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被蛋壳裁员，年末被蛋壳逐出家门
编辑：谭宵寒
作者：蒋晓婷 谭宵寒 武昭含 龙志腾 程杰 李鹏飞
不论是租客还是员工，谁都没想到，蛋壳公寓会在上市当年就爆雷。
今年1月，长租公寓蛋壳公寓赴美上市，其模式为，向房东租房并按月向其支付租金，进行统一装修后租给租客，以赚取差价、服务费，并通过租金贷获利。
市场上关于长租公寓的争议一直不断。2018年8月，时任我爱我家副总裁的胡景晖就曾指出，以自如、蛋壳为代表的被资本推动的长租公寓运营商，用高出市场20%到40%的价格收购房源，导致售房成本直接上升，如果运营商继续高价收房、重装修，继续违规N+1出租，会出现“比P2P爆仓厉害得多”的后果。
“长租公寓一旦爆仓，资金链断裂，业主收不到房租，就会驱赶承租人，就会有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承租人被驱赶，露宿街头，多可怕。”
不幸的是，一切正如胡景晖所言。
10月，有传言称，蛋壳公寓的公司财务跑路、公司破产倒闭，蛋壳随后回应，系部分合作方与蛋壳公寓存在商业纠纷而散布的谣言，目前蛋壳公寓经营活动一切正常。
但事实证明，蛋壳公寓这颗雷在当时就已进入爆破阶段。11月9日，蛋壳公寓北京总部聚集数百人维权，包含租户、供应商、保洁、维修人员，现场发生肢体冲突。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蛋壳公寓子公司百家修维修人员表示，蛋壳已拖欠数百名员工薪资长达4个月。
迟迟收不到蛋壳租金的房东们，在11月中旬开始上门与租客协商，一些交过数月房租的年轻人被房东赶出房门。租客与房东，本都是蛋壳事件的受害者，但现在，他们站在了维权对立面。
但作为中间商的蛋壳公寓彻底消失了，就连微博也数日未曾更新，为这场闹剧付出惨痛代价的，却是那些在大城市里租房的年轻人。
刘星，原蛋壳公寓程序员
“年初被蛋壳裁员，年末被蛋壳驱逐家门，维权群里遇到一起被裁的同事。”
北漂最焦虑的问题，基本都是租房。
在蛋壳爆雷之前，我在蛋壳住了快3年。主要原因是图方便，我是蛋壳的程序员。2018年入职蛋壳后，知道员工租房有八折，毫不犹豫就搬进了蛋壳公寓，住到现在。虽然中途折扣改成九折，但北京房租贵，我至少能省下好几千块。
现在回想起来，今年年初，蛋壳就透着不对劲。
1月17日刚在美国上市，不到半个月，公司内部大批量裁员，我所在的技术部大部分人都走了，年终奖没发，公积金、社保、工资全部延期，赔偿说是正常的N+1，最后是我们在群里据理力争，工资才分做两次全部结清。
当时大家猜想是公司要应对疫情压力，都没心思多想。
在疫情期间被裁员，本身就非常焦虑，从老家回北京后，我在两周时间就定下工作，根本不敢挑，刚好新工作距离我住的地方比较近，我也愁搬家，一听客服联系我续租，我就答应续租一年。
我也没想到一家公司上市不到一年就爆雷。虽然在蛋壳工作2年多，内部的猫腻多少知道一点。
蛋壳租房有3种结款方式，年付、半年付、月付。大家现在诟病的租金贷，其实就是蛋壳月付，这种支付方法瞄准的就是刚出社会的毕业生群体，押一付三比较紧张，只能押一付一减轻点经济压力。
很多销售在推销月付的时候，也不会讲清楚押一付一是租金贷，会让很多人觉得自己捡了便宜。
就算是在我们公司，也有同事使用租金贷，主要是抱有一种侥幸，只要蛋壳不出事，自己就不会吃亏。
我比较保守一点，在蛋壳住的两年半，都是一次性付一年的房租，3万多块钱，这是一笔大开销，但是为了省一点服务费，就咬牙付了。
但是没想到，今年刚续租半年蛋壳就爆雷，一万多块钱没法退，现在蛋壳的资金账户被政府监管，蛋壳员工的工资发放都成问题，只能罢工在家，肯定也拿不出钱来退给我们。
房东租客在成都办公室维权
图源：封面|30秒
这几天加了好几个维权群，真是讽刺，群里遇到了好几个之前在蛋壳一起工作的前同事，当初一起被蛋壳裁员，现在一起在维权。虽然大家都知道，能把钱要回来的几率约等于0。
这周末房东就要上门收房，我每天白天要工作，忙着996，没精力，也没勇气和房东硬刚，我们都是受害者。我没必要找他们晦气。现在能解决的办法只有两个，重新租房或者另外跟房东签合同，再付租金。
不管怎么说，一万多块基本打水漂了。今年真是从头衰到尾。
小可，北漂两年，还有11个月租期
“从法律层面讲确实我不应该搬家，但居委会告诉我，要从人道主义出发。”
房东在劝我搬去楼下隔断住，那是他的另一套房，房东想让我搬过去，好能把我现在租的这套租给别人，挽回些损失。至于我要再付给房东多少，房东还没说。
我从2019年4月开始在蛋壳租房，今年2月就出现过蛋壳没给房东打房租的情况，当时没多想。
之前就是为了省几千块钱服务费，一次性付给蛋壳今年11月到明年11月的房租，现在蛋壳不给房东打房租，房东着急解约，管家被拖欠工资也很难。
北漂攒点钱不容易，真不希望这两万多块就打水漂了，我太焦虑了，想发泄下。前几天晚上发了条丧气的微博，“对蛋壳失望，再见了，这个世界。”
很多网友以为我想不开，帮我报了警，警察小哥哥半夜十点多上门安慰我，告诉我想开点儿，和房东好好协商。
甚至还有网友私信我要借我钱，大家千万不要随便借别人钱。谢谢大家关心我，害大家担心了很对不起。我妈妈之前怕我想不开，陪我语音到半夜两点，现在已经从老家过来陪我了。
北漂两年了，自己稍微存了一点钱，我以后也会好好赚钱的，还是希望蛋壳公寓不要破产，一开始也是信任蛋壳才会选择年付。但是现在有些泄气了，后悔，为什么我当初要租蛋壳呢？
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房东天天催，毕竟房东也收不到房租，占着他们房子一天，他们就损失一天的房租。
刚开始房东说会承担一部分损失，现在房东说，我们之间不存在谁承担损失的问题，他们和蛋壳解约是免责的。从法律层面讲，确实我不应该搬家，但居委会告诉我，要从人道主义出发。
我现在是退还是换呢？退就是解约，但是钱什么时候能退回来呢？遥遥无期。
赵宁，租金贷要还到明年6月
“看客们总是说搞不懂我们为什么要租蛋壳的公寓。我们已经这么难了，依然有人要求我们是完美受害人。”
我是第一次北漂，在北京无依无靠，当时手里的钱不允许我住在酒店慢慢找房子，所以拎包入住的房子对我吸引力很大。为了避免不规范的小中介，来北京之前我几乎翻遍了微博、豆瓣上的租房信息，发了很多帖子，但没有一个靠谱的业主直租联系我，找我的全都是中介和二房东。
连着看了好几套房子没有找到合适的后，我的选择只剩下了自如和蛋壳。因为蛋壳品牌更大，且有租金返现活动，性价比更高一点，于是我在常营租了一间月租金两千多的卧室。
陷阱在签约之前就埋下了。签合同之前，管家告诉我，蛋壳只有两种付租方式：押一付一，一次性付一年。由于我没有多少钱，选择了管家推荐的的押一付一方式。
管家让我交300元定金，直到签约当天才告诉我，选择租金贷的方式，300块会以押金一部分的方式填在押金里；不使用租金贷，300块则视为定金无法退回。这其实是软暴力的手段逼我签约，但当时真的不想白白损失300块，想着蛋壳毕竟是全国连锁公司，就选择了租金贷。
变故出现在9月份。每个月16号蛋壳会返给我300块钱，9月份到月底都没有返回来。当时跟管家沟通，对方的回复是，“没有什么问题，先等等。”但从10月份开始，别说没有返现，连承诺的每月两次保洁都没有了。当时是抱有一定希望的，觉得蛋壳毕竟上市公司，不会说没就没。
等我意识到问题严重性时，大面积的爆雷已经开始了，而我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状态。如果我跟蛋壳解约，需要付违约金，而微众银行以非被迫解约的理由要求我继续还贷；如果我不解约，随时会面临房东上门赶人的情况。
即使我现在付了违约金、放弃要回押金，依然要还款到明年六月，否则将影响征信记录。这让我很恐慌。微众银行说会保护征信到明年3月份，前提是租客不能主动解约——这让我无法选择现在立即解约。
跟我一同租蛋壳的一个同事已经被房东上门驱赶了，现在我每天回家之前心里都在打鼓，害怕房东上门要赶我走。要是我是个男孩，赖着住下去可能不会有人身安全，可我是个瘦小的女孩，如果房东暴力赶人，人家都能把我提起来扔出去。北京的冬天这么冷，我不敢想被赶出去要怎么面对，这个城市第一次让我觉得一点归属感都没有。
蛋壳一直在冷处理，让租客主动提出解约，靠着违约金和押金再赚一笔。如果幸运点，退租成功了，钱会退到蛋壳的账户，变成“蛋壳币”，只能下次租蛋壳的房子使用，无法提现，只是一串可望不可及的数字。从十一月份开始我就一直给蛋壳打电话，最开始说14天解决，现在两个14天都快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进展，电话也打不进去了。
租客处于水深火热，蛋壳的官微、官博依旧风平浪静。之前很殷勤的蛋壳管家现在完全不回我的信息，却依然若无其事地在朋友圈发布房源和看房消息，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我已经不指望要回押金了，只是希望解除租金贷，现在只能先在微众申请征信保护到明年三月份，希望这段时间能有一些实质性的解决办法出来，至少我现在还抱有一点期待。
秦观，退租后，也无法解除自己的贷款合同
“那个付了半年房租的女室友在房主换锁后，成为了无家可归的人，只得暂住在酒店。”
今年7月是我在北京两年里第三次搬家，与往常一样，依然选择了信任的长租公寓。
大学还未毕业，我就在北京租过房子。退租数月后才拿到押金的经历，让我不再信任小中介公司，当时一家正火爆的长租公寓走进了我的视野，这家长租公寓正是当下负面新闻缠身的蛋壳公寓。
优质的居住体验和押一付一的付款方式，让我爱上了蛋壳公寓，还有租金贷。随后两次租房，我都毫不犹豫选择了蛋壳公寓和租金贷。
与微众银行签订的租金贷合同（受访者供图）
美好的生活，在今年十一月的一个周末被打破了。刚搬家不到四个月的我，在一早见到了多日没有收到房租的房主。
房主告知我们要尽快搬出房子，否则就要换锁。在警察的建议下，我与室友同房主来到蛋壳总部协调处理。
蛋壳官方协调后，尝试过很多方式都未得到妥善解决的我只好选择了“无责任解约”的方案。
挤在蛋壳总部等待维权的人（受访者供图）
此后，我通过某社交平台找到了一家合适房源，好心的房主还答应了我押一付一的请求，另一名男室友虽然也在房主换掉门锁前找到了新房子，却因联系不到管家无法正常退租。而那名付了半年房租的女室友在房主换锁后，成为了无家可归的人，只得暂住在酒店。
不过我也没有幸运多少。办理退租后，也无法解除自己的贷款合同。虽然在明年3月31日“征信保护期”前尚无还款压力，但目前来看，贷款剩余部分仍需要我来偿还。
我看到有报道说，微众银行表示征信保护期间，租客有偿还贷款的义务，只是这段时间不还款不会产生惩罚措施，例如罚息、征信受损等。如果租客的贷款是有利息的贷款，仍然承担偿还利息的义务。但是在2021年3月31日后，租客不还贷款就会产生逾期惩罚措施，不仅对信用产生影响，还需要承担罚息。
现在，我还是憧憬着可以和蛋壳有一个圆满的解决方案。期望蛋壳可以在征信保护期内处理好租户们的贷款事宜。虽然现在我也不知道蛋壳承诺的十五个工作日内退还剩余款项的承诺能否兑现。
李风，损失23000元
“租客与房东，现在是站在对立面维权，而在我们双方的争执中，蛋壳的人却消失了。”
我现在要换房子搬走，也不会再租一个之前租给蛋壳的业主的房子了。
在蛋壳资金链断裂的新闻愈演愈烈之际，我才后知后觉地找蛋壳房管询问情况，但房管“因病请假一个月”而断了联系，通过物业联系到业主后，业主的态度却比较强硬，只愿意通过市场价重订协议整租。
这也意味着一个月之前，我所缴纳的半年将近两万三的房租打了水漂，业主的态度令我心中所想“损失由自己和房东各承担一半，再缴纳半年半价房租”的沟通方案讲不出口，这是做律师的朋友给我的建议。
去年我就曾因所住隔断被拆除而跟自如打过官司，相关的诉讼流程我已经很熟了，也不怕麻烦。但令我烦恼的是，看了很多目前蛋壳的情况和分析后，觉得自己追回损失的概率着实不大，之前自如的问题钱也不多，只有我一个月的房租。
现在去找蛋壳办事处，基本上早上9点去排队，下午2点才能叫到号，如果要退租就开始手写一张表，填各种信息登记下，就没有后续了。
跟我们租客不同，房东还有退路，赶租客的事情一再发生，这让我现在住的也很不踏实，对我来说，现在找下一个住处的问题迫在眉睫。
但我下定决心，不准备租是蛋壳装修风格的房子，蛋壳的装修风格非常有辨识度，这种房子很可能就是租客被房东赶出门的，我一想到有跟我同样一批遭遇的人就很难受。
蛋壳方面给我们这些租客的回复是：“你得让房东提解约，我才能给你免责。”
租客与房东，现在是站在对立面维权，而在我们双方的争执中，蛋壳的人却消失了。
阿丁，沪漂两年，租住蛋壳半年，11月合理退租1月押金要不回来
“10月中下旬，无线网络干脆直接就断了，保洁也不再上门了。”
今年5月，我通过蛋壳App看好了一家合租房源，还没等我联系客服询问，蛋壳的售前客服电话就打过来了，“您好，您是在蛋壳上看中了xx房源吗……”。一番交谈下约了某日到徐汇区看房，带看管家很热情，一个劲儿夸房子这好那好，而且现在有各种优惠，签约立减首月房租，劝我机不可失早早下定。
但办理了签约入驻后管家态度立马就冷了，反应迟滞。带我看房时微信秒回，报修却是一等3天。
我选择的租金付款方式是半年付，同半年服务费一起。电费实用实缴我没意见，但水燃费收费很不合理，每月固定收取60元，我与朋友合租的是3居室，也就是说整个房子每月水费和燃气费共计蛋壳要收180元，远超正常用度。服务费里包含了网费，可是网总也不好，到了10月中下旬发现无线网干脆直接就断了，10月到11月期间保洁也不再上门了，种种迹象显得十分蹊跷。
租房合同一签一年，11月9号本应是我续交下半年房租的日子，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和朋友是打算续租的，可就在交租之前听到杭州的朋友说那边的蛋壳公寓已经崩了，再回顾10月中下旬的网线和保洁异常，我心中很是惶恐，试图沟通客服退租。谁知再三联系客服却始终找不到人，更加坚定了我退租换房的决心。
按照退租流程，我提前和客服沟通欲退租，没有明显的违约行为。等到正式退租的时候蛋壳公寓理应退还一月的押金，结果蛋壳客服却编造理由克扣不退。蛋壳给出的解释是没有提前7天联系退租，属于不符合程序退租，不仅不退钱，还要我补交签约时优惠的首月租金。
签约优惠与退租本应无直接联系，如果硬要联系起来，那就是蛋壳有故意在给我们这些老实租户埋绊子，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应对复杂流程的。续租期临近，蛋壳也理应履行通知义务与我沟通清楚，并且二次确认影响钱款的条件选项，而不是在我申请退租时连个人都找不到，最终使得我压根就没有走流程的机会，再以此为据反向克扣押金。
后来我又联系了管家，管家说如果想要回押金只能先把下半年房租交了，然后再申请退款。这个流程实在是匪夷所思，我担忧如果真交了下半年房租还是不退，到时候可能一共要损失7.5个月房租。(押金1个月，半年房租6个月，未使用的下半年服务费约值0.5个月。)
作为万千蛋壳租户受害者之一，我已经是较为幸运的一拨了，听闻风声及时解约搬离，最终只损失了一月押金而已。比起网上有些年付租户，刚住3个月赶上蛋壳爆雷被房东强行收房，剩余租金要不回来还要被清退，那才真的是凄凄惨惨戚戚。
搬入新的住处之后我尝试再次沟通管家和客服，结果仍未能拿回1月房租的押金，现在我已经决定放弃了，此刻网上已全面传出蛋壳公寓爆雷的消息，我一边庆幸自己及时与蛋壳公寓切割，一边怪自己当初不够心明眼亮，租房道路千万条，怎么就选择了蛋壳呢。
（刘星、小可、赵宁、秦观、李风、阿丁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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