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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声II (5) || 竹林风影:我从小说假话

园地作者 一枚园地 2020-09-04


(题图摄影:三少爷的剑)


离开王老师宿舍的时候,我还回头狠狠地望了望那大半个馒头。我想:当老师就可以天天早上吃馒头,真好呀!



我从小说假话
作者/
竹林风影


读了江棋生先生的文章《顺应天性说真话》,万分钦佩江先生只说真话不说假话的勇气和操守。江先生是一位敢说真话绝不说假话的硬汉,为说真话,他付出巨大的代价而无悔。

对比江先生,我不禁汗颜。

我是奔六的人了,回想这一辈子,我很多时候不敢说真话;相反,我说了很多假话,我从小就说假话。

我开始说假话是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说的第一句假话是“吃得饱穿得暖,过着幸福的生活。”这句假话我说了好多年。

我是六零后,虽然没有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的大饥荒,但是我的童年是在半饥饿的状态下度过的。一天两顿稀粥,中午一顿干饭,能吃到不饿就不错了,从来没有体会过打饱嗝是什么感觉。

我们家与堂兄一家住在一幢房子里,他们家人口多,六个孩子,三个小的差不多大,其中一对双胞胎比我还大两岁。他们家每到吃饭的时候就很热闹。第一碗饭或者稀粥由堂嫂盛给每个人,几个孩子呼拉拉吃完了,抢着去添饭。一个孩子添饭的时候,另外两个在锅边看着,嘴里嚷嚷“添这多!”

添饭的那个走出厨房,另外两个在后面追着用筷子头打他后脑勺。另一个添饭的时候,同样的戏码再上演一遍。总之他们家吃饭的时候,总听见三个孩子在叫,“添这么多!都被你吃了!”

有一年突然刮起“吃忆苦饭”的风,要求生产队每月要集中吃一次“忆苦饭”,教育社员不忘解放前的苦。第一次吃忆苦饭,我们小孩子觉得很新奇,乐颠颠地等到饭熟了,第一口饭吃到嘴里,都吐出来了。

那是什么饭?碎米加谷糠加剁碎的野菜煮的糊糊,说白了就是猪食。老师告诉我们,解放前劳动人民天天吃这样的饭,“吃的猪狗食,穿的破烂衣。”这是老师挂在嘴边的话。我想:解放前劳动人民好可怜啊!

我的好伙伴程明端着饭碗哭,不肯吃,他妈妈骂他:“59年吃树皮吃野草吃观音土饿死人,这样的东西想吃还没有呢,你还不吃!”程明的妈妈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没有人制止她。因为那时候的大人都经历了那三年,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这样的忆苦饭实在难以下咽,只吃了一次就没再搞。

我小时候,湖北的冬天是很冷的,比现在冷很多,池塘的冰面上小孩子能走,现在冬天很少结冰了。冬天是最难过的,没有毛衣,上身一件土布衬衣加一件破棉袄,下身两条单裤。整个冬天人都不敢挺直腰杆,都是瑟缩着身子,这样能够减少身体的散热面积。手脚冻坏了,冬天肿得像包子,春暖的时候皮肤溃破流水。这样的痛苦每个冬天重复一次。

虽然如此,我也没觉得有多苦,我周围的人全都是这样,我以为生活本来就这样。老师不断教育我们:我们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民都在受苦,他们没饭吃没衣穿,冻死饿死在街头。听了老师的话,我对眼前的日子更没有怨言,反而为自己生在新社会感到庆幸。

三年级开始写作文,几乎每篇作文都要写这样的话:“我吃得饱穿得暖,过着幸福的生活。”我虽然小,但是当我用肿得像包子的小手握着笔写这句话的时候,心中还是有疑惑:我没吃饱呀?我没穿暖和呀?

老师教育我们,解放前劳动人民连稀粥也没得喝,全都讨饭,冬天穿一件单衣,好多人冻死饿死了。听了老师的话我明白了,比照解放前,我们这就是吃得饱穿得暖。

我说的第二句假话是“我想起了MZX的教导”。

这句话也是读小学的时候作文里写的,全班同学都这样写。一般是这样:上学的路上我看见一头猪在稻田里(有时候是麦田)吃庄稼,这时候我想起了MZX的教导“一定要把粮食抓紧”,我就把猪赶走了。如果是路过棉田,就这样写:这时候我想起了MZX的教导“一定要把布匹抓紧”,我就把猪赶走了。

MZX的这些教导,用白灰刷在房屋的外墙上,到处都是,小学生能够活学活用。有一次程明写出了不一样的作文:有一天我看见一个四类分子在田边,我想起了MZX的教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就问他:“你想干什么?”四类分子说:“我要搞破坏,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于是我把四类分子赶走了。

老师大大表扬了程明。我们都知道程明写的是假的,但是谁也没觉得这样写有什么不对,反而真心佩服他写得好。

这样的作文一直写到初中。1978年春季我念初二,教我们语文的是张正国老师,他是很好的语文老师。张老师开始对我们的作文进行拨乱反正,他不许我们写假话。

张老师问我们:“猪糟蹋庄稼,赶走就是了,为什么要想起MZX的教导才去赶?那个时候你们真的想起了MZX的教导吗?你们这是说假话!”

张老师不知道,赶猪也是假的,我们都没有赶过猪。

第三次说假话是念五年级的时候。那是1975年,全国开展评水浒运动,田夫野老黄口小儿都要评水浒。文革期间水浒传等古典文学作品被视为毒草,农村没几个人见过这部书,但是这不影响评水浒,只需要背诵MZX的话就行: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作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

我把MZX评水浒的话背得一溜水,再加上我作文写得好(其实只比那些不会动笔的同学写得好一点而已),成了学校评水浒积极分子。公社教育辅导员要搞一次评水浒积极分子巡回演讲,每个村(那时候叫大队)小学选一个学生,我们学校选了我。

教语文的舒老师帮我写了演讲稿,开头这样写:“我读了水浒传这部反面教材,认识到宋江是个投降派。”其实那个时候我压根没见过水浒传,也不知道宋江。舒老师还写:“我写了八十多篇评水浒的笔记。”其实我一篇也没写过,即使我想写,也没钱买本子呀!八十多篇笔记需要好几个练习本。

来自不同小学的九个评水浒积极分子到各小学演讲,就是照稿子念。我第一次念那两句假话的时候,脸红,不敢大声念出来,第二次也有点不好意思,三次之后,我就能很自然的大声念出那些假话。

我第四次说假话是初二时候写的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我写: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老师,因为老师是辛勤的园丁,是蜡烛。我要像园丁那样,为祖国培养花朵;我要像蜡烛那样,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为实现四化贡献自己的青春。

我想当老师是真的,但是我想当老师是为了吃馒头,压根没那么高大上。

小时候馒头是奢侈品,每次到镇上,看见师傅把刚出笼的馒头摆出来,看着腾腾上升的白汽,闻到馒头的香味,肚子就咕噜噜响,口腔里唾液加倍地分泌。我从小就懂事,知道大人买不起,大人牵着我的手,虽然我望着馒头三步一回头,但是我从来没有提出过吃馒头的要求。

我10岁那年,表哥带我到姨妈家去。我家和姨妈家不在一个县,有五十多里路程,那时候走再远的亲戚也是步行。表哥带着我走呀走,走慢了,表哥就催我快点,走累了,就歇一会。后来实在走不动了,表哥说:“鼓劲走,到了柳林镇上我买馒头给你吃。”

受到馒头的巨大鼓舞,我走得很快。到了柳林镇,路过馒头铺,表哥好像忘了他说过的话。表哥牵着我的手快步走,走过了馒头铺,我一步一回头,表哥完全不理会我,拉着我快步走出了镇子。

1976年我念初一,那是一所公办初中,老师们的早餐是稀饭馒头加腌菜。学校没有饭厅,老师们端着饭到自己宿舍里去吃。老师们拿着两个盘子去食堂打饭,一手端着一盘子稀饭,另一只手端着两个白面馒头和一点腌菜,从我们的身边走过。我闻到馒头的香味,口腔里唾液加倍分泌。

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学到王老师的宿舍去交柴火钱,王老师桌子上放着大半个没吃完的馒头。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馒头,我清楚地看见了黄白色的馒头皮,皮上还有几个小泡,馒头瓤有很多气孔,我闻到了馒头的香味,我非常想抓起那大半个馒头吃一口,非常想非常想!我几乎快要说出来:“王老师,我能吃一口馒头吗?”我终究没敢说出来。

离开王老师宿舍的时候,我还回头狠狠地望了望那大半个馒头。我想:当老师就可以天天早上吃馒头,真好呀!

那个时候我就想将来当一个老师,天天吃馒头。至于作文里写的做园丁做蜡烛,还要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全是假话。如果我写自己的真实想法,老师会说我的理想不崇高,会判我的作文不及格,所以我就写假话。

我还说了很多假话,记不清了。

现在我非常厌恶说假话,更厌恶做假事。虽然我早已不说假话了,但是很多时候我还是不敢说真话。比起铁骨铮铮宁折不弯的江棋生先生,我只有惭愧的份。

【作者简介】竹林风影:六零后。大别山南人,师范毕业,当过老师,后入司法机关,是湖北黄冈市的一名司法人员。方方日记读者及接力者。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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