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瑞应:唐、宋、元、明诗歌中灵隐山的桂花
不同时期的桂花被士人赋予了不同的文化含义,其文化内涵的构建是一个不断升华的过程。
灵隐山的桂花之所以得到历代文人墨客的喜爱,很大原因就在于月桂峰。
根据《天竺山志》记载,月桂峰的桂花早在唐代就闻名于世了。
月桂峰,法净寺案山也。《旧志》云:唐天宝寺月中桂子,尝堕此峰,生成大树,其花白,其实丹,故名。
《南部新书》云:至今山多桂树,凡值中秋夜,往往空中子堕。
月桂峰的桂子花开时,不仅香飘百里,桂花瓣也会随着山风四处飘零。
这种“空中子堕”的景象想必会给当时的人们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再加之佛教文化的兴盛,于是桂花频繁的出现在文人墨客的作品之中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正是在历代文人墨客的关注下,使得桂花从一处难得的自然景观逐渐转变为文化景观。
及至清代,《灵隐寺志》就将灵隐山的桂花“空中子堕”看成是具德禅师(1600-1667)重振灵隐寺的“灵隐瑞应”。
唐代是诗歌与佛学兴盛的时代,作为佛教文化圣地之一的灵隐山,不仅以其优美的环境吸引了唐代的诗人们,其佛学氛围也为他们的诗歌创作带来了灵感。
▲摄影:缪雯
灵隐山的桂花在这一时期也被诸多诗人所关注,由此被赋予了闲适、禅意、浪漫等多种意向。
就闲适之情而言,以李白的《送崔十二游天竺山》最为典型。
还闻天竺寺,梦想怀东越。
每年海树霜,桂子落秋月。
送君游此地,已属流芳歇。
待我来岁行,相随浮溟渤。
李白在这首诗歌中对桂子的描写,是为了突显天竺寺的特点,表达自己想要和朋友一同游玩的心情。
此处“桂子落秋月”的描写,正是指桂花在秋季时“空中坠子”的独特景观。
正是因为有这一景观的存在,使得李白对游天竺寺有了向往,甚至提出“待我来岁行,相随浮溟渤”的期望。
由此,他和朋友的离别并没有多少惆怅,反而更多了一丝期待。
这种离别而不惆怅的闲适,在白居易的《留题天竺、灵隐两寺》一诗中也能发现。
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
宿因月桂落,醉为海榴开。
黄纸除书到,青宫诏命催。
僧徒多怅望,宾从亦裴回。
白居易曾经在杭州为官,期间多次拜访过灵隐山诸寺。
对于他而言,对灵隐山各寺的参拜不仅为他在仕途上的不如意提供了心灵的慰藉,桂花和海棠花也成为他内心情感的寄托。
此处的离别,是因为朝廷的调令而不得不离开自己心仪的灵隐山。
但是他所不舍的却是心中的闲适之情,因此也无太多惆怅之意。
正是对这种闲适的向往,让他晚年定居洛阳之后在《忆江南词三首》中依旧念念不忘灵隐山的桂花。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此时的白居易,最为怀念的依旧是灵隐山的桂花和钱塘江的浪潮。
在任职杭州期间,白居易可谓政绩斐然。然而在他心中,最后的追忆却给了桂花和西湖。
此时的桂花,不仅仅是花卉,更成为了白居易精神的故乡,寄托着他晚年向往闲适的内心情感。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的桂花也被诗人赋予了禅学的意味。
如白居易在《寄韬光禅师》中,就将禅师的修道境界和桂子联系在一起。
这首诗先是介绍上天竺寺和中天竺寺的方位,在通过“花”和“钟声”来展现两者之间的关系,最后引出韬光禅师的修行处。
佛教本来就有“天女散花”的典故,白居易借由“天香桂子落纷纷”来比喻禅师道行的高妙,也赋予了“天香桂子”以禅意。
在张商英《见山亭》中,也将灵隐山的桂花和禅僧联系在一起。
帘捲疏烟醉眼开,浮云飞尽见崔嵬。
苦嗟霖雨遮藏久,深谢晴风列致来。
丹桂有时明月满,旧山无路白猿哀。
禅僧指我真空理,心火茫然一夜灰。
这首诗描写的是雨后天晴的灵隐山。浮云尽散后葳蕤的山峰显露出来,随着“晴风列致”,作者内心的苦闷也随同风雨而去。
眼见月桂峰的丹桂在明月之下,耳听灵隐山上白猿的啼叫。
这一景象也引起了作者的感悟,即禅师以佛法指导下自己内心对平静的回归。
此时的桂花,从自然的景观转变为禅境,映照出作者“灭却心头火”以后的平和心态。
这一时期的桂花,在诗歌中还展现出了唐人独有的浪漫情怀。
如皮日休的《天竺寺八月十五日夜桂子》就结合月桂的传说赋予了桂花浪漫的意味。
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
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
诗人高中后东游于天竺寺,此刻正是他意气风发之时。
面对八月十五的中秋节,诗人并没有因为独自一人而产生伤感。
正相反,当他在欣赏寺庙中的桂花“空中子堕”时,结合月桂的传说产生了一系列的联想。
借由一系列景物的描写,诗人描绘出了一幅轻松自在,毫无忧愁的“夜赏月桂图”。
他不仅为桂子增添了神秘的意味,还无形中展现出了唐人“中秋赏桂”的浪漫情怀。
宋代以后,随着社会大背景的变化,诗人的关注点和唐人有较大的不同。
同样是灵隐山的桂花,在宋人的诗歌中缺少了一分浪漫,更多了一分悲凉与神秘。
当然,这一时期以“桂子”为闲适、浪漫之情的诗人亦有,如郭祥正的《香林洞》。
幽香来近远,
此洞接蟾宫。
欲借飞翰去,
即乘桂子风。
该诗从“幽香”的嗅觉出发,联想到月亮之上的蟾宫。
作者想象自己乘着“桂子风”到达天上月宫中游玩,向读者展现了宋人也有的闲适和浪漫。
然而,就悲凉的意蕴而言,这一时期灵隐山的桂花成为了诗人自身不得意的象征。
以苏轼为例,此时的苏轼和白居易类似,处于贬职杭州的窘困之中。
从他所作《天竺寺》一诗可以看出,游览灵隐山并没有给他内心带来平静,反而引起了他的悲伤。
香山居士留遗迹,天竺禅师有故家。
空咏连珠吟叠璧,已亡飞鸟失惊蛇。
林深野桂寒无子,雨浥山姜病有花。
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
“香山居士”即是白居易晚年的称号。苏轼来到灵隐山,怀恋起当年白居易留宿时的种种过往,内心却联想起了自己不得志的人生经历。
这一时期的苏轼正位于人生的低谷期,再加上游览时已过桂子花开的时候,于是就有了“林深野桂寒无子”之感叹。
借由此“野桂寒”“山姜病”,诗人内心的悲凉得到了无限的放大,最终引起了对自己前半生的否定。
通过将自己的前半生看成是“四十七年真一梦”,诗人此时彻底堕入了绝望的深渊,只能“天涯流落泪横斜”。
幸运的是,苏轼并不是一个自甘堕落的人,从他所做《八月十七日天竺山送桂花分赠元素》来看,他最终还是逐渐走出了内心的阴影。
月缺霜浓细蕊干,此花无属桂堂仙。
鹫峰子落惊前夜,蟾窟枝空记昔年。
破裓山僧怜耿介,练裙溪女斗清妍。
愿公采撷纫幽佩,莫遣孤芳老涧边。
此时的苏轼,在合适的时间又一次来到灵隐山,终于见到了闻名于世的“空中子堕”,由此发出了“鹫峰子落惊前夜”的感慨。
诗人灵活的改用了桂花来历的传说,将“桂子”看成是高洁、孤傲的月宫之物。
这一高洁、孤傲的“桂花”,值得山僧的怜爱,其清净娇美的姿容不亚于身着白绢裙的女子。
此孤高的“桂花”又何尝不是苏轼本人的自评?他以“桂花”的孤高为喻,展现了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内心追求。
然而,诗尾笔锋一转,借由“愿公采撷”“莫遣孤芳”的诉求,诗人也表达了自己希望被上位者赏识而不得的悲凉。
▲摄影:缪雯
同样,南宋时期的张九成也做《忆天竺桂》一诗,借由“桂花”展现了自己不愿同流合污的志向与不被赏识的悲凉之意。
湖上北山天竺寺,
满山桂子月中秋。
黄英六出非凡种,
肯许天香过别州?
张九成所生活的南宋,正值秦桧当道,他本人因为与秦桧不和,被谪南安军长达十四年之久。
正是这种与苏轼相似的生活经历,让他在借用“桂子”这一意向时,也表达出了相似的内心情感。
宋代是一个文化大发展的时代,相较于士人的不得意与现实社会的不稳定,这一时期的禅宗各派均展现出欣欣向荣的发展趋势。
随着禅僧和士大夫之间交往的频繁,很多僧人在自己的诗歌中也涉及到了灵隐山的桂花。
但是相较于士人的悲凉,诗僧更多结合月桂的传说而表现出富有禅意的空灵境界。
如释清顺的《宿天竺》一诗,借由景物的描写来展现禅意。
昔人不可见,行路多长松。
空遗炼丹处,井干绿苔封。
月明还独宿,白云下疏钟。
半夜桂子落,不知自何峰?
释清顺通过古与今的对比展现出变与不变的交替。
“昔人”已经不在,但是他们走过的路还在,只不过已被“长松”所覆盖。
过去葛洪留下的炼丹处,现在只剩下干枯的深井和绿色的青苔。
他以“月明还独宿”之静承托白云之下寺庙的钟声,展现了动静一如的禅意。
最后,他又借由“半夜桂子落,不知自何峰”的反问,神秘化了“空中子堕”的场景,引发读者的无限遐想。与此相似的,还有释示颐的《送天竺僧还乡》。
月冷云深天上寺,
桂花千树绕楼台。
归时若对闲人说,
莫道身从月里来。
该诗灵活在月桂传说的基础上进行了合理的发挥和想象,描绘了一幅位于云端之上的天竺寺。
天竺寺和桂花彼此相互依存,在“桂花千树绕楼台”的场景下共同构成了人间仙境。
后文以风趣的手法让天竺僧“莫道身从月里来”,由此展现了“天上寺”的不同凡响,使得桂花和天竺寺成为一个整体,为灵隐山的桂花赋予了神秘悠远的意境。
宋代灵隐山的桂花不仅仅是一个自然景点,结合《天竺山志》中释慈永所作的《桂子诗并序》可以看出,僧人们在感受“空中子堕”奇景的同时,也在自发的将这一自然景观转变为文化景观。
在《月桂峰》一诗中,释慈永就描绘了“不同凡响”的桂花。
丹桂生瑶实,千年会一时。
偏从天竺落,只恐月宫知。
出海光轮满,当轩玉树欹。
婵娟含素影,凌乱下空墀。
泉客珠连泣,秋荷露忽垂。
林间僧共拾,犹诵乐天诗。
就诗歌内容来看,前四句主要涉及月桂的传说。这一传说发端于唐,经由唐代诗人的浪漫主义熏陶而为世人所熟知。
及至宋代,月桂的传说为灵隐山的桂花提供了“不凡”的保证。
后四句即是对月夜之下“空中子堕”的场面描写,结合月桂的传说来看,此时的“空中子堕”已不再是桂花的飘落,而是月宫蟾影的体现。
最后四句,借由“泉客”“秋荷”的描写,从听觉和视觉两方面展现了承托了之前“空中子堕”的风动花落,构建了一幅动态的唯美画面。
最后两句则反映了当时僧人拾取桂花的情况。
结合《桂子诗并序》来看,当时的僧人不仅收集桂花,还会播种并培育更多的桂花树,将其移栽到灵隐山的其他地方。
可见,在桂花转变为文化景观的过程中,期间亦不乏僧人的努力。
经由宋代诗人和僧人的努力,灵隐山的桂花从自然景观向文化景观的转变已基本完成。
及至元、明、清三代,江南地区的士人们在元末、明末先后经历了治乱的交替,而封建集权的加强也为士人们的思想带来了一定的束缚,“逃禅”及不愿出仕逐渐成为他们的选择。
这一时期,灵隐山的桂花随着灵隐山佛教文化的兴盛而被人们看作是“灵隐瑞应”,但是此“瑞应”不仅是佛教的祥瑞,也是士人“逃禅”的寄托及不愿出仕的寄情。
以灵隐山的桂花为“逃禅”的意向,最早可见于元代书法家邓文原的《中天竺》一诗。
两山钟磬出烟萝,中有高僧住涧阿。
般若固应通止观,声闻岂必在禅那。
鹫峰飞翠来身毒,桂子飘香落贝多。
会得法门元不二,文殊无语对维摩。
邓文原于宋末避居杭州,终身拒仕元朝廷。在他避居杭州期间,曾经多次游览灵隐山各大寺庙,对桂花的传说及其与禅僧之间的联系可谓了然于心。
在元朝廷建立以后,邓文原更是选择以参禅悟道了此一生。在他的这首《中天竺》一诗中,既体现出浓厚的禅意和深厚的天台学修养。
邓文原认为“般若”和“止观”可以相通,“鹫峰飞翠”亦有“理毒”,由此试图调和天台宗和禅宗在学理上的分歧。
在他看来,无论是天台宗还是禅宗,其佛法的根本大意是不变的。
不必纠结于各自的门户之见,学佛之人能够领会“桂子飘香”亦是“落贝”,则能超越门派的分歧“会得法门元不二”。
结合邓文原不愿出仕的背景来看,他也是以“桂子飘香”为“世法”,“落贝”为“出世法”,主张在“世法”中领悟“出世法”,由此为自己在现实中的拒仕寻找佛理的安慰。
明代中期以后,社会稳定而繁荣,这一时期的士人诗歌中灵隐山的桂花似乎又变得闲适起来。如陈贽的《香林洞》。
月照千枝清影动,
风传万斛异香来。
少年攀桂今衰老,
策杖重寻步翠苔。
夏时也作过名为《香林洞》的诗。
花散天香树作林,
直从月窟落清阴。
昔年我亦曾攀折,
亲见蟾宫深更深。
对比二人的《香林洞》,其内容和意蕴也大致相通,都是借由桂花的香味和月夜的景象引出自己年少时的回忆,由此表达自己寄情山水的致仕生活。
但是随着明王朝的江河日下,清王朝君主集权的加强,这种闲适很快又被士人不愿出仕的寄情所冲淡。
除了寄情山水以外,灵隐山的桂花在清代又变成了不愿出仕的士人们寄托心灵的意向。
结合《天柱山志》来看,较有代表的诗主要有厉鹗的《下天竺寺后寻三生石》。
秋满空山草树平,泽公遗迹此经行。
风篁解笑有真意,苍石能言非俗情。
浮世无端伤往事,故人何处话三生?
徘徊欲问林间笛,桂子千峰待月明。
厉鹗是清朝浙西词派的中坚人物,活动于康熙至乾隆年间。
他早年对社会现实似乎有所不满,而又无能为力。晚年以后寄情山水,不愿出仕。
该诗从秋季的山景入手,以拟人化的手法描绘了 “风篁”“苍石”等景象向诗人表露自己的“真意”和“非俗情”,却暗示了作者内心深处对仕途的反感。
由此,作者结合“三生石”的传说而引发自己“浮世无端伤往事”,发出了“故人何处话三生”的疑问。
尾联,他听到近处了的“林间笛”,看见了远处的“桂子千峰”,希望借由此移境来转移自己对现实的无奈。
但是,此时的“桂子千峰”却非作者内心愿意见到的风景,他希望看见的是月夜下充满灵性和禅意的月桂,故而发出了“桂子千峰待月明”的感慨。
通过渴望月桂的出现,诗人试图以寄情山水的方式来回避现实的无奈与不愿出仕的心态。
灵隐山的桂花,作为灵隐山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展现了不同时代诗人的内心情感。
同时,借由诗人的诗歌,桂花的文化内涵也得到了不断的升华。
结合不同时代的诗歌可以看出,灵隐山的桂花最早也是最常见的意向即是闲适之情的寄托。
从唐代到清代的千年之间,桂花成为无数文人墨客游览灵隐山的必选项。
借由桂花的描写,诗人们表达了他们向往自然的闲适。
而这一闲适的向往,也是当代人的渴望。就此而言,以灵隐山的桂花为桥梁,可以唤起今人对古人的情感共鸣。
▲摄影:缪雯
此外,随着灵隐山佛教文化的昌盛,桂花也成为了充满禅意的生灵,它既是禅僧道行的象征,也是文人高洁的精神坐标,更是士人不得意时“逃禅”与不愿入仕的寄情之物。
借由禅意化,灵隐山的桂花成为了不同时代人们内心的精神风景。
网编:释耀禅
一审:释明月
二审:释心祥
三审:李元春
《磨镜台》
本文载于南岳佛教协会
《磨镜台》2022年第二期
【总第第肆拾肆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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