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象外
雷徕的作者按:
我开了个新专栏,叫作“每个艺术写作者心里,都有个羞于实现的砸盘梦”。这个栏目搞的是,和艺术息息相关的,艺术观念史、艺术社会学、美学、美术批评理论和美术史方法论……这样那样,各个方面搞意识形态批判的文章。改爷对我要在象外发如此既搞事情,又读者亲(yue)和(du)力(liang)创新下限的文章,当然是非常愉快地支持的。
读者朋友,如果你问我,这个栏目学不学术,我会很亲切地说,我们要畅快地表达思想,不能被学术绊住手脚!你又问,既然如此,为什么看上去会好像有点学术的样子呢?这是个好问题啊,因为我要围着艺术行业周边的一圈,搞全方位包围式砸场子文,如果修辞上不“学术”一点,写得太通俗、太露骨,万一产生不可控影响,也不知会伤到谁人的饭碗,就十分非常太不和谐了,不符合我的好人人设。
本期的题目,是一篇《人间词话》批判。至于这和艺术批判有什么关系,您细细读完,也就知道了。“我不是针对谁,我要骂的是在座的全部。”是的,靶子虽然是静安先生,但欢迎自己对号入座,笔者个人臆估,咱们的九成以上读者,都是这篇文章要冒犯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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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话理论在古今之变分水岭上的一个案例——为什么说《人间词话》是对禅学与德意志理念论双重误读的结果,以及造成这种错位的观念史背景(上)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既承袭和改造了以禅喻诗的方法传统,又受到了德国理念论的影响;但是,他对这两者的理解,又存在明显的误读(既有刻意,又有非自觉)。本文的论述重点是,王国维对两方面的误读,不是一个单纯学理上的缺陷,而是基于他的价值观前提,而促成的有些必然的结果:既可以视为他的主动选择,也可以视为他所处历史语境的所带给他的局限性。理解他的偏差所在,是一个对当下非常有意义的事情:虽然时隔百年,但在他的文化立场困境/缺陷之中,仍然反映了一种于今日非常重要、也或许颇为主流的典型;并且,在他杂糅多义的关键术语背后,生发这些概念意义暧昧性的意识动机,也恰能反映我们同时代语境中仍然盛行的,一些文化心态的常见弊端。
一、为什么“境界”一词的语义,会在静安先生(王国维,字静安)的话语体系里不断漂移?
“境界”一词的出处,是梵文visaya的对译,起初是一个偏贬义色彩的词,“心之所游履攀缘者谓之境”(注1),源于染了世间尘埃而起的妄识。因为中土禅的演变发展,开始崇尚在世内修行、一啄一饮的“平常心”中寻求道,是以,就又有了以诗修禅的做法,进而有了后世的“境界”一说。
而在王国维划定的化禅论入诗论的谱系传统中,严羽和王士禛被摆在了关键位置,并且在拉踩过程中,指出自己捏出的“境界”这一关键词,比二氏的“兴趣”、“神韵”要更贴近重点所在、更能说清楚问题。
在王氏的行文间,有以“境界”一词为核心概念,建立一个有层次的、科学的诗歌批评理论体系的倾向(或者说,有这种欲望),但另一方面,又和传统诗话一样,有论述松散,对概念的使用并没有那么严谨,需要诉诸诗论传统的一般常识来领会/体悟其词义的特定。这种两面性,非常有时代特点。
笔者所赞成的有学一般意见是,王氏的“境界”一词,其实主要就是传统所谓“意境”的意思(注2),其次亦有叶燮所谓“胸襟”的意思(注3)。禅修的“境界”进程确有先后,但“意境”、“胸襟”要分高低,却显然是释氏所不取的分辨心,王氏的“胸襟”,更多的,更接近一种如何在一身浊世淤泥中修持、保持清澈心态的手法比较。
注2:参刘惠萍,叶嘉莹等,见姚柯夫编《<人间词话>及评论汇编》P102,P147。
“意境”一词,可以定义为,历时的生命(经历)体验,浓缩成一个相对静止的、接近瞬时的场景;在这个场景中,各种异质的意识材料,得以在绵延时间中联结(萧驰,《佛法与诗境》,P142)。
释普闻以“意句”和“境句”为诗句的两种基本类型。境为“具象”,意为“抽象”。一为意象的沉浸感,一为感性的思考力。“意从境中宣出”。通过强调概念上的对立统一,来更好地呈现诗思发生的进径。同时,在周裕锴看来,“意句”和“境句”的二分法,也带有刻意在语言层面制造结构张力的现代主义/形式主义自觉,而不再仅仅是语言对内容表达/反映真实的单方面服从(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P467)。
注3:出自徐复观,《中国文学精神》,P62。徐氏看出,人间词话里,一方面说“有境界则格自高”,另一方面,则说他的重点打击靶子、姜夔格高而无境界;这种严重的自相矛盾,显然是对“境界”一词所具有的“意境”和“胸襟”两义的混淆,以及“境界”和“格调”之间的先后关系的误判,所造成的——应该是先要“格高”才能有“境界”。笔者对徐的批判,深以为然。但另一方面,王氏的说法,也未必完全说不通:在王那里,写作本身,可能被视为一个修养的过程,而非仅是作者品格的反映,并且,一个人的“格”,未必是整体的,也可能有一个分裂的自我,外在学养、天性、情感沉浸之间的深度,并不一致。
在书中非常重要的,“境界”/“胸襟”被判分为三种状态,这三种状态实际首先是一个过程,但结合后来的“隔”与“不隔”等价值判断来看,这三态,在王那里,显然多少还是代表了不同诗人间的“境界”高低。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既是萌发对个体偶在性的自觉,又是存济世心而忧世情、在风景中获得一个“世界图景”的局部。而结合王氏“有我”“无我”分辨的角度看,也是“我/主体”意识的发蒙。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执着于某事——例如,创作行为,的过程,主体是有癖之人,明明创作是为了“我”,但为了达到求索杰作之类的最终目的,自我抑制、将创作行为做成某种接近于被规则所迫的劳动行为。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求索的成果,必须得之在:1,偶处,2,初心所在处。“蓦然”,“灯火阑珊处”,相当于工夫之后的灵感,必须是顺势偶得,非刻意计划、筹措而捕获;“回首”,找到的目的地,就是自己的来路,原来的“我”,便是“真”“我”。
我们把这个“过程”敞开来看,看到王国维与对他造成影响的禅学、以及德国理念论之间,有着撕裂性的差异。二、“以禅喻诗”的方法传统,演变至此,与“禅”发生根本的立场对立如王国维本人也明确指出的,以禅论入诗论的传统(以及西来的德国理念论),对他文艺观,有很大的影响。(注4)
我们将廓庵师远的《十牛图颂》,和上述三种生命境界过程对照比较,两方的异同,可以反映很多事情。(注5)
在禅宗的话语体系里,自性是“本自具足”,“能生万法”的。自我要觅回“真我”,也就是把经验所塑造的“假我”掏空、存下一个没有分别心成见的纯粹主体的过程。
先是在“水阔山遥”的路上,“力尽神疲”地“寻牛”,然后在山林水泽中,见到牛的痕迹,当牧人终于“见牛”的时候,是在一个风和日丽杨柳青,黄鹂声声的场景中。寻到了“心牛”/“真我”,还得涵养、驯服之,时时修持,终于达到不会再次迷失的境地,人牛一体。在过程的后半,牧人无须再为人牛之间的有无得失烦恼,展示出一种“泰然任之(Gelassenheit)”的状态(注6)。
这个过程与王国维“境界”过程颇为相似,但一为求索出世之故,反复小心修持,并在嘴上提倡直下顿悟,不要为修行方法所困囿;一为入世并要持守清心,面对各种纠葛,以一种洒脱感来自我见证,获得“境界”的自信,儒的济世心和庄老的潇洒,都要抓,并且,“世界”又是仅仅只有一个的“世界”,“理念世界”并不是脱离“现实世界”却被信为独立存在的真实世界,哪里会有不重新染污的明镜。(注7)
自命为“人间”的词话,和禅的根本追求,本来大异其趣,但因为以禅入诗、以诗证禅的传统,促使了在王氏诗论里,这种古怪的融和。中土禅的传统,是由一种纯然的出离法,演变为在世间的吃饭、担水,皆为修行,最终变为“日常生活中的游戏三昧”(这其实是自恰、合理的)(注8)。而王国维的以禅喻诗,则进一步接地,变为了将在世的情感寄托方法,也视为一种类似于修行的过程(这就在根本上变质了)。
以上这一番比较,其实还昭示了另一个问题:就是在作为生命历程体验的“境界”(也就是“胸襟”),和“有我”“无我”的“境界”(也就是“意境”)之间,并非简单只是一词多义的错误混淆。当我们把“意境”视为“文字禅”的“游戏三昧”的时候,“意境”和“胸襟”,也确实在理论上多少可以混为一谈。注4:在以禅喻诗的传统里,“诗境”一说,或始自皎然《诗式》。但那时,“境”并不像在《人间词话》里那样,单独作为诗论中的核心关键词,而是和“势”对举。“格-势”VS“体-境”。“境” 大约是一种具体心象中的场景,而“势”则是抽象语势/口气所反映的心态体验。在“诗人之思初发”的时候,未必是由境而兴,也可能是取势而发(萧驰,《佛法与诗境》,P142,P145-147)。
在王国维列出以禅喻诗的作者谱系时,将严羽和王士禛,抬为主要代表,既视作先驱,又是用来拉踩、自我抬举的对象。“兴趣”和“神韵”,分别被作为两人诗论的主要关键词。
“兴趣”实际不是严羽《沧浪诗话》独占第一义的关键词,它和“别趣”“别材”联系在一起,作为一种“羚羊挂角”的天才“妙悟”说,反对“学”/“理”对诗的过份影响,与其说首先是一个肯定性立论,不如说更接近一种否定性概念。对于“兴趣”这个词,笔者试图不优先参照上下文本,而是参照文史常识、借助字面训读,给出一个的解释:“兴”是兴会、连类,趣主要是趣味性、但亦有时能训作“趋”、目的趋向性(朱自清亦同时将之解作趣味和趋向,参张健,《<沧浪诗话>校笺》,P158)——合起来大概相当于,不刻意、轻松地碰到了某种类似灵感的东西,就悟了,不要什么苦大愁深的“沉郁”。张健在《<沧浪诗话>校笺》中,引述另一位前辈学者张健的说法,将“兴趣”解作“悠远的韵味”(ibid,P160),并在自己的另一本著作《清代诗学研究》里,将王士禛的“神韵”,解作“缥缈悠远的情调或境界”(张健,《清代诗学研究》,P431)。
王士禛的“神韵”说,其实并非他个人专有,而是以他作为学群和师传关系中的主要代表,对于“神韵”说作为体系性理论的总结,最重要的文本,是侯方域的《神韵说》。渔洋早年标榜“神韵”,是为了与流行的“格调”说对着干,晚年则是为了对抗宋诗流弊(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五篇第二章)。“格高”和“韵胜”虽是两种不同作诗取向,但神韵和格调本身,只是诗歌结构不同层面的偏重,并非对立。神韵不特专指王维、孟浩然一路诗的特点,王士禛更强调李白、杜甫的诗里,亦有“神韵”(张健,《清代诗学研究》,P422-428)。
由此,我们发现,为什么王国维在以禅喻诗的传统中,独独抬出沧浪和渔洋作代表:他们作论的(其中一个重要)目的,或是对抗江西派诗法取向对文坛的影响,或是对抗姜夔、张炎一路南宋“典雅词”对文坛的影响,在这一点上无疑也是王国维的同志先驱。一种看法是(因为这种观点挺普遍,所以反而想不起来都有谁这么看,也一时翻找不出来了),王国维贬损姜夔词的首要动机,不是姜夔词本身好坏的问题,而是要和词坛的浙西派对着干。
注5:以下关于《十牛图颂》的段落,参考自吴汝钓,《京都学派与禅》。包括将“人牛俱忘”和海德格尔所谓“泰然任之(Gelassenheit)”做比照的做法。
注6:(托名?)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同样是以“境”论诗。朱良志在“实境”一品中,将“实境”之“实”,总结为“当下纯粹体验中所发现(或者创造)的一个价值世界,是一个敞开的澄明的生命世界”,“显现生命真实的世界”(朱良志,《<二十四诗品>讲记》,P154)。这个“实”字,或可以概括王国维所谓“不隔”、“无我”、“写真”三词的部分意味,也阐明了三者之间的某种关联性。朱的这句总结,显然同样和海德格尔有着密切关系。海德格尔的敞开、澄明之境,和王国维的无我之境,有一个分别:海氏的救渡,最终出自所谓“世界”和“大地”的接缝处,“大地”是指排除了所有概念前摄的古朴生活之境,而“世界”或许来自他所钟爱的谢林,谢林的“世界”,不是纯然的“观”/“理念”,而是在理念界中混合了部分经验界的非独断/中间状态,这或许也是存在主义终于不至于完全沦为虚无主义的保证/一根稻草;但对王氏来说,“境界”并不发自“人间”之外,是以,他的“境界”,有着始终伴随着随时跌落的无奈。
注7:在诗歌对于禅趣的接受史过程中,出现了魏晋玄学趣味传统,和禅趣的融合。但两者间,始终有一个本质的差异。玄学的超脱,始终没有真正跳脱人间,是以,做的是感物伤时、“万物无以常守的感叹”。而对于佛学来说,“可感世界只是居间的、刹那存在的‘境’”。(萧驰,《佛法与诗境》,P259,同样是论司空图的段落)。
张伯伟对诗歌中“禅”趣与“庄”趣的融合与区别,是这样看的:因为禅所讲的“自性”,“本是一切物类比况不得”,作为一种“绕路说禅”的方法,遂出现“以意象语喻之”,审美经验本身,并不是目的,甚至原则上也不太重要;是以,“禅”的诗性体验,可能终于导向“庄”的立场(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第三章“意象批评论”,P219-224)
注8:从《人间词话》与禅的关系来看,王国维对“自然”/“优美”/陶渊明诗的推崇方式,正对应了洪州禅以后的“日常生活中的游戏三昧”(这个总结性表达出自久松真一,转引自萧驰,《佛法与诗境》)。此外,这也昭示了“不隔”的一层意味:正在以禅入诗传统里崇尚的“能转物”、“具体而微”(萧驰,《佛法与诗境》,P189-192)。题外话,这种“能转物”,和潘诺夫斯基所谓尼德兰风俗画是“隐匿的象征主义”,颇有值得比较观之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