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老师崔斯坦 | 玩家
(首发机核网)
崔斯坦有一个很中二的梦想,他希望自己成为普罗米修斯,为他的学生盗取火种。
学校门口,有两家杂货店。一家挂着“美式私塾·专注北美考试”的招牌,另一家写的是“环球雅思·托福·SAT”。晚上六点多,崔斯坦骑着电动车进了校门。停好电动车,拎着塑料袋,走进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塑料袋里装的是香鸡腿,学校附近的小店买的,七块钱。新学期刚开始,很忙,上午开学考,中午改试卷,没顾得上吃午饭,饿到现在。
崔斯坦是这所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个头不高,戴着眼镜,脸庞方方正正,灰绿色羽绒服,黑色毛线帽。不像老师,像学生。和他的微信头像的形象反差有点大。
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幅漫画肖像。一个瘦瘦长长的青年战士,瓜子脸,丹凤眼,胡子拉碴。深色军装,胸前印着红五角星,右臂箍着红袖套,护目镜往上推至额头。站在风雪里,手指搭在步枪的扳机上,表情慵懒,又透着一丝警惕。
这是崔斯坦的学生画的。高三的一个女孩,喜欢画画,经常上传作品到网上。崔斯坦找到她,你不是大触嘛,帮我画个头像吧。女孩问,你想画成什么样。他大致描述了一下:帅气,军事风,带点共产主义的印记,最好加点赛博朋克的元素,你玩过《少女前线》吧,可以参考那款游戏的人设。女孩也爱玩游戏,崔斯坦送过她一本《神秘海域4》艺术设定集。
头像很快画好了,崔斯坦挺满意的,在头像旁边添了一句个性签名:“心之所在,处处皆为陶森特。”
陶森特是游戏《巫师3》中的美酒与爱情之国,风景如画,四季如春。三年前,崔斯坦开的那门校本课,就是从这款游戏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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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崔斯坦听说学校要开校本课,很高兴,又有点担心。高兴的是,自己的一些想法终于有机会实践。担心的是,这种好事,不一定轮得到他这个刚工作没多久的毛头小伙。
没想到,其他老师都不太愿意开课。平时的教学任务已经很重,校本课偏又安排在每周五的下午。这个时间点,大家各有各的事要忙,都想着早点回家。所以,当崔斯坦自告奋勇接下这个任务时,组里的其他老师如释重负。
崔斯坦的这门课叫做“语文与游戏”。名字里虽然有“语文”,讲的其实是“游戏”。他把课程简介挂在学校网站上,封面用的是《巫师3》主角杰洛特的人设图。“白狼”左眼挂着一道长长的伤疤,右手握剑,蓄势待发。
周六上午,学生登录网站报名。校本课的报名采用抢课的方式。高一年级四百多名学生,每门课限报三十人。一大早,崔斯坦打开自己的课程页面,刚刷新了一下,人数就满了。
第一堂课就讲《巫师3》。没有任何铺垫,开门见山,先介绍CDPR这家来自波兰的游戏公司,然后聊《巫师》小说的作者安德烈·萨普考夫斯基,聊游戏与小说原著的区别。之后切入正题,讲游戏的人物和剧情。《巫师3》那时刚发售没多久,很多学生都听说过这款游戏。崔斯坦着重讲了讲游戏里那些令人纠结的剧情设定,比如血腥男爵的任务。他想用这个故事告诉学生,很多时候,不存在所谓的完美结局。现实也是如此。并不是说,你选择了另一条路,就可以避开所有糟糕的事。
校本课仅面向高一年级,而且每半个学期,学生必须更换课程。所以,制订教学计划时,只能选择一些短而独立的主题。《巫师3》讲了两节课,反响不错。第二个主题,崔斯坦决定聊聊《辐射》系列。
如果你是《辐射》爱好者,会怎么向一群十六岁左右的孩子推荐这款游戏?讲些什么,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废土世界荒凉一片,没什么酷炫的场景。变异蟑螂、变异老鼠、变异蝎子,孩子们看见这些会觉得恶心。剧情也不够火爆,没有黑白分明的善恶,没有快意恩仇的热血,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冷战是上个世纪的事,太遥远,怎么向孩子们解释什么是真空管朋克,怎么解释游戏中随处可见的荒诞感。
崔斯坦心里没底。想起自己高中时,是因为游戏杂志上的一篇介绍《辐射》系列的大专题而入了坑,不如直接搬用现成的材料。于是下载机核电台的《辐射》系列节目,剪辑了一下,播给学生们听。
那节课很失败。教室的音响欠佳,节目内容听不大清。时间也有点长,一个多小时,干巴巴地坐在那里听,没什么互动,学生觉得无聊,听了一会儿,就纷纷掏出课本,在下面做起了作业。
后面几节课,越讲越吃力。自己想讲的东西,和孩子们想听的东西,总是合不上拍。崔斯坦有点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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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们还想听老师讲更多与游戏有关的东西,可以关注我的微博。课上,崔斯坦给自己打了个广告。他有时候会在微博里聊聊游戏,没什么人看,粉丝只有四千多。
再登录微博,发现自己被某个大V关注了。点开对方的微博看了看,是自己班上的一名女生。很普通的女孩,每天穿着校服,梳个马尾辫,不怎么起眼。但在微博上,却是一个拥有十多万粉丝的知名萝娘,经常和网友分享她的萝装照以及穿衣搭配的经验。
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隐藏属性,在老师和家长看不见的某个地方,他们的成熟 41 41523 41 17348 0 0 3697 0 0:00:11 0:00:04 0:00:07 3697度和接受新事物的速度,超乎想象。崔斯坦在女生的微博下面点了个赞,评论道,哇,真好看,你COS的是哪个角色。第二天,女生在走廊上碰见他,板着脸,也不打招呼。他连忙道歉,别生气啊,我只是开个玩笑,那是我们二次元老宅的一个梗,如何激怒萝娘,我只是测试一下是否有效。
崔斯坦自称老宅,有时候,萌新的一些想法,确实有点看不懂。追的番、玩的游戏、讨论的东西,都不太一样。学校举办运动会,入场式表演,有个班级祭起二次元的大旗。领队的两名学生举着硬纸板剪成的电视,电视屏幕是哔哩哔哩网站的标志。后面的学生拉起“23333”“66666”的横幅,男生扮成伪娘,女生穿着萝装。旁边的老师推了他一把,哎,小崔,这不是你最喜欢的二次元嘛。他赶忙撇清,不是不是。心想,这些东西什么时候和二次元扯上关系了。
不管怎么样,第一学期的校本课算是彻底失败了,最后一节课,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崔斯坦先是讲了讲网游《坦克世界》,然后翻出《少女与战车》剧场版,放给学生们看。
那节课的效果出人意料地好,就连女生也看得津津有味。动画的舞台设定在高中,有萌妹有战车,有友情有爱情,学生们觉得亲切。再去聊动画里的那些历史梗,不再感到枯燥。
崔斯坦明白了一个道理,并不是只要讲游戏,学生就爱听,也不会因为你是老宅,学生就愿意接近你。他们有自己的爱好,有自己的圈子,你得找到打开这个圈子的那把钥匙。
崔斯坦的水冷电脑,是一个热爱DIY的学生帮忙组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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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带一个班级,崔斯坦都会对学生玩游戏的情况摸个底。手机游戏是绝对主流,玩电脑游戏的不足三分之一,游戏机玩家更是凤毛麟角。游戏杂志早已不流行,除了哔哩哔哩等少数几个网站,孩子们获取游戏资讯的渠道很有限。
崔斯坦想着,可以把校本课做成一个平台,推荐更多的好游戏给学生,或许还可以消除部分老师和家长对游戏的偏见,让他们知道,游戏并非浪费时间的无用之物。
崔斯坦刚进学校的时候,领导问他,教书以外还有什么其它爱好。他回答,玩游戏。领导的表情,有点微妙。不是赞赏,也不是反对,崔斯坦觉得,是意味深长。
工作一段时间,渐渐明白了学校对游戏的态度。就像领导的表情,很微妙。不明确反对,也绝不赞同。午休时,几个年轻老师围在一起玩《炉石传说》,师傅会过来劝他们,别在办公室玩,你们可以上上网、睡睡觉,或是看看电视剧什么的,但别玩游戏,被人看见不太好。他知道,师傅是好意。
“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共产党宣言》的这句话,崔斯坦经常挂在嘴边。无论在学生面前,还是在老师和家长面前,从不掩饰自己对游戏的喜爱。有学生把他的那句“玩游戏不是什么坏事”转述给家长听,作为争取玩游戏权利的依据。家长心存芥蒂,担心自家孩子会被这个爱玩游戏的老师带上歪路。就像看见孩子整天和吊儿郎当不求上进的邻家大哥哥混在一起,着急生气,又不好意思说什么。
崔斯坦理解家长的心情。高中是一个特殊的阶段,重点高中的竞争尤其激烈。身边也不是没有负面例子。有学生玩《FGO》,伊莉雅的卡池,氪金氪到了五位数。有学生沉迷《荒野行动》,每天玩到凌晨四点多,成绩下滑。
崔斯坦想找那个男生好好谈谈,又有点犹豫,担心“少玩游戏”之类的话从自己嘴里讲出来,没什么说服力。况且,高中时,自己也曾沉迷游戏,高考前的那几个月,和这个男生一样,每天晚上钻在被窝里玩游戏,玩到凌晨四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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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第一次给崔斯坦留下深刻印象,是他七岁那年,在父亲的笔记本上看见一个骑士头盔的图标。点开后,出现了一个叫做威廉·华莱士的英雄,率领苏格兰人抗击英格兰入侵者。那款游戏是《帝国时代2》。
初中,在叔叔家玩了一款PS2游戏。主角是手持双刀的清秀少年,旁边还有一个光头肌肉男。后来他才知道,少年是日本平安时代的名将源义经,光头肌肉男是源义经的家臣武藏坊弁庆。那款游戏叫《源氏》。
历史题材的游戏,对崔斯坦有着特殊的吸引力,高中又迷上了《太阁立志传》和《全面战争》。家里没有台式机,只有母亲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平时不怎么用,藏在衣柜里,被他翻了出来。高三下半学期,每天晚上复习到十点多,假装上床睡觉,把笔记本电脑悄悄塞在被窝里。等父母睡了,打开电脑,撑起一个小帐篷,躲在被窝里玩。玩到凌晨四五点,眯一会儿,起床上学。玩了三个多月,把《太阁立志传5》的八百多张人物卡全部集齐。
每收集一张人物卡,崔斯坦就会把名字记下来,上网搜索此人的生平事迹,再转抄在笔记本上。没游戏可玩的时候,摸出笔记本,从头到尾翻一遍,就像重温了一遍游戏。
笔记本电脑带不动《全面战争》,只能放学后偷偷跑去网吧玩。网吧的电脑没法保留个人资料,他就把电子邮箱作为传输游戏存档的中转站,来回倒腾。
这些算不算沉迷游戏?也许算吧。但那并不重要。游戏给予他的,比外人想象的要多得多。
崔斯坦高中读的是国际班,同学们家境富裕,穿的用的全是名牌。他没什么名牌,总是穿一件普普通通的运动服,胳膊上两道长长的白杠,像《使命召唤4》里的小扎卡耶夫。打完篮球,一身臭汗,同学从包里拿出一小瓶运动香水,往身上喷两下,盖住汗味。他只有一条毛巾,擦完汗,把毛巾包起来。同学笑话他,你怎么这么老土。
这个班的学生,成绩普遍不怎么好,崔斯坦是例外。对他来说,读书不算什么难事,用功是理所当然的。他的性格有点愣,老师在黑板上写板书,转身问大家,都记下来了吗。其他人还在吭哧吭哧抄,唯独他冒出一句,记好了。没想到这也会招人恨,你写好了你牛逼啊。
诸如此类的小事不断叠加,自己渐渐成了同学眼中的另类。大家故意冷落他,没人愿意和他说话,很多事情刻意针对他。嘲笑他的个头,嘲笑他的穿着,嘲笑他的汗味,嘲笑他的土气。嘲笑最后演变为恶作剧,在两块奥利奥饼干中间抹上牙膏给他吃,在他的课本和作业本上乱涂乱画,趁他不在的时候,把他的课桌肚翻个底朝天。
大人觉得,这没什么,孩子之间的玩闹而已。班主任也束手无策,只能在班会课上不痛不痒地批评两句。找崔斯坦谈心,别和那些欺负你的人一般见识,你应该用成绩作为还击的武器。这些话听起来空洞无力。
高中三年,游戏成了崔斯坦唯一的慰藉。下课后,趴在桌上,翻看游戏杂志,翻看自己摘抄的那些笔记,沉浸在对游戏的幻想中。游戏如同避风港,寄居其中,可以暂时忘掉周围的恶意。所以,他很清楚,孩子沉迷游戏的背后,有些东西,与游戏无关。
家用机游戏从大学开始正儿八经玩。大二下半学期,买了一台PS3放在宿舍。打《战神3》的时候,室友们全都围了过来。原先只在书本上读到的那些神话人物,居然会动会说话还会打架,都觉得新鲜。普罗米修斯出现在《战神2》中,盗取奥林匹斯之火的他被宙斯绑在一只巨手上,每天被巨鹰啃食内脏。奎托斯斩断锁链,解脱了他的痛苦轮回。
学生送的生日礼物,GameBoy主题的热敏水杯。倒满热水,会出现《超级马里奥》的通关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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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学期的校本课不太理想,崔斯坦决定暂时放下游戏,换个方向试试。
他曾经向学生推荐过《钢铁雄心》系列,游戏如何操作,玩点在哪里,还播放了哔哩哔哩知名UP主“稚嫩的魔法师”制作的《钢铁雄心》视频。他试图让孩子们理解,游戏不仅可以诠释历史,还可以借助玩者的想象力,创造出一个个既独立于游戏又不同于史实的世界。
《钢铁雄心》有一个二战题材的MOD,叫做《轩辕春秋》。这是崔斯坦大学时玩得最久的一款单机游戏,边玩边做笔记,积累了不少素材。他决定开一门课,讲讲二战史。
平时上课,崔斯坦也会聊聊历史,但很少在学生面前谈论政治。倒不是担心这些话题过于敏感,而是因为他觉得,教师的职责是传授知识,你可以告诉学生,历史上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有这么一件事发生过,但在表述自己的观点时,应该尽可能谨慎,无论你如何坚信自己的观点。否则,你培养的可能只是另一个版本的你。
而且,那时的他以为,中学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对政治没什么概念,只是一味被舆论带着走,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直到有一次,学生跑来问他,前苏联和纳粹德国都是极权主义,有什么区别,他才意识到,学生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政治观。
既然手头有校本课,学生们也感兴趣,不妨在课堂上夹带点私货。讲二战史的过程中,他抽出一节课,聊了聊共产主义思潮在欧洲的兴起。他对学生说,你们可能觉得,共产主义是一个老气横秋的东西,其实不然,当年的它是一种非常年轻、非常自由、非常叛逆的思想。共产主义是左翼,法西斯主义是右翼,为什么?左翼代表的是激进,右翼代表的是保守。接着,他解释什么是左翼,什么是右翼。讲完后,拿出多年前网上流行的那份“中国政治坐标系测试卷”,请学生自行勾选。
就这样夹叙夹议,二战史这门课,学生听得很过瘾,每节课结束后,都会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是崔斯坦没想到的。零零后这一代人对于政治和历史,似乎比他们九零后更有热情。
崔斯坦还专门拿出一节课,聊了聊二战题材的游戏,从《荣誉勋章》《使命召唤》《钢铁雄心》到《舰队Collection》。一提舰娘,学生们都笑了,老师,原来你是萌豚啊。崔斯坦连忙辩解,我不是萌豚啊,我喜欢的是游戏里的那些历史梗,比如,你们知不知道,苍龙和飞龙中破立绘的甲板受损情况,其实是根据中途岛战役的史实设计的。
生日那天,除了满满一黑板的祝福,崔斯坦还收到了学生送的一本《舰队Collection》设定集、一个《舰队Collection》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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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史讲得很成功,不过崔斯坦还是想多聊聊与游戏有关的内容。第二年的校本课,又回到了游戏上,课名改成“语文与ACG”,不限于游戏。
《黑暗之魂3》那时刚发售,第一节课,就以这款游戏为引,重点讲了讲与之相关的漫画《剑风传奇》,事先还准备了《剑风传奇:黄金时代篇》剧场版动画。
花半个小时介绍完《黑暗之魂3》后,有点犹豫,要不要把动画放给学生们看。征求大家的意见:这部动画的风格黑暗扭曲而且暴力,不是王子公主的浪漫童话,也不是热血爽快的英雄传奇,既不腐也不萌,和你们平时接触的那些东西不太一样,要不要看,你们自己决定。
孩子们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剑风传奇:黄金时代篇》总共三部,他挑选了一百二十分钟的内容,分两节课播完。最后一节课,剧情推进到“蚀之刻”时,他关了电脑,对学生说,后面的内容有点残酷,我大致讲一下吧。讲着讲着,教室里鸦雀无声,气氛变得沉重。
崔斯坦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但他感觉得到,《剑风传奇》里的那些不怎么美好的东西,确确实实对孩子们产生了触动。至少让他们意识到了,这个世界不一定有光明和正义,人性的善恶也并不是二元的。
第一学期推荐《辐射》失败后,崔斯坦不甘心,决定再试试。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先从学校的《人民防空教育》课讲起。你们是不是觉得这门课有点可笑,人防工程什么的,都二十一世纪了,为什么还要学这些。学生说,是啊,挺无聊的。话题自然而然展开,从人防工程聊到地下避难所,从核威胁聊到冷战,把《辐射》的世界观梳理了一遍,再延伸到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的流行文化,真空管朋克的感觉一下子就出来了。
去年年底,《银翼杀手2049》上映,崔斯坦打算借这个机会聊聊赛博朋克。事先把《攻壳机动队》和老版《银翼杀手》重温了一遍,做了些笔记。但还是有些担心,担心这节课会像当初《辐射》的那节课一样完蛋。毕竟,赛博朋克的概念对孩子们来说有点远。
课上,先放了几张网上流传的重庆的照片。地铁从楼房中间穿过,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底下,一排排破旧的棚屋。他告诉学生,这不是动画或游戏里的画面,而是现实中的场景。赛博朋克的核心,“高科技,低生活”,在这组照片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赛博朋克的某些政治寓意,不太方便展开讲,只是稍稍点了一下。大家会不会觉得,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也有点赛博朋克的味道,贫富差距拉大,阶级壁垒变高,科技的发展加深了这道鸿沟,而没有起到沟通的作用。
很多东西,别以为孩子们不感兴趣,更别以为他们理解不了。这是崔斯坦开校本课这两年,明白的另一个道理。
生日那天,他收到学生的一封信:“一点点习惯了你上课给我们讲的那么多国家大事,那么多历史故事,还有那些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小事。一向不喜欢历史的我却偶然间发现,我听你说的历史故事是那么的津津有味。你的语文课应该是我上过最另类但也是我最喜欢的语文课了呢。很想等毕业了上大学了再回来看你的时候,再听那么一节语文课。感觉不管你上课再怎么开车,我也会听得热泪盈眶。”
崔斯坦上小学时,也有这么一位特立独行的语文老师,带着他们爬山、看海,体验大自然,给他们讲诗歌讲音乐讲历史。“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发生那天,老师在语文课上,对他们这群八九岁懵懂无知的孩子说,你们现在可能无法理解,但你们应该记住这件事,它会对未来造成深远的影响。崔斯坦已经记不清那节课讲了些什么,却记得老师的这句话。
这位老师后来被学校撤换了。崔斯坦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像他那样的语文老师。
准备晚自习的学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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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斯坦拎着装了香鸡腿的塑料袋,走进灯火通明的教室,和学生们打了个招呼。班上大约一半的学生都是寄宿生,七点晚自修,老师守在教室里。昨天轮到崔斯坦值班,九点半下课,收拾收拾,骑电动车回家,路上四十多分钟,到家已经十一点多。
他走到几个男生身边,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有个男生也拎了个塑料袋,装的是寿司,二十多块钱买的。男生开玩笑说,我拿寿司换你的鸡腿吧。崔斯坦故作嫌弃,谁跟你换啊,我这是肉,你那是米。
聊了会儿,走出教室。有个女生从后面追了上来,问,学校现在规定晚自习结束后,必须把教室的前门后门都锁上,咱们要不要锁。他说,既然学校规定了,那就锁起来吧,也是出于安全考虑。女生说,锁了的话,第二天要是有人来得早,就进不去教室了。崔斯坦想了想。要不,把窗户拉开一条缝,把钥匙塞在缝里,你们自己知道钥匙放哪儿就行了。
学校的要求,有时候一刀切,不太体谅学生。崔斯坦会尽量站在学生的角度,替他们着想。可做可不做的事,不会强制推行。压下来必须做的,和学生们商量一个折中的办法,能变通就变通。如果确实不合理的,他宁愿挨领导的批评,也不会把压力转嫁给学生。
在学生面前,崔斯坦的脾气好得有点软弱。学校规定,见到老师,学生必须立定鞠躬,说声老师好。他觉得没必要,形式主义。有学生个头比他高,从他后面跑过,故意摸一下他的脑袋。被别的老师看见,叫住学生,狠狠训了一顿。他在旁边给学生使眼色,让他赶紧给自己道个歉,然后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没关系的。就连上课时被学生拿激光笔照脸,他也不发火,只是没收了激光笔。
有人觉得,老师就该有老师的威严,否则怎么管得住学生。崔斯坦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学校就是给人犯错的。只要学生不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他总是愿意原谅他们。
唯一无法容忍的是霸凌,看见一点苗头,他就会把它掐灭。霸凌的动机千奇百怪,穿得土、长得胖、脸上有雀斑、性格懦弱、不合群,都有可能让某个学生成为霸凌的对象。班上有个孩子,说话口吃,声音又轻,同学嘲笑他。崔斯坦立刻出言制止,语气严厉。言语上的嘲笑,起初或许没什么恶意,但如果被嘲笑者一味忍让,又没有外力干预,就可能升级为霸凌。
期末结语,一名来自外地的学生写道,自己远离家乡,独自在这座城市求学,很孤单,感谢老师平时的照顾。崔斯坦在后面回复道,不用谢,这是我身为老师的责任,也是我身为这座城市的一个普通公民的责任。
他觉得没什么。学生的母亲后来打电话给他,说,孩子看到这句话,哭了。
学生似乎总有一种力量,让崔斯坦在不知不觉间为他们说话,想要保护他们。有学生受到不公的待遇,他会怒不可遏。那种心情,就像当年在宿舍玩《最后生还者》,玩到最后,抱着艾莉,在医院里撞来撞去,一边安慰艾莉,一边寻找出路。怜爱,愤怒,又有些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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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深处,崔斯坦有个特别中二的梦想:他希望自己能够扮演普罗米修斯的角色,为学生盗取火种。有些话没法说,有些事做不了。但该捍卫的,他会努力捍卫;该传播的,他会想办法传播。游戏如此,其它也是如此。
听他讲二战史的那些学生,今年已经高三。有几个孩子和他关系不错,每周四,第五节课下课后,会下楼来找他,一起去学校附近的肯德基吃饭,边吃边聊。聊学习,聊游戏,聊生活,聊时事。聊到最近发生的那件事,大家都觉得愤慨。崔斯坦挺欣慰的,至少,他影响了一些人。
声音可以关闭,但思想不会消失。埋下的种子,终有一天会发芽。
写在后面
《玩家》系列写到这里,也该告一段落了。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也没想好接下去该做什么。我不是个很有计划性的人,所以,码了十多年字,一事无成。今后可能继续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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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感谢。谢谢机核,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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