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刊 • 说事儿(7)|| 秋枫:我在童年所经历的运动
那天中午我们全家都没吃饭,母亲哭得两眼红肿。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吸”过家里的“废铜烂铁”。
童年所经历的运动
秋枫 | 文
一、 历次运动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就经历了好几场运动。
1、除四害
记得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除四害”运动开始了:那时候大人们整天忙着捉老鼠、灭臭虫、打蚊蝇,我们小学生也不例外。整天价拿着苍蝇拍钻在厕所或臭水沟里打苍蝇,打死一个用大头针一扎,放进纸盒里。等盒子里装满了,交给我们的小组长验数,组长登记下我们的苍蝇数字又交给班长验数。班长整天忙着数苍蝇,我们都叫他“苍蝇班长”。
(宣传除四害,图片来自网络)
后来四害里又冒出个麻雀。麻雀这家伙机灵得很,用弹弓很难打下来。不知道是哪个天才的发明家发明了全民皆兵、围追堵截消灭麻雀的战术。于是乎我们各学校包揽各街道,在老师的带领下,敲着锣、打着鼓、举着稻草人,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在划定的区域内设防。一旦发现麻雀,敲锣打鼓、摇旗呐喊……麻雀们吓得屁滚尿流,到处乱撞,最后不是吓死就是累死,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当然也有个别漏网的:据说一个郊区农业社正在开消灭四害的庆功大会,社长庄严宣布:“我们农业社已完全彻底地消灭了麻雀成为无雀区!”话音没落,突然飞来两只不知趣的麻雀落在了大喇叭上。社长振臂高呼:“我们不但要消灭我们农业社的麻雀,而且还要消灭从城里飞来的麻雀!”
2、放卫星
我刚升入四年级,“大跃进”运动又开始了:老师们教我们画漫画、办画展,画一个萝卜两匹马拉不动,画一个洋芋大家围着三天吃不完,画一只母鸡下的蛋比母鸡还大,画一个中国儿童把大鼻子老外远远地甩在了后边…… 那时候我们的课本里也都编进了“六七八岁的小娃娃,水稻种得顶呱呱……”说的是几个小娃娃种出了万斤水稻田的神话故事。
学校里除了办画展,还经常组织赛诗会,歌颂总路线、歌颂大跃进、歌颂人民公社,并要求我们每一个学生都要写诗、赛诗。整得我搜肠刮肚,用尽了吃奶的劲,花了好几天功夫,才写出一首狗屁不通的诗来。
3、大炼钢铁
那时候工业上提出的口号是超英赶美,一切为钢铁元帅让路!为1070万吨钢产量而奋斗!一场大张旗鼓,全民大炼钢铁的运动打响了。 我们小学生的任务是拣废铜烂铁,但到处都在大炼钢铁,哪里还有我们捡的?于是我们就三五成群地跑到工厂或者工地,用吸铁石(磁铁)在炉渣煤灰里吸铁屑铁末,有时候吸上一天也吸不着几粒。为了完成任务,我们就去“吸”家里的“废铜烂铁”,害得大人们今天不见了火筷子,明天找不见锅铲子,后天干脆连做饭的锅也不翼而飞……
一天中午,我母亲正在做饭,来了几个居委会的人,二话不说就拔了锅,熄了火,抬走了我家的大铜炉子去炼钢。这个炉子是我家的传家宝:锃明瓦亮的大炉盘,老虎大张嘴的炉洞口,四只虎爪的炉腿脚……那天中午我们全家都没吃饭,母亲哭得两眼红肿。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吸”过家里的“废铜烂铁”。
再后来学校也开始大炼钢铁。师生们经过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艰苦奋战,终于炼出了一块釉子疙瘩似的“钢铁”。全校师生如获至宝,特意为它精心制作了一个莲花宝座,我们抬着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钢铁”元帅,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地去向上级部门报喜。
4、反右
不久,声势浩大的又一个运动——“反右”斗争开始了。我们学校一个教手工劳动课的祖老师被打成了“右派”,老师们就变着法儿教我们怎样和他划清界限,怎样和他对着干。每次上手工劳动课我们就唱:
右派右派像个妖怪,
当面说好他背后破坏。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坏东西!坏东西!坏东西!
他要不改——
就把他扔进垃圾箱里去,
——这个坏东西!
祖老师像罪犯一样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听完了我们的“反右歌”,然后才给我们上课。他教我们用泥巴捏苹果,让我们捏成圆的,我们偏偏捏成方的;他让我们染成红色,我们偏偏染成黑色。祖老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后来祖老师就不见了,听说是被抓走了。
5、大食堂
再后来就是大办人民公社,大办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提前进入共产主义……
(人民公社大食堂,图片来自网络)
可是,当我的童年结束,考进了中学的时候,共产主义还遥遥无期,而连续三年的饥荒,却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我们……
二、挨饿的滋味
1、一个窝头引发的后遗症
说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没人会相信:1958年大办人民公社吃饭不要钱的时候,我把一个咬了一口的窝头随手扔进了一个废弃的仓库里,谁想到1960年挨饿的时候,每当我经过那个仓库,便身不由己地把脑袋伸进黑洞洞的窗口,看一看那个窝头还在不在……
那时候,我刚考上中学,由于学校离家较远,便在学校食堂搭伙。十三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是肚子总是饿得猫抓一样地难受。于是我便采用 “后娘打娃—— 三顿沓一顿” 的战术,早午晚三餐一顿扫光。这样虽然能勉强吃上一顿饱饭,可是下一顿却要一分一秒地苦熬上24个小时,经常把人饿得半死不活。
2、画饼充饥
生物课上老师提问:“鲸鱼是什么类动物?”
有人回答:“鲸鱼是馒头类动物。”
音乐课上老师教唱:“花篮里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
有人学唱:“花篮里卷儿香,让我来尝一尝……”
俄语课上老师提问:“嘎卡娃沙发米里亚(你叫什么名字)?”有人回答:“雅古沙尤·雷斯伊巴布什卡(我要吃馒头和大米饭)。”
美术课上老师教我们画风景。
我在下面画食品:画一盘垒得高高的馒头,画一碟香甜可口的月饼,画一只冒着热气的烧鸡,画一碗香气四溢的扣肉……一边画一边流着口水,画得简直比真的还像。
每到最后一节课的时候,我们的屁股下面就好像埋上了地雷,一手抓着饭碗,一手捏着饭票,只听得下课铃声一响,便一个个像冲锋陷阵的勇士,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向食堂冲刺。饭一到手便风卷残云,一扫而光。有一回,一碗热气腾腾的馓饭刚接到手,我便饥不可待地吸溜一大口吞进胃里,差点儿没把我的胃给烫熟了……
3、寅吃卯粮
那时候粮站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每月20号揭不开锅的居民便可以提前购买下个月的口粮,美其名曰:“截粮”。可是因为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了,所以这一天师生们几乎都去“截粮”了,教室里便空空如也。
有一天老师来我们班上课,发现教室里没几个学生,可这一天并不是“截粮”的日子,他便去找教导主任。教导主任满校园搜寻,最后在操场的麦草堆里搜到了我们。
原来学校买来几大垛麦草准备盖房子,也不知是那位“天资聪明”的学生忽然发现麦草堆里居然还能拣到麦粒,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我们都钻进麦草堆里像拣珍珠一样拣起麦粒来。有的同学一边拣一边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结果把肠子给粘住了,疼得抱着肚子在麦草堆里打滚……
4、饥饿难耐
那时候不但我们在挨饿,学校的校长老师们也在挨饿。校长跟我们在一个大灶上吃饭经常也就“三仙糕”(高粱面、玉米面、荞麦面䒱的发糕),菜就是大白菜南瓜汤。老师们也饿得东倒西歪,有的在讲台上讲着讲着就晕倒了,有的全身浮肿动不了身。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饿昏了头,居然从食堂里抢了一个馒头拔腿就跑,炊事员操起擀面杖就追,这家伙一边跑一边把馒头往嘴里塞,待吹事员逮住他时,馒头已消化在他的肚子里了。
我们的副校长是一位老红军,享受国家的特殊待遇。每当开饭的时候就由炊事员端着盘子去给他老人家送饭。有时候是蒸馍炒菜、有时候是鸡蛋面片、有时候是糖油酥饼、有时候还是牛肉面……真能把人给活活馋死!馋得我真想奋不顾身地冲上去……
5、抢了一个窝头
(玉米窝头,图片来自网络)
一个周末的傍晚,我饿得前胸贴着后背,拖着像面条一样绵软无力的双腿向家里走去。自从上一顿“后娘打娃”以后,我已经24小时水米未沾了。忽然,我闻到一股子玉米面的清香,抬头一看,前面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金灿灿的玉米面窝头,看样子是刚从食堂打回来的。我咽了一下口水,就像是被磁铁牢牢地吸住了似的紧跟在小姑娘的后面。我回头张望了一下,巷子里正好没人,我咬了咬牙,一个箭步窜了上去,一把抓起一个金灿灿的玉米面窝头,一边跑一边就往嘴里送……
哇的一声,我身后传来了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声……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位小姑娘也不知现在何方?每当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的脸就不由地一阵阵地发烧……
我多么想有机会可以给她当面道个歉啊。
【作者简介】秋枫。1946年9月生于兰州。1965年毕业于兰州气象学校:观过风云、当过知青、做过工人、执过教鞭、任过编辑……现为省作协会员,自由撰稿人。著有《秋枫散文集》、《秋枫小说集》、《秋枫随笔集》、《秋枫故事集》四卷及《人生驿站》、《一个人的读者》等系列作品。
(本文编辑:安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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