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顾随诞辰 | 叶嘉莹忆恩师:逃禅不借隐为名

叶嘉莹 给孩子
2024-10-11



今天是顾随先生126周年诞辰。


顾随被称为“隐藏的大师”,他是周汝昌、叶嘉莹等人的老师。红学大家周汝昌说顾先生是“一位正直的诗人,而同时又是一位深邃的学者,一位极出色的大师级的哲人巨匠”。


追忆往事,叶嘉莹感慨道:“我本不敢说是继承了老师的志愿——‘取径于蟹行文字,对中国诗词的研究更能够发扬’,我从没有这种大胆的愿望。可是天下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是命运把我逼出来了。我的研究之路也就这样打开了。”


今天,跟大家分享叶嘉莹在《掬水月在手》中追忆恩师的文章——


1943年夏,顾随与国文系41级女生在辅仁大学女院垂花门前合影(后排右五为叶嘉莹,你找到了吗)



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

晴明半日寒仍劲,灯火深宵夜有情。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

伐茅盖顶他年事,生计如斯总未更。


《冬日杂诗》(其三)1944


逃禅不借隐为名

讲述 | 叶嘉莹

本文摘编自《掬水月在手》,全文参见图书



要说平生对我影响很大的人,那一定有我的老师顾随先生。


1941年,我考上辅仁大学中文系,从大学二年级开始听顾先生的课。顾先生虽然教的是旧诗,可他是英文系毕业的,看过很多书,讲课时的发挥上天入地,不受传统规矩的限制,非常有意思。他不但在辅仁大学教诗选,在中国大学还教词选,我两边的课都去听。


虽然我很早就作诗,可对于诗的欣赏、评论,还没有打开眼界。是顾随先生的课帮我打开了眼界,我就像一只被关在房间里的蜜蜂,忽然间门打开就飞出去了。


1943年,顾随在北京南官坊口寓所


顾随先生教我们的时候不过四五十岁,但他从来都是穿中国式长袍,再加上身体不好,所以显得很老的样子。


顾先生的授课方式,我在很多文章里都写过。他是中等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不过我们教室就是恭王府小院子里那些房间,都可以听到他讲课的声音。


顾先生上课从来没有讲义,可能会写几个字在那里,与诗完全无关,然后就由此发挥,也从来不限制哪一首诗,完全就是随地发挥,见物起兴。他一边讲课,一边写黑板,从这一头写到那一头,然后有学生帮他擦了黑板,他再回来从这头写到那头,也并不提问学生。


我就在下面赶快写笔记。因为我旧诗词的根底不错,所以顾先生所讲的我都可以记下来。我的老同学史树青先生后来看到我的笔记,说你的笔记简直跟录音一样。这些笔记后来我都从北京带出来了,最后我把这些笔记又带回中国,交给顾先生的女儿,在河北大学教书的顾之京整理出来了。


当年的课堂笔记


因为我从小就写诗,第一次上课就把我的旧作给顾先生看了,顾先生跟我说这些诗有天才,应该勉励。在顾先生的指导下,我就不只写那些短小的诗,也开始写律诗了。我有一组诗的题目是,《羡季师和诗六章用晚秋杂诗五首及摇落一首韵辞意深美自愧无能奉酬无何既入深冬岁暮天寒载途风雪因再为长句六章仍叠前韵》(后简称《冬日杂诗》)。


之前我写了五首《晚秋杂诗》和一首《摇落》交给顾先生,但先生没有批改,而是用原韵和了我的六首诗。我诗集上附有《晚秋杂诗六首用叶子嘉莹韵》,就是顾随先生和我的六首诗。老师用我的原韵和了我的诗,那是在晚秋的时候,而后来到了冬天,我就又依前韵写了一组《冬日杂诗》十首,其中第三首是:


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

晴明半日寒仍劲,灯火深宵夜有情。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

伐茅盖顶他年事,生计如斯总未更。


我小时候北京冬天下的雪很大很厚,院子里堆起来的雪往往要到春天才融化。写这一组诗是在1944年的冬天。虽然已是胜利前夕,但在后方正是抗战最艰苦的阶段。此时日本已经发动了太平洋战争,他们也处在战争最艰苦的阶段。


“尽夜狂风撼大城”,当年的北京,整夜里刮着西北风,声音像哨子一样响,感觉大地上的一切好像都被吹得震动了。这是写实,但其实也象征了当时战争局面的险恶。


“悲笳哀角不堪听”,胡笳和悲角都是代表战争的,我家的后边就是西长安街,经常听到日本军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顾随(1897年—1960年),此照摄于上世纪50年代


“晴明半日寒仍劲”,当时美国已经参战,我们有了可能战胜的盼望,但胜利毕竟还没有到来,我们仍然生活在被日军占领的沦陷区。这写的虽然是天气,但也是时局。我母亲已经不在了,我父亲这么多年被战争阻绝没有回来。但就是在这狂风凛冽的夜晚,我屋里的一盏灯还亮着,炉子里还有一点火没有熄灭,这是希望。我的希望仍然存在,我等待着抗战的胜利,我等待着我父亲的归来。所以是“灯火深宵夜有情”。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年轻的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两句我很喜欢,因为这代表我做人做事的态度。我现在九十多岁,还把十九岁写的诗用在迦陵学舍月亮门两边做对联,是因为我觉得这两句诗真正表达了我立身处世的理念。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能够处在平安、快乐和幸福之中,这是上天垂顾。但是,人的自私和愚昧,会不会把这幸福与平安的环境毁坏掉?你看那些社会上的新闻和那些电视、电影中所反映的现实生活,包括父母、子女、婆媳、兄弟姐妹这些亲人之间,有多少自私自利的争斗!如果你想要不负此生,为人类或者为学问做一些事,你就必须要入世。可是周围有这么多苦难与不幸,你能够不被世界上这些痛苦和忧愁所扰乱吗?你能够保持住你内心本来的一片清明吗?所以我说“入世已拼愁似海”。


至于“逃禅”,古人有两种用法,一个是从俗世间逃到禅里边去,一个是从禅里边逃出来。我这里用的是第一种。不过,那些常常说要逃到禅里边去的人其实是自命清高,有时候是自私和逃避。因为不沾泥,不用力,不为人做事,就永远也不会有过错,用不着承担责任。而我要做的是:不需要隐居到深山老林里去追求清高,我可以身处在尘世之中做我要做的事情,内心却要永远保持我的一片清明,不被尘俗所沾染。


辅仁大学国文系师长与毕业生合影(前排右二为顾随)


那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我并不能预料将来我有怎样的生活,不能预料我的下场会怎样。所以我说:“伐茅盖顶他年事,生计如斯总未更。”


人,总要有一个住处,总要砍些茅草盖个屋子遮避风雨吧?我当时想那都是将来的事情。我现在非常感激海外一些热心的朋友,我更感激南开大学的领导,他们居然真是给我盖了一个这么美的迦陵学舍。如今还真是应了这两句年少时候的诗呢。


顾先生觉得我有点才分,书读得好,诗也作得好,所以常常写信指导我。有一封信对我尤为重要,其中有这么一段:


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


我的老师说,这些年来我听他讲课最多,心得进步也最大。“假使苦水有法可传”,苦水是我老师的别号,因为他名字的英文拼音是ku sui,所以他就起了一个别号叫苦水。他说,假使我苦水,有一个诗词的妙理可以传授,你早已完全都学到了,但是我“不愿意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他不愿意我像孔子的学生曾参,因为曾参是孔子学生里最听话的一个。孔子说什么,他说“唯”,是,然后就按照老师的话去做,老师说什么就听什么,老师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的老师说,我希望你不要做孔门的曾参,我希望你做“南岳下之马祖”。


叶嘉莹大学毕业后在自家院内垂花门前


南岳下六祖惠能之下的马祖大师是“强宗胜祖”,他的意思是你的见解一定要超过你的老师。老师常常跟我们说,“见与师齐”,假如你的见解跟老师在一个层次上,“减师半德”,你就比你老师差一半。


因为老师达到这里,他是自己努力达到的,你是跟他学到这里,那你就比他降下一等了。见过于师,方堪传授。


接着他说,“然而欲达到此目的,非取径于蟹行文字”。你要做到如此,一定要学习“蟹行文字”,也就是螃蟹爬一样的横行文字,这指的就是英文。那时候中文都是直着写,英文是横着写的。这对我后来治学影响非常大。


后来我结婚南下,临别之际,顾随老师写了一首《送嘉莹南下》给我:


食荼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

廿载上堂如梦呓,几人传法现优昙。

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

此际泠然御风去,日明云暗过江潭。


“荼”是一种苦菜,《诗经》里说“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荼”是苦,“食荼已久”,人生本来是有很多苦难的,老师说已经都知道了,只当作都是寻常的事情了。他自谦在堂上讲课如梦呓,有几人能得到真传呢?


“优昙”是指“优昙婆罗花”,是佛经中一种极难遇到的灵瑞之花。老师以此相喻,实在令我感动。


当年日本占领、北京沦陷的时候,我的老师也历尽苦难。他有六个女儿,家累太重,没有办法离开。


顾随全家1947年夏在北京南官坊口寓所住室门前


他在一首《清平乐》中说“知交分散,尽过江南岸”,是指好朋友都到后方了,但是他不能够走出去。


他还有一首《思佳客》,其中有两句“烛香纵使通三界,奠酒何曾到九泉”,是怀念一位死于抗战之中的朋友。


从此之后,我再没有见过老师。


顾先生批改的诗作


我年轻时并没有远大的志向,喜欢诗词就读诗词,觉得老师讲得很好就去听。顾随老师对我有很大的期望,他觉得我是可以超越他开出新路子来的。他说欲达到此目的,一定要把英文学好。


当年我从不敢想能够继承老师的衣钵,将来有怎样的成就。我也从没想过真的要把英文学好,更没想过用西方理论,用思辨的方式来讲说中国诗词。何况我来到台湾以后就颠沛流离,还遭遇“白色恐怖”被关起来了,那时候居无定所,连生活都成问题,手头一本书也没有,还妄想研究什么呢?刚去台湾那时连中文书都没有,又哪里还有机会学什么外语?何况每个人都是偷懒的,我教了三个大学,中文课教得好好的,我为何要去学英文?但因缘巧合,那就必须学了。


我在台湾教书的时候,北美有很多想做汉学研究的人很希望和中国交流,但当时不能去大陆,他们就跑到台湾来。那时候我教台湾三个大学的诗词课,也在广播和电视上讲课。后来北美一些大学就和台大订立了交换学者计划,他们提出来希望交换我去。有一天台大的校长钱思亮突然跟我说:“叶先生,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我们台大已经同意了,明年要把你交换出去,到密歇根州立大学。现在我来安排,你要开始补习英文。”


1962 年与台大中文系同学合影


从那个时候,我才开始去集中补习英文。我从小是会背书的,所以我学英文背得很熟;最后我考了班上的最高分,平均98分。


笔试完还不算,还要做一个面试,是哈佛大学的海陶玮(James R.Hightower)教授来主考。面试过后的当晚我参加了一个宴会,见到了海陶玮先生,他跟我说:“你能不能跟钱校长说,另外由学校派一个人交换到密歇根,你来哈佛任教?”但由于台大和密歇根大学已经签约,所以我们就协商,我先到哈佛去三个月,然后去密歇根大学交流一年,第二年到哈佛做访问学者。


1970年代在哈佛燕京图书馆研究室


1966年,我来到哈佛大学,和海陶玮先生合作研究中国古典文学。1968年,我回台湾。海陶玮先生不想让我走,可我非走不可。他非常不理解,他说现在你先生也接出来了,女儿也接出来了,你们在台湾还经过了“白色恐怖”,为什么你非要回去?


我说我是台大交换出来的,我答应他们两年就回去,便要遵守承诺。而且我在台湾大学、淡江大学、辅仁大学三个大学兼课,请我去教书的老师,无论是台静农、许世瑛、戴君仁,都是我的老师,他们对我非常好,如果暑假后我不回去给学生上课,怎么对得起那些曾经爱护过我的老师!而且,我的父亲也还在台湾。离开哈佛的时候我写了《一九六八年秋留别哈佛》。


又到人间落叶时,飘飘行色我何之。

曰归枉自悲乡远,命驾真当泣路歧。

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

浮生可叹浮家客,却羡浮槎有定期。


天北天南有断鸿,几年常在别离中。

已看林叶惊霜老,却怪残阳似血红。

一任韶华随逝水,空余生事付雕虫。

将行渐近登高节,惆怅征蓬九月风。


临分珍重主人心,酒美无多细细斟。

案上好书能忘晷,窗前嘉树任移阴。

吝情忽共伤留去,论学曾同辨古今。

试写长谣抒别意,云天东望海沉沉。


我很感谢海陶玮先生。在哈佛我们一起合作研究,虽然他的中文比较好,我们可以说中文,可是不管是研究陶渊明诗,还是研究五代两宋词,他都坚持用英文和我交流。我帮助他研究陶渊明,他帮我把我写的中文论文用英文翻译出来。


1970年在美国贞女岛出席学术会议时与哈佛大学亚州系主任海陶玮教授、法国侯思孟教授合影。叶先生与海教授多年合作研究,取得丰硕学术成果。侯教授曾在台湾大学听叶先生讲课。


南开大学后来出版了《中英参照迦陵诗词论稿》,这就是我和海陶玮先生合作研究的成果。这两本中英参照诗歌论集,我在书里写了前言与后记,说了中国为什么需要逻辑性的思维,也说明了中国学者跟西方学者合作研究之必要性。


因为外国人读中文,中文这种抽象的语言文字,还需要很精密的文法结构去辅助理解,对他们来说是比较困难的;西方是logic language(逻辑语言),我们是poetic language(诗歌语言),所以我们要合作,把logic language跟poetic language结合起来。想要把中文和英文并列在一个页面上对照刊出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这是中英参照本,而不是对照本。


哈佛大学有一个韩南教授是研究小说的,韩南先生在海陶玮先生去世以后曾经给我来过一封信,他说我们两个人的合作非常难得,因为我们都是东方西方相当有成就的学者,肯在一起合作研究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叶嘉莹先生


我本不敢说是继承了老师的志愿——“取径于蟹行文字,对中国诗词的研究更能够发扬”,我从没有这种大胆的愿望。可是天下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是命运把我逼出来了。我的研究之路也就这样打开了。


相关图书

《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

叶嘉莹 编著

丛书:给孩子系列

活字文化 策划出品

中信出版社

2016-9


古典诗词大家、九十三岁的叶嘉莹先生,为了让更多的读者能领会到古诗词中所蕴含的感动和召唤,花费近一年时间,亲自为孩子选编、讲解、吟诵218首经典古诗词,推出《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吟诵声里寻古意,讲解句中得新知。扫描书中所附二维码,聆听叶嘉莹先生的吟诵以及逐首讲解全书诗词。


《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

行人文化 / 活字文化 编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20-10


《掬水月在手》以同名传记电影大量采访素材为基础,辅以百余张高清剧照、手稿信札,补充了因影片时长所限无法展现的更多内容,立体展现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跨越近一个世纪的生命长河。

本书将叶先生的自述、诗作与他人的回忆、感发熔于一炉,以期让古典诗词的文化内涵与历史价值因叶先生的存在而扎根于更多人心中。


扩展阅读

江弱水:顾随讲诗的时候,也在讲做人

顾随讲唐宋诗:为什么宋诗不及唐诗?

顾随:少年丧母的痛,凝结成抚慰心灵的学问

顾随:不了解《锦瑟》,即不了解中国诗

叶嘉莹忆顾随:经师易得,人师难求

叶嘉莹先生98岁华诞 | 尽其在我,弱德之美

叶嘉莹先生的“弱德之美”,古诗中有参差多态的呈现


给孩子



由诗人北岛发起并主编的“给孩子”系列

推出的线上儿童阅读推荐平台,

持续"给孩子一部好作品"。


微信公众号ID :tochildren

转载:联系后台 | 入微信群请加:missfanyi

   点击文末"阅读原文",点亮更多精彩!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给孩子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