜辉作,现藏日本)
唐人为中国诗歌做出的伟大贡献之一是他们发明了打油诗。但王梵志诗与打油诗也不同:前者有超越纯粹戏谑和以拙为巧作诗法之上的宗教与道德目的。王梵志在唐代和宋代声名颇显,其诗歌的白话衣钵被其后精英文化中的顾况、元稹、白居易、刘禹锡等部分地继承;其文体上的叙事特征、以文为诗特征,可能与后来杜甫、韩愈的写作有点儿关联。
皎然在《诗式》中将王梵志与卢照邻、贺知章等同归入“跌宕格”中的“骇俗”品,此品诗人“其道如楚有接舆,鲁有原壌,外示惊人之貌,内藏达人之度”。北宋黄庭坚曾专门称赞过王梵志的“翻着袜”作诗法。他在《书梵志翻着袜诗》一文中说:
一切众生颠倒,类皆如此,乃知梵志是大修行人也。
王梵志原诗为:
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
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在一个锦绣文章的时代王梵志“翻着袜”作诗,一定颇为奇葩,但王梵志不仅是一位奇葩诗人、通俗诗人,他似乎也想参与一些深邃思想问题的讨论。他看来是读过陶渊明的《形影神》诗(陶诗所回应的是东晋庐山慧远提出的“形尽神不灭论”),而且可能也想对庄子针对“人与影竞走”所发出的议论做出呼应。
《庄子·渔父》:
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
”王梵志做出的呼应是:
以影观他影,以身观我身。
身影何处昵?身共影何亲!
身行影作伴,身住影为邻。
身影百年后,相看一聚尘。
在另一首诗中,王梵志对《孟子·离娄下》中所说“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以及《古诗十九首》中“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人生认识做出了反应。如果说君子常怀“千岁忧”、“终身之忧”是一种儒家价值观的话,那么王梵志做出的反应就是反价值观的,至少是以宗教思见(甚至可说是有宗教撑腰的世俗玩世之见)反对流行的、严肃的、崇高的儒家价值观。其诗云: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王梵志的诗歌今存三百余首,但宋以后,其诗歌渐被忘却(也没有完全被忘却,《红楼梦》第六十三回曾引用南宋范成大“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的名句,而范句借用了王梵志“千年调”、“铁门限”和“土馒头”的说法)。直到光绪二十六年(1900)敦煌藏经洞被发现,洞中保存的王梵志诗的多种抄本才使得他重回我们的阅读视野。他命该重生于20世纪、21世纪,以及更久远的将来。在多愁善感、愁眉苦脸、自视高雅、自我作践、相信“生活在远方”的诗作者和诗读者的桌子上放一本《王梵志诗集》,不啻为一副清醒剂(我本人并非不在乎作为形而上学之远方的意义)。所以在这篇主要讨论唐代主流诗人的文章中特别首先提到王梵志,我觉得实有相当之必要。
(摘自西川《唐诗的读法》)
西川
1963年出生于江苏徐州,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美国艾奥瓦大学2002年访问学者。现执教于北京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西川自80年代起即投身于全国性的青年诗歌运动。他和海子、骆一禾被誉为北大三诗人。出版作品有《深浅》《大河拐大弯》等。其创作和诗歌理念在当代中国诗歌界影响广泛。出版有诗集《虚构的家谱》(1997)《大意如此》(1997)《西川的诗》(1999),诗文集《深浅》(2006)、散文集《水渍》(2001)、《游荡与闲谈:一个中国人的印度之行》(2004)、随笔集《让蒙面人说话》(1997)、评著《外国文学名作导读本.诗歌卷》(2001)、译著《博尔赫斯八十忆旧》(2004)、《米沃什词典》(与北塔合译,2004)。编有《海子的诗》(1995)《海子诗全编》(1997)。曾获鲁迅文学奖(2001)、庄重文文学奖(2003)、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阿齐伯格奖修金(1997)、德国魏玛全球论文竞赛十佳(1999)等。
HOT RECOMMEND
/荐/读/
《唐诗的读法》
西川 著
策划出品:活字文化
北京出版社
2018-04-01
🔚
西川:写不了不优美的事物,因为你在语言上不事发明
西川:成为诗歌的朝代,唐朝付出的代价
给孩子
由诗人北岛发起并主编的“给孩子”系列
推出的线上儿童阅读推荐平台,
持续"给孩子一部好作品"。
微信公众号ID : tochildren
转载:联系后台 | 入微信群请加:missfanyi
▼ 点击文末"阅读原文",点亮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