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强制,何来抵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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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抵制圣诞的日子。那些贴条幅、堵肯德基大门的人,每年这时候,浑身便洋溢着满满的正能量,但我看还是可以理解的:社会总得给那些精力过旺的青年一个发泄口,否则心思都用在搞对象上,那可正如某一流大学副校长所说,中了西方文化的圈套,因为“青年喜欢X生活,是西方文化的阴谋。”
事实上,从扶清灭洋到抵制圣诞,今天这些青年的诉求已经发生了显著变化,有目共睹。粗略比照即可发现:晚清的大师兄们完全排外,杀大使,杀传教士,杀洋孩儿,不仅如此,他们对一切洋玩意真心瞧不上,连洋枪洋炮都不在话下,对使用洋灯洋油的“汉奸”见了就杀,也就不足为奇了,因此从老毛子一直杀到十毛子。
今天的青年没有这么决绝。他们发图片时,显示的是“发自我的iphone”。那些挥锤的好汉们,也边砸边说日本车“真TM好”。这跟大师兄们把洋人看作未开化动物、洋货都是害人精,有云泥之别。应该说,新时代的青年用行动证明,他们对文化的理解,已经超越了大师兄。
为何这么说呢?因为抵制圣诞,本质是对一种文化的抵制。文化是什么?百度百科说:文化是人类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这话虽然等于没说,但据此列出的三个层面却被多数人公认:器物,制度,思想。中国近代三阶段就分别是器物、制度和思想阶段,对应的分别是洋务运动、维新变法、新文化运动。
同晚清大师兄相比,新时代的青年至少懂得文化是分层级的,在抵制圣诞的大旗下,他们似乎知道自己到底在反什么。
文化的第一层:器物
器物就是具体的物件,比如中国陶瓷、意大利油画、英国绅士的文明棍。器物层面的文化是最表层、也是最直观的,是一个民族内在价值的外在体现。日本产品的精致背后,体现了一种匠人精神,匠人精神的背后,则是日本人举世闻名的敬业精神。
今天的这些年轻人,反对的不应该是器物。从理论上来说,人人都有爱美之心,日本相机、德国汽车、苹果数码,正常人不大可能见之大怒。从实际情况来看,这些人也大多喜欢用洋货,很多人甚至根本离不开---在抵制圣诞的各色人等中,有一种汉服复兴主义者,我愿意和你打赌,脱下那些女子的汉服,里面穿的100%是胸罩---西方发明的胸罩---现在好像很难买到抹胸了。海外代购的风行和国人去东瀛抢购电饭煲可以证明一点:只有好东西才值得、也必然会让我们趋之若鹜。
可见,今天的青年在器物层面,智识大大超越了晚清大师兄。而在这个层级上,也实在没有理由抵制圣诞:除了一个憨态可掬的老头子,圣诞节好像也没有埋伏下什么大杀器。何惧之有?
不反器物,他们反的是什么呢?我们再来看看文化的第二层。
文化的第二层:制度
冷冰冰的制度也算文化吗?对。而且比器物文化高级得多。曾经有5人流落到荒岛,每天只能捕到一条鱼糊口,如何分配就成了大问题。大家选了一个似乎最靠得住的人,但很快发现,这人总是给自己比较多。就又选了一个人来监督,但那两人却私下达成交易,分得更多了。大家决定实行民主,每天选一人来分,但选举很费时间,每次选完鱼都臭了,吃得大家跑肚拉稀,且拉帮结派、扯皮现象十分严重。于是决定轮流分鱼,但每次轮到自己,都会给自己分很多以至吃不了臭掉,其它四天却得挨饿。
最终的办法是:轮流分鱼不变,但分鱼者是别人挑剩下那份---这样,他就会拼尽全力等分,否则得到的肯定最小。
这只是个比喻,事实上还有更好的办法。但不同的制度,看得出对应的是不同的生活。这就是制度文化---人类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法律制度、政治制度、经济制度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准则,都属于制度文化。
没有好的制度,不会有让人赏心悦目的物件、心旷神怡的环境、安居乐业的生活。因此,不是器物催生了制度,而是制度诞生了器物,有什么样的制度,就有什么样的器物。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的,有人选择去一线城市,因为也许有更多的发展机会;选择去欧洲,因为也许能呼吸到更好的空气;选择去美国,因为也许能享受更合理的竞争机制。抵制圣诞的这些人,一定不会希望祖国到处是垃圾,饭桌上都是地沟油,他们甚至比普通人更热爱祖国,那么显然,他们应该清楚:只有在好的制度庇佑下,才有可能获得好的生活。
事实上,对好的制度的追求,自古皆然。西方曾参照中国的科举设立了文官制,只因当年这使得中国有较为稳定的政府运作。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每个中国人都知道。我们今天使用的各种管理制度和法律条文,更是没少拿来主义。制度层面的文化交流,频见于中外交往史,我们常常派出考察团,连“城市管理”都去考察,可见,抵制圣诞,绝不可能是向西方的制度开炮。如果那样腹黑这些青年,无疑等于说他们都喜欢吃坏了味道的鱼。
何况,如果是向制度开炮,那么圣诞节背负的是哪种制度?估计这些青年是回答不上来的。
既不是器物层面的反对,也不是向制度开火,那想必是文化的第三层---“西方思想”,得罪了他们。但是,虽然比不上我们的五千年辉煌,西方毕竟也有几千年的沉淀,不是我看低这些人的智商,但若说他们每个人都了解康德、黑格尔,哪怕马恩列斯,打死我都不信。
当然你可以说,我不了解蟾蜍思想,我就不能讨厌蟾蜍了?这话看似正确,但恰好证明了我的判断:你讨厌的是蟾蜍,而不是蟾蜍思想,因为你的确不了解什么是蟾蜍思想。
然而,凡事也说不定。谁说他们奋勇抵制的,一定不是博大精深的西方思想呢?
文化的第三层:思想
迄今为止,人类有两次最伟大的思想变革。一次是14世纪欧洲的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思想的解放、宗教的宽容,把人们带出桎梏的社会,为民主制度的建立奠定了基础,正是这两项思想上的变革,而非制度变革,成为西方走向现代文明的起点。
第二次是1620年,五月花号轮船上的清教徒们,这些原本大英皇室的臣民,基于自由、平等、权利等新思想,经过无数次的斟酌和辩论,终于在1776年发布了伟大的《独立宣言》,催生了民主、共和、限政等现代国家制度。
1776年6月28日,《独立宣言》起草者“五人小组”将宣言修订版上呈大陆议会
可见,只有思想才有资格成为文化的最高层,如同制度催生了器物,正是在思想的引导和驱动下,才诞生了制度。有什么样的思想,就会有什么样的制度,让很多国人自豪的儒家文化,源头就是两千多年前的儒家思想。
全世界几乎所有国家,对西方这两次思想变革都是褒扬的,抵制圣诞这些人,想必不会傻到从批判这两点入手。那么,是反对宗教信仰本身?须知宗教改革最受人肯定的,就是天主教的垄断地位被打破,信仰真正回归了信仰本身,信仰成为个人的事,任何人即便认定他人为“异端”“邪教”,也无权动用国家机器进行打压!
最关键的问题是,从思想层面抵制圣诞,只能沦为务虚。思想作为文化的最高层级,具有空气一般的强流通性。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种优秀思想,都不可能是完全的闭门造车,都是在学习、沟通和融汇中诞生的,都是人类共同孕育的成果,理应属于全人类。
反过来,人类的自由迁徙,也必将使优秀的思想成果走遍全世界并在各地生根开花。所有人都知道,即使在我们的历史教科书里,张骞、鉴真、郑和这些使者,也都是从来被赞颂而不是被批判的,马可.波罗更被赞为国际友好大使。在你来我往的交集中,中西方的思想自古以来就一直在深刻互动,怎么可能不互相产生影响?反对西方文化,不就是在反对自己吗?湖南某高校集体穿汉服抵制圣诞,这些人是否知道,很久之前,凯撒大帝穿着唐朝的丝绸,在大秦掀起了时尚风暴?
如何对一种“外来”思想做到抵制?这就等于把整个国境线都用重兵把守,不放进来一个外国人,也不放出去一个中国人,这在古代都根本做不到,在科技越来越发达、自由观念越来越普及的今天,用什么措施能够做到?思想如水一样,你建造大坝,它可以改道;你用火烘干,它重新凝结成雨。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这就是水的无往不至,你如何抵制一滴水的渗透?
看得出,在文化的全部三个层面上,抵制圣诞的行为按理都无所指,然而,这似乎依然挡不住抵制者的热情。我们当然可以做如下分析:
他们喜爱好的器物,但并不清楚它们是怎么打造出来的,正如洋务运动只知道学习洋物的制造技术,为的却是更强有力地阻止“外国文化”,所谓“师夷长技以制夷”;
他们接受好的制度,但并不清楚它们是怎么诞生的,不知道这些制度里充满了人类文明彼此交融的智慧;
至于思想,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是简单分成对立的几块,谁进入我的“领土”就是入侵,他们不清楚的是,有强迫才谈得上抵制。国内有7000万基督徒,但圣诞节并没有被官方承认,所有的活动都是民间和商家在进行而已,有谁强迫你去欢度圣诞了吗?事实上,像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那才是真正的文化入侵!
然而,以上分析仅针对正常的青年,对那些狂热的抵制爱好者来说,所有的理性分析都是废话和煽动---他们每次都被分到变质鱼,也曾想过应该有更合理的分法,但他们的疑惑总是很轻易地就被一个强有力的声音所消解,然后兴高采烈地吃起来,并且坚决抵制吃好鱼---那个强有力的声音说:好鱼是有毒的,变质鱼才是通往美好生活的正确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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