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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武汉的夏夜风景

方方 一枚园地 2020-09-04


(题图由作者提供)



夏天里,武汉最为精彩的风景不在白天,而在日落之后。

因为地理原因,白天尚在城里刮来刮去的南风,到了晚上便一丝不存,湿闷湿闷的。整个城市有如一个大蒸笼,手触之处,无不发烫。旧的城区内,窄街陋巷,纵横交错,加之多年旧房未得到改造,人口又全然不在意房子的拥挤而拼命地增长。在夏天里,这每一间屋子又都如同大蒸笼中的一个小蒸笼,热腾腾的空气足可以将人蒸熟。

身热如焚的人们只好逃离出屋,将生存空间搬到了露天之下。

想必这第一个走上街头的人有着振臂一呼的号召力,以至群情响应,万户出门。武汉市民露宿街头传统由此形成。但有外地客人在夏天来到武汉,瞅见这夜间景致,几乎莫不目瞪口呆。回家便当作人间传奇来讲述。

据说1976年唐山地震,震后将许多伤员迁移到各大城市治疗。来武汉的伤员一下火车,见得街头到处都是露宿的人们,顿时吓得脸都白了,以为这里也在躲地震,纷然要求换地方。经再三解释,才晓得这是武汉人夏天的一种生活方式,而且已经拥有了许多年的历史——并不是受唐山地震的影响。

对于武汉人,却视此传奇为人间生活最平淡的一幕。武汉人说:你家要住在武汉还不会这样?

在太阳西下,黄昏降临的时刻,你便可以见着老迈的人们或稚幼的小孩出现在街头。他们有如先头部队,用砖头或板凳占领一小片一小片的地盘。待夕阳落尽后,便又可见他们端盆拎桶地,一趟趟从家里弄出水来,将水哗哗地泼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马路上,以便让被白天的阳光晒得滚烫的地得以降温。接下来,他们家里有力气的人开始抬着各式各样的床或躺椅出现了。他们的出马,立即使得马路上的石块和小板凳变成“长床阵”。床与床相挨,延伸得老远。有的地方几乎路有多长,床就能摆有多远,路拐弯了,床阵亦顺势而拐,极其地富有地方情调。因为除了武汉,似乎还没有一个城市有如此壮观得令人唏嘘的景致。

这简直是一个床铺的大展览。在所有床铺中,最多的品种是各式各样的竹床。武汉南部的山区产竹,那里的人们能将竹子剖成竹片做成一张张的床。一种为宽片竹床板。这是将竹子劈成一寸宽,排列一起,架放它时得另外自配凳子。这种床相对简单和便宜。

另一种为窄片竹床。它是将竹子削成不到一个厘米宽的竹条,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四根几近碗口粗的竹筒做成床帮和四条腿。与宽竹片做的床板相比,它显得透气性更好,并有整体感,睡起来更为舒服。

老式的武汉人几乎家家都有竹床。竹床凉爽润肤,比之木板,易冲易洗易干,又不易腐烂,故而格外为武汉人所垂青。据说,用得久的竹床渐渐会由绿由黄变成深红色,红得越深床就越冰凉。在长长的“床阵”中,竹床拥有最为强大的势力。有竹床睡的人家便自有多人几分的得意。

晚饭多是在太阳落尽后才会开始。那时三三两两的人们便都端着饭碗坐在自家业已铺摆好的床位上。武汉人喜欢热闹,边吃着饭,边隔着床家长里短地聊天。间或还会相互交换一下菜肴,其乐真也融融然矣。床上或坐或半躺着的男人大多打着赤膊,女人则汗衫短裤,文明一词的内涵在武汉的夏天多少得放宽些尺度。

待天黑尽,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吃罢饭并也冲凉完毕,这才能静下心来真正地进入他们的“长床阵”。他们手摇一柄芭蕉扇,或静躺于床,遥望天空,猜测一划而过的流星意味着怎样的坠落;或在路灯下三三五五地打牌,把出牌声喊得山响;或聚集于一二床上,听老年人瘪着嘴谈古论今,笑天骂地。

在武汉的夏夜,所有的这些自娱,都是籍以分散注意力,使自己不带焦灼不怀烦乱地度过漫漫的闷热长夜。于是许多的都市传奇、许多的英雄故事、许多的民间笑话,都在这马路街头诞生和演变,也都在这夏夜的露天下一代代地繁衍和流传。应该说,武汉最富魅力的夜晚也正是斯时斯刻。
 
夜深之后,武汉男男女女的人们都以十分坦然地睡姿在这天地之间入眠。大街上便一时鼾声四起,和夜行的汽车行驶声一道,成为城市里节奏明快的呼吸。但是,也常常有许多的故事因了这露天的睡眠而四下里流传。

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们那里流传着这样一件故事。一个女人晚上在起来上厕所,糊糊涂涂中见到一张床空了半边,就睡上去了。第二天清早发现身边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吓得大叫起来,几欲报警。几乎同时,相隔不远的另一张床上,也有一个女人尖叫着。原来这两个女人在差不多的时间里起床如厕,回来后都上到对方的床上,与陌生的男人睡到一起去了。

两个女人出了大丑,羞愧难当,哭嚎着要去寻死。两家的男人也都阴沉着脸不理老婆。还算是一个老头对那两男人说一番话才消解了他们的气。老头说:她俩个不小心爬错床,让你俩个讨了个便宜,你俩个还有什么好气的?两个男人听此一说,才恍然大悟,将想要寻死的老婆扯了回去。

这样的事发生实在是有它的合理性的。因为那么多的木板床和竹床排列在一起,家家相似。男人们又都是一条裤衩一件白背心,人人相同。深更半夜起来,人又正半梦半醒着,上的厕所偏还是公共型的。出了厕门见了空床便爬上去睡,这也就很自然了。小孩子夜里上错床的事几乎天天都有,只不过因为小孩子上错床没有色情意味,故而形成不了传说。

如此有趣的故事不知除了武汉,还有哪座城市里会有。

有不知情的外地人总爱问:你们武汉的女孩子如果睡在街上,岂不给流氓作案提供了方便?其实,只有住武汉的人才知道,在大家全都露宿街头的日子里,流氓是很难在当街作案的。因为一旦被发现,他便是陷入在群床之中,跑都没法跑。相反,倒是有些家庭,生恐女孩睡在外面不雅,在合家外出露宿的时候,独将她一人留在室内。在武汉的夏天,徜有流氓出门活动,倒霉的还多是独自宿在家里的女孩。

如此这般地度过武汉之夜看来是再浪漫不过的事了,但若碰上天公不作美时,这份浪漫也就会立即变成狼狈。狼狈的起因多是睡在半夜时,天突然下起大雨。这时节,整个的武汉市便会如同过年节一样喧腾起来。惊叫乱喊声,床板相撞声,大门轰响声,脚步踢踏声,诸如之类,如海潮拍岸,一阵阵涌上黑暗的空中,没有个把小时平静不下来。徜有旁观者,目睹那种场面的惊慌和混乱一定是会忍不住笑出声的。说来这倒是一道趣味横生的雨夜风景。

不过这些年,露宿街头的武汉人越来越少了,尤其城里。我曾为之询问过好些人,都说这两年虽然热得可以,但基本上没有看到露宿在外面的人家。道理很简单,现在的住房和生活条件都好于以前,虽说没能做到家家都有空调,但是电扇却是家家都有了的。武汉市民耐热的能力业已炉火纯青,40度高温,只要有了电扇,也就足以平静度夏了。

现在武汉市区别于别的城市风景是:每年的冬天还没过完的时候,全国大量的电扇厂和空调厂家便开始汇集武汉,在残冬和早春寒冷的风里,到处都可以听到他们大喊大叫的声音。也到处可以见到他们的广告。正是这些声音和广告的介入,武汉人也纷纷地改变着自己观念,改变着度夏的方式。

像我们一家过夏天几乎和过冬天一样了,全都蜷缩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半步不出。空调开上一个月都不停机,宁可一个月交几百块钱的电费,也绝不愿再去重温那种大汗淋漓的暑热。每当缩在凉爽的家中,隔窗观望依然暴戾的阳光时,实在有一种幸福不过的感觉。我想现在的武汉人,在夏天最怕的不再是持久不下的高温和闷热难当的夜晚,而是怕停电。

现代化进程已将武汉的夏天风景改变得如同别的都市一样。对此,我们应该感到满心欢喜,但是有时心里也难免会有一些惆怅。因为我们不再能看见充满着古典意味、充满着世俗情调的武汉夏天的夜晚了。取而代之的将是与所有大都市面貌相同的灯红酒绿以及夜夜笙歌。


(本文写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由作者授权发布。)


【作者简介】方方:原名汪芳,祖籍江西彭泽,生于江苏南京,现居武汉,中国当代女作家,代表作《水在时间之下》《万箭穿心》《风景》,最新长篇《是无等等》,新浪微博“方方”。


(编辑: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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