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弱水:赌徒的诗VS棋手的诗
有人说,有天赋的人能够射中别人射不中的靶子,而天才能射中别人看不见的靶子。比如在李白和杜甫的对照阅读中,一直就存在着天才和人工孰优孰劣的争论。
在文艺批评中,天才和人工两派的拉锯始终存在。灵感派推崇有如神助的迷狂,技艺派推崇清晰和谐的秩序。纵观西方文学的主流观念,一直在天才跟人工之间,在理性与激情之间,在古典主义与现代主义的着意安排和浪漫主义或超现实主义的随机感发之间,呈波浪或钟摆一样运动。
江弱水先生在《诗的八堂课》中以博弈(博,古称掷采,即扔骰子;弈,即下棋)为喻,讲述了诗歌创作的这两种状态的对立统一,辞采激扬中有淬炼凝思,不仅是带领初学者进入诗学门径的讲义,也是回味无穷的绝妙文章。
刘光杰《对弈》
博弈第一
(节选)
○
江弱水
赌徒的诗
西方文论讲诗的发生学:一派主灵感,一派主技艺。前者是博,后者是弈。
灵感派最早的代表是柏拉图。我们都知道他那有名的说法:
若是没有诗神的迷狂, 无论谁去敲诗歌的门,他和他的作品都永远站在诗歌的门外,尽管他自己妄想单凭诗的艺术就可以成为一个诗人。他的神志清醒的诗遇到迷狂的诗就黯然无光了。
(《婓德若篇》)
凡是高明的诗人,无论在史诗或抒情诗方面,都不是凭技艺来做成他们的优美的诗歌,而是因为他们得到灵感,有神力凭附着。
(《伊安篇》)
诗人是神的代言人,写诗凭神力而不是凭技艺,这一神秘主义的诗的发生学,对浪漫主义影响极大。浪漫主义这认为诗人是天生的而非人为,所以诗是天赐而非人造。雪莱《为诗辩护》说:
人是一个工具,一连串外来和内在的印象掠过它,犹如一阵阵不断变化的风,掠过伊和灵的竖琴,吹动琴弦,奏出不断变化的曲调。
柯勒律治在梦里文思泉涌,作诗两三百行,醒来急取纸笔写下,却被访客打断,只得片段《忽必烈汗》,成为诗乃上天之馈赠的经典案例。这种占卜扶乩式的诗学,现代主义者都认为很不靠谱,本来已日渐低落了,却在里尔克身上得到提振……
在这种情况下,不是诗人在用语言表达自己,而是语言在通过诗人表达它自身,是语言蜂拥麋集到诗人身上来寻找出口。 诗人只是消极的容器,是试管,是核反应堆,让语言的各种元素在其中碰撞,化合成为新的东西。
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莫邪!
(《庄子 大宗师》)
大师写作,就好比大冶铸金,哪些语言的众元素都踊跃向前,期待被选中,被纳入奇妙的排列。
从本质上说,赌博其实是被命运控制的消极被动者, 王国维说“ 嗜博者之性格,机警也,脆弱也,依赖也” ,但大众不这样看。在他们心目中,诗人都是赌徒,大诗人是赌神, 李白呢,赌圣。这样的形象最能够满足大众对诗之所以是诗、诗人之所以是诗人的想象之标配。你想好了,李白斗酒诗百篇,大家前呼后拥着,“来来来,大诗人来一首” ,于是摇笔就写开了:“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李白诗意图》
不得了,骰子一抛都是六六六,牌儿一翻都是同花顺!你要是说李白还得打腹稿, 还得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大家便会看低了他。大众只崇拜天才。什么叫天才?天才就是空手套白狼的主儿。天才 (genius)跟天赋 (gift)不一样。有人说,有天赋的人能够射中别人射不中的靶子,而天才能射中别人看不见的靶子。“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这样的诗纯属无中生有。而杜甫的诗是有中生有,于是便落了下风。
不仅大众崇拜天才,天赋出众的大作家也崇拜天才。福楼拜是现代小说的开山鼻祖,他谈文论艺,照钱锺书的评价,在西方文人中是“顶了尖儿” 的。他在书信里谈写作的甘苦,苦情多而甜头少,所以他想不通,有人怎么就写得那么轻松呢:
有一件事是可悲的,那就是看见伟人们怎样轻松地在艺术之外影响强烈。还有什么比拉伯雷、塞万提斯、莫里哀、雨果的许多作品架构得更差劲的东西?然而,那是怎样骤然打来的拳头!单单一个词就有怎样强大的力量!我们,必须把许多小石头一个一个垒成自己的金字塔,这些金字塔也顶不了他们的百分之一,而他们的金字塔却是用整块的石头建造的。但想模仿这些人的创作方法,那会使自己迷失方向。他们之所以伟大,反而是因为他们没有方法。
(致路易丝·科莱 1853年3月27日)
“他们没有方法” ,其写作一片神行,无迹可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诗人匡国泰说得好:“天才只需要一个深蓝的背景,就像飞鸟省略梯子。”
有人写了十几二十年,仍然长进不大。有人初入道,随便一写,有了,好了。他没受那么多的文学规训,读的书不及你百分之一,写的字不及你十分之一,但他一出手就赢得满堂彩。这样的人真让你泄气,像袭人被踹了窝心脚,“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 。你写不过他呀!就像打麻将一样,他一抓就是一手好牌,你呢,却永远是一四七三六九,张张不连,先天已亏,后天无补,只好认输。
棋手的诗
但问题是,柏拉图的迷狂说在西方虽然也有信徒,却是少数派。另一派主技艺,从古罗马贺拉斯的 《诗艺》到十七世纪法国布瓦洛的《诗的艺术》,都偏重理性,强调模仿,推崇清晰和谐的秩序。浪漫主义开始打破这些东西,注重情感,高扬个性,追求创造性的想象。 而到了现代主义,又对浪漫主义进行反拨,像瓦雷里、T. S. 艾略特这些大师,重新回到了古典主义讲究精确的效果对等的路子上。等到理性得太过分,来了超现实主义的一个反转,又是纯任激情的歌唱。所以说,西方文学的主流观念,一直在天才跟人工之间,在理性与激情之间,在古典主义与现代主义的着意安排和浪漫主义或超现实主义的随机感发之间,呈波浪或钟摆一样运动,但总体上来看,柏拉图式神秘主义的诗的发生学处于下风。
中国古代文论中,从陆机 《文赋》的“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 ,到刘勰 《文心雕龙》的“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 ,都讲到灵感的神秘与重要,但他们的论述中占压倒性多数的还是“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权衡损益,斟酌浓淡” 的创作法。实际上,中国古典诗人的常态,是艺术上高度自觉,讲究律法,注重推敲,所以最推崇“新诗改罢自长吟”“晚节渐于诗律细” 的杜甫,李白的传人千载寥寥。
外行人都喜欢以不可知论来看待诗的起源,好像不疯魔不成诗。殊不知,写诗最讲究实际操作的经验和技能,是一种细致的手艺活。茨维塔耶娃将自己的一部诗集命名为《手艺集》,她说:“我知道维纳斯心灵手巧,作为手艺人我懂得手艺。”聂鲁达自传里有一章,题目就叫“ 写诗是一门手艺” 。《冷血》的作者杜鲁门·卡波特则认为:“连我们最极端的反叛者乔伊斯都是一个出色的手工艺人。他能写出《尤利西斯》是因为能写得出 《都柏林人》。”
诗是手艺活,手艺的结果就是一个个静态的文本,哪怕其中包含着白炽的情感,都得花工夫冷淬水磨而成。许多关键的字词,要经过一番海选,不断试错,才能最后找到那个唯一。所以贺拉斯在 《诗艺》里说:
你们若是见到什么诗歌不是下过许多天苦功写的,没有 经过多次的涂改,那你们就要批评它。
为了得到理想的效果,诗人就要付出繁剧琐细的努力,就像福楼拜,花五天时间才写了一页。就像王尔德,一上午在花园里想着他的诗,结果是去掉了一个句号。就像巴别尔,一个句子常常写上几十遍。就连浪漫主义诗人,嘴上自夸 灵感附体,暗地里却百般修饰,改个没完。这是后人研究他们的手稿和版本得出的真相。所以,T. S. 艾略特在 《批评的功能》中认为:
一个作家在创作中的一大部分劳动可能是批评 活动;是筛滤,组合,构建,抹擦,校正,检验。
瓦雷里在 《诗学第一课》里也说:
一部作品是长久用心的成果,它包含了大量的尝试、反复、删减和选择。
这是弈棋型的诗。写诗就是下棋,下棋是理性上的竞争,棋手得稳、冷、狠。弈棋型的诗人必须是精算师,要耐心地从众多的可能性中追求最佳,或者说从众多的偶然性中寻找必然。长考型的棋手,棋手型的诗人,其下棋和写诗的过程就是做多项选择题,要尝试各种可能性,如梁武帝 《围棋赋》所说的“今一棋之出手,思九事而为防” ,每一个子,每一个字, 都要细细地掂拨,用秤子上称出,从筛子上筛来:春风又到、过、入、满、绿江南岸!
在弈棋型的诗人看来,赌博型的诗人下笔兔起鹘落,着实令人艳羡,可惜有时接不上劲儿,总是出现漏着、昏招和败笔。顾随的 《东坡词说》每以博弈立说,精彩至极:
即以博弈而论谚亦有云:棋高无输,牌高有输。其故亦在穷术与任运。饶你赌中 妙手无如牌风不顺,等张不来,求和不得,仍是大败亏输。若棋则不然,高手决不会输。若偶尔漏着,输却一盘,定是棋术尚未十分高妙也。然而此亦言其常耳。若是手气旺盛, 则虽赌场雏手,无奈他随手掷去,尽成卢雉。此则东坡词中所谓六只骰子六点儿,赛了千千并万万者。饶你多年经验,不免向他雏手手中,落花流水一般纳败阙也。 若是著棋却不然。纵使高手,倘遇劲敌,所差不过一子半子,即便费尽心机,赢则决定是赢,而所赢仍不过此一子半子,决定不会楸枰之上,黑子尽死,白子全活也。虽曰文事不能全类博弈,然而那颟顸,那不经意 甚至那不自爱惜,有时如着棋,真能输却全盘。
纪录片《苏东坡》剧照
顾随拿苏东坡做例子,说他属于赌博型的诗人,每每开篇若有神助,但写着写着,便颟顸不经意起来,惜哉弈术疏,奇功遂不成——不,往往最后还是成功了,因为手气又顺起来。苏东坡的天才已经被神化了,但真正老于文章的人能看得出来,他常有疏漏。周济说过:
东坡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书、画皆尔,词亦尔。
这是个全才,要什么有什么, 可哪样都不特别用功,文不加点,基本上属于不改的人,这就容易出娄子。章士钊抗战时在 重庆与周弃子论诗,说:
东坡先生学太富,才太大,意到笔行,无施不可,欠锤炼亦不必锤炼。
但真的不必锤炼么?周弃子就不同意:
其 《读孟郊诗二首》有句云:‘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饥肠自鸣唤,空壁转饥鼠。’两用‘当’字、‘饥’字,改之甚易而不改,即涉 粗疏之病。若少陵、义山、后山、荆公,皆断无此病也。”
(高阳 《弃子先生诗话之什》)
朱熹早就说过:
坡文只是大势好,不可逐一字去点检。
坡文雄健有余,只下字亦有不贴实处。
苏子瞻虽气豪善作文,终不免疏漏处。
(《朱子语类》第一三九卷论文上)
之所以有这些非议,还不是因为东坡为文欠锤炼么?相对来讲,东坡高明之性不耐沉潜,其写作 偏向于掷骰子而不是下棋。据彭乘 《墨客挥犀》,苏东坡自己也承认平生有三不如人:下 棋、吃酒、唱歌。其《观棋》诗序也说“ 予素不解棋” 。
(摘编自《诗的八堂课》)
江弱水
1963年生,安徽青阳人,香港中文大学哲学博士,浙江大学教授。著有《中西同步与位移》、《古典诗的现代性》等。兼写诗与随笔,有诗集《线装的心情》、随笔集《陆客台湾》、《赖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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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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