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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出身寒门的律师之死

匿名 熊猫法律星球 2023-05-15


来源 | 太平客 


2019年1月8号,我接到了实习培训同期同学姚西旺过劳猝死的消息。

他猝死的时候,身份是助理律师,卡里还有25块钱。但是身上却穿着一件5000块的入门款定制西服。

他去世的时候,刚刚通过面试,就差去律协领证了。

从接到他的死讯,到决定写下这篇文章,再到今天你们看到这篇文章,我前后花了半小时的时间。

我提笔5次,放笔5次,怕手速跟不上脑速。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写。

说句十分残忍的话,他其实没死,大半夜了还在群里叨逼叨整理不完这1000+份证据材料明天估计得直接给客户跪下,非常烦人,以致于我俩本来就不存在的友情,完全无法阻止我想把他写“死”。

从决定要把他写“死”的这一刻起,我进入了接近雀跃的状态。

我今天记录下关于他的一切,不是我作为一个准同行的幸灾乐祸。

而是因为他的离去,让我重新开始反思自己这几年的人生,反思我和社会的关系,反思我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有意义。

在想清楚这些问题以后,我甚至想清空22岁以后全部的人生记忆,彻彻底底地重来一次。


得知姚西旺的去世那天,我正在昌平山里的温泉酒店大堂里,跟一个小男孩聊天。

聊啥?

聊法律行业未来的经济形势,聊什么专业领域是红海蓝海,聊如何快速找到案源,聊入行1年内的财务自由神话。这小男孩工作两年多(不包括实习),现在做一个诉讼案件,急需知道明年的市场环境,以判断他的当事人拿不拿得到钱、他能不能从当事人那儿拿到钱。他说,“这就是我这两年的生活常态,酒局接饭局,老师连着前辈,低头哈腰,逢场作戏。”

“嗡嗡嗡嗡嗡嗡.......”

所有的转折,都来自于那天我的手机突然开始不停地振动。

我坐在小男孩的对面,抱歉地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突然弹出了上百条消息。更神奇的是,这些消息几乎都来自于那个因为大家几乎都已经拿到证、已经大半年都没人说话而导致我忘记屏蔽的实习培训交流群。

进入职场这几年,我深知时间=金钱,加上每天几万字的阅读量——以最快的速度过滤不重要的信息,然后果断下结论,人狠话不多
我想大概是因为说多了后辈就不把你当回事儿吧:“我不想听这些废话,我只要三条可以指导未来的建议,您有没有?”

我有有有,当然有,没有怎么当你们师姐。

于是这次也一样,我花了半分钟时间总结了一下上百条消息,快速总结出了一个核心结论:我们这期的同学姚西旺去世了。

平心而论,其实我所能回忆起的关于他的事情已经不多了。虽然很抱歉,可这是实话。

还能记得清楚的,也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他不高的个子,160左右,脸上长青春痘,说话口音重。

但是很聪明,非常非常非常聪明。
刚开始培训的时候,学校来了次摸底考试,老师(也就是我们的班主任)抱了套卷子来,一拍讲台说:听说我们有全国最好的生源,你们还是大火箭(重点班),来,让我看看你们的实力。

两个小时后考试结束,老师收完卷子,说:“这其实是2010年四川数学的高考卷。”

一瞬间全班哄然。

“什么鬼,实习律师培训做数学高考卷?”

“变态吧。”

事实证明大多数人都在装逼。在第二天发卷子的环节里,作为高考大省出来的数学小王子也就是本人,尽管时隔近10年,还是考了班上最高分666,这个成绩是很多学生高中学三年都考不出来的。这也意味着就算走出去之后不比法律知识,也能靠数学走天下了。

当时姚西旺就坐在我一个巷道之隔的地方,看着自己的卷子发呆。我瞟了一眼他66分的卷子,瞬间就觉得比他高了600分的我,简直6到天上去了。

他发现我在看他的卷子,不羞也不恼,只是傻呵呵地一笑,问我,为啥你高考题都会做?

我说,我大学选修高等数学了。

他点点头,说,天呐,你好厉害,我选法学专业还庆幸不用修高数啊。

〇 图片拍摄于2017年12月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开学2天了,活跃的同学已经加遍了微信,却是我跟他第一次对话。我当时的感受就是,这个人还真是憨傻啊。

一个月以后,我就再也不敢用憨傻形容他了。

我们开始进行专业学习,一个专业一个专业地学,然后当堂分析案例、模拟法庭。案例倒都不是什么难的,大多数实习律师宁愿多给所里、给老板多干点儿杂活,也不想耗费时间在培训课上。

但是从第四次案例分析开始,我们发现姚西旺每次都会非常积极地第一个举手发表意见,直到最后一个案例都是如此。

后来我们渐渐熟络了起来。

我也从别人嘴里大概听了一些他的事情。他不是北京人,是西北一个省里的一个特困村里的人。他高考时干过了省重点中学的所有尖子生,从一所村镇中学冲了出来,以全省第一的成绩挤进了法学专业TOP1的大学。

他是真的聪明,家里也是真的穷。

他一周只用5块钱,包括所有吃饭和开支。他家里有个弟弟小他16岁,当年还嗷嗷待哺,现在才刚上小学。他来北京念书的学费,都是村委会给他家筹的。都说他是他们村的骄傲。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看杨超越在节目里哭着说“我是我们全村的骄傲”时,总是恍惚,不自觉地代入他说这句话的语气。

熟了以后,我跟他下课也经常聊聊天,他总觉得我说的有些事很新奇,我也觉得他说的很多事很新奇。

我们所下午有免费的牛奶和水果,我从来不喝牛奶,吃水果也看心情。有次我从所里顺了一盆子车厘子被他看见了吓了一跳,说,你吃得完吗?!你吃不完卖给我吧,但是给我便宜点行吗?我问他,你们所没有吗?他笑,我不好意思顺这么多啊。

我递给他,钱我就不收了,你下次模拟法庭输给我就行。

一次周末后回来,大家都新鲜地聚在一起聊天。实习律师培训总是这样的,跟律所请了假的实习律师们突然闲下来,每天一到下课就是茶话大会。过个周末大家都不一样了,不少人穿了新衣服新鞋,有人换了新发型,有人去了郊区旅游。姚西旺也是。那天他穿了件新的小西装进来。一进教室,他超过了衬衫的西装袖子就格外显眼。

下课时,几个男生走过来,半开玩笑半调侃地说了一句:“西旺啊,你知道人靠衣装,看上去没钱的话,当事人很难相信你有能力帮他摆平问题的,你这个西装,不是定制的吧?”。坐在旁边的人都努力忍着笑,但还是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没说话,假装在认真看案卷。

等人都走远了,他偷偷递了张纸条给我,上面写着:“我的衣服怎么了?”

我想了下,决定跟他说实话:“西装外套的衣袖和内里的衬衫衣袖之间还有着固定的搭配准则,那就是外套的衣袖一定不能盖过内里衬衫的衣袖。”

我以为他再也不会穿这件西装了。结果第二天,姚西旺还是穿了这件过来。

只不过这次,他把袖子挽起来了。说实在的我从来没见过男士穿西装挽外套袖子的,这样显得更加滑稽了。但我猜对于他来说,那看不见的衬衫袖子就好比皇帝的新衣,应该比挽起的袖子更刺眼。

我那天几次欲言又止,想问问他为什么不换件衣服,最后还是没问出口。但高智商的人眼力劲真的好,他明显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趁着课间的时候跟我说:“我只有这一件西装,就这一件,还是我父母结婚时候,我父亲穿的。”

我想那是第一次他亲口说起自己的家世。没有卖惨,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经典台词“我家穷”,他只是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跟我说:“我只有这一件西服,就这一件,父亲和我两个人的唯一一件。”

不卑不亢。

我虽然不是富二代,但是家里踮踮脚,也算是个中产家庭。我爸妈又都是读书人,以至于我从小充满了圣母情怀。所以当我听到他说起这些事时,我的第一反应是闪躲和努力藏起自己的怜悯。我早就知道他家世不好,也默默觉得他可怜,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一点。

可是直到那天早上,他在我面前不卑不亢地说出那句话时,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无地自容。


不只是姚西旺,我整个培训的回忆,大多数都很模糊了。

但每次说起来,都有跳不过的一环。

北京市实习律师培训除了实务训练外,还非常重视思想教育。

我们这届最后一节课上,我们在F大执教的班主任刷刷地在黑板上写下了“理想”两个大字。

台下哗然。

他大手一挥,说:

“你们觉得这个主题土吗?那我今天就要告诉你们,你们从现在开始,要珍惜每一个像我一样认真地跟你们谈理想的人。因为当你有一天走出去进入社会,就再也不会有人跟你们认真地谈理想了。你再遇到的,要么是你一谈理想就骂你是傻逼的人,要么是跟你谈理想就是想画饼骗你钱骗你汗的人。

“你们这个班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你们接受最好的法学教育,你们大多数未来都会进入到一线律所。但我想你们记住,无论你们未来赚多少钱,也不会让我高看你们一眼。你们要记住自己身上的担子,如果和谐社会和法治国家注定需要伟大的人,为什么不能是你们?你们占尽了最好的法治环境,你们都没有改变国家的梦想,你们还奢望谁有?”

然后他让我们每人撕一张a4纸,把自己的理想写在上面,多少字无所谓。

“你们要是一下想不到理想,就写写10年后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那个时候整个教室里坐的,有刚毕业的学生、有刚离职的法官,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在班主任的热血带领下,我们仍然没有进入状态。

法学强调理性、强调逻辑,我们非常清楚,越热血、没有良好的规则去约束,越容易出事。

在一片冷漠里,只有姚西旺非常兴奋,他举手、起立、高声宣读了他的理想:
“好好赚钱,好好做人。”

简单而且没有感情的的八个字,显得干巴巴又功利。

我们笑他:“话糙理不糙!”

他也跟着笑,说:“燕雀之志、燕雀之志。”

〇 我们没有写下理想的白纸,被论斤卖了,图片摄于2017年12月

后来,我突然想起大学毕业典礼上,教授说的一段话:

“如果你成为一名律师,请以你的追求和行动重新定义律师的概念,律师是法治社会的助产士,而不是权力政治的分赃者……

母校有太多的梦想…母校给予你的太少。如果你怨恨母校,想忘却关于法大的一切,请你千万不要忘却校园东北角上松柏林中那块“法治天下”的石碑。

那块石碑,也许是中国法治的星火,也许是中国法治的墓碑。

〇 就当这是我们学校吧,图片摄于2008年6月

那是我大学最燃的一段回忆了。

而后的许多年里,我果然再也没与人说过理想两个字。如果说了,那必定是和着被咬碎的牙齿和鲜红的血液往肚里吞的。


培训班一共600个人,也不知道多少人最后真的走了律师这条路。

姚西旺以第6名的成绩通过面试,可以顺利拿本了。

拿本意味着可以独立执业,有能耐的说不定可以立即独立签单。比如我们同期的一个富二代律师,他爸爸是房地产商,他拿本那天,全集团的案子都签到他们所。
我回家跟我爸抱怨,你看人家家长的阵势,我爸头都不抬地跟我说,你要跟人家比美貌和美德,这是我和你妈给你最好的馈赠

而姚西旺作为面试第6名,并没有接到什么案源。

结课那天,大家最后一次回教室。

我送他一本书,吕立山的《合同与法律咨询文书制作技能》。他问我:

“你为什么送我这本书?”

“咱比不了那种有资源、有背景、含着金汤匙入行的律师,我们从最基础的业务训练开始。”

“你这太有深意了.......哈哈,反正肯定是你觉得好才送我!”

我翻开这本书的引言:

这些技能是所有律师必不可少的。但在国际交易以及不同国家文化方面的复杂情况给这些技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这些技能也囚此被赋予了令人振奋的新色彩。

近年来,中国再一次扮演了全球领导性贸易大国的角色,其发展态势还将持续。 哪里有交易存在,哪里就有对高素质律师的需求……

我拿起笔,划了这句话,冲他眨眨眼睛:“无论多赚钱的case,都得从基本技能开始累积。”

〇 这是截屏、这不是拍的

我在这句话上面写了两个字:共勉。然后把书递还给他,就此告别。

后来我才隐约意识到,那句话,可能其实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回到律所,大家都有了各自的圈子,联系越来越少。后来在我又一次换了手机号码和微信以后,我甚至忘了再加他。我们就这样不再联系,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

再往后的故事,我大多都是从同学朋友那里听到的了。真真假假,传言或是事实,无从考证。人类实在太喜欢为别人的故事添油加醋,来让这个故事变得更加动人。这也提醒着我今天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反复地提醒自己,不要给他加戏。于是所有我没有参与的故事,都只能用“我听说”来记录了。

我听说,他在律所里一直拼命学习。学习一直是他的生命。培训时,我们聊哪个律助因为错别字给客户写邮件道歉,最后还是没签成。姚西旺却在旁边摇头,说,就是这样的,有的人的人生就是一座只能建一次的大楼。一语成谶,这些年他小心翼翼地建着这座大楼,一步也不敢走错。培训结束的时候我跟他说,我觉得你应该去做争议解决,毕竟你这么喜欢研究诉讼案例。他摇摇头说争议解决的培养太久了,最后选了个当时觉得能快速上手的企业日常法律顾问业务。他从来不漏接客户电话,每次收到微信都是秒回。

我听说,他在律所里一直不停地接活。他写《律师函》,写《股权转让协议》,帮客户谈判,帮客户开会,帮客户接孩子,帮客户修马桶......他就靠着这样一块一毛攒起来的钱,在北京养活了自己,交了弟弟的学费。

我听说,他曾对上过那个富二代律师。富二代律师找到他,让他透露一下他的当事人的交易底价,给一大笔钱。他死活不肯,这位就不太开心,说了几句脏话。具体说了什么无从知晓,大概是问候他们家之十八代祖宗都这么穷酸就是因为迂腐不化。
后来两边就硬杠硬,势单力薄的他怎么可能谈得过对方那么大的律师团队。

我听说,2015年,他可以读研但是放弃了,因为他查出了心脏不好,弟弟也上小学了。他必须马上出来赚钱。后来他进了企业做了法务,公司领导让他伪造合同,承诺给他一大笔“奖金”,他又死活没肯。

我还听说,他去年年初就感觉到自己累得不行了。但他弟弟和他一样聪明,要跳级上中学了,他妈打电话跟他哭说:你弟弟就要读不起中学了。2018年4月开始,他工作之外还同时打了三份工,代写论文、代写诉状、代写新媒体文章,就为了给他弟弟攒学费。他着急得不行。后来有人拉他,说有快速的生财之道,做一款药酒推销,趁着律所有应酬消耗, 来钱快。他一听这不是不务正业+传销吗,死活不肯,说宁愿自己写文书写到猝死也不会去干这个。虽然我没亲眼看见他拒绝的样子,但我总觉得能想到他说这话的语气,应该是皱着眉头,用标准的普通话说:我的时间要用来实现我的理想,哪怕只靠近一点。

五个月以后,以权健为首的一批涉嫌传销的企业被查。
而他,也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在他经历这些的时候,我又在做什么呢?


得知姚西旺的事情那天,

我正在昌平山里的温泉酒店大堂里,跟一个小男孩聊天。

聊啥?

前面说过了,忘了的读者请自行翻到上方。


是他约的我,对方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后辈,于是我戴上了百达非丽的星相表,说话三句一个意思自治、五句一个重大误解。

我坐在他对面,穿着低胸的衣服,露出若隐若现的乳沟(没有),化了精致的妆容,全程装出一副盛气凌人又夹带着平易近人的眼神半俯视地看着他。在他说到有道理的话时,我会及时地给予反馈,比如发出“你这个年纪能想到这个已经很不错了”、“嗯嗯,确实,你不愧是你们这届的凤毛麟角”这样的夸赞。语气里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认可与意料之中,不多不少,要让坐在我对面的人觉得刚刚好。

当然这些并不算什么。

离开校园那么久了,我熟练地掌握了很多和各行各业各种各类的人套近乎的技巧。化个他们能欣赏的妆容,穿得体衣服、配合适的腕表和耳环,包里放着补妆的粉饼和口红。随时随地让自己的状态一直看起来都是最好。

我开始意识到我的色相其实可以为自己换来一些资源(并不能),意识到人生其实有很多捷径可以走(并没有)。虽然我顶多也就是偶尔利用一点我的薛定谔的色相解决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比起很多人我差得远了。

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一旦你发现喝顿酒就能解决事情这么方便的话,就很难回到踏实耕耘的路上了。

但那天晚上,我收到姚西旺去世的消息以后匆匆退场了,演技几乎没绷住。坐在我对面的小男孩再三示意想送我回房间,我已经没什么心思跟他做戏了。

〇 就当这是京郊的温泉酒店吧,图片摄于2019年1月


几天以后,我们班一些同学聚了一趟。

令人惊讶的是,这竟然是我们培训结束后聚得最齐的一次。我们班一共600人,当天到场的有6个。在这场聚会上,一开始大家的氛围都是沉重的,话题都是围绕着他的。

我们中间跟他最熟悉的老班长,跟我们说了一些细节。

比如他走的时候,还有一堆的文书没有写完。

他走的时候,衣柜里只有几件衣服,包括老父亲的西装。他身上搭着的,是唯一一件定制西装,还是刷的XX信用卡、分期24个月。

他走的时候,他工作挣的钱除了日常省到极点的花销、给家里一些钱接济以外,银行卡里还剩下了25元——都是给他弟弟攒下的学费。

大家都唏嘘感叹,西旺真的是个聪明且努力的人啊,可惜了。

但是大概一个小时以后,现场的气氛就开始转向了,忽然变成了职业交流(攀比)大会。大家的话题开始变成了:

“我刚签了阿里的日常法律顾问。”

“我现在在做IPO,做我们这行,重点是要能喝酒能陪笑哈哈哈哈哈。”

“我们前段时间遇到个坑爹事,上次招待一个客户,非要我们用尼加拉瓜语开会。后来我们临时联系了P大的学生,结果那个学生竟然要价300/小时,比我时薪…咳咳,最后我们还是请了,不然有什么办法?”

“我好几个大学同学都出来创业套现了,现在投资人真的好骗,我也想做个产品骗来试试。”

“你可别这么说,我就是做投资的。前几年法律创新行业风生水起的,有个概念就敢出来拉融资,只要我们投了他,就能证明做产品的人不是傻逼?”

“哈哈哈对,2018年太可怕,投资人也都捂紧钱袋子了。”

“是啊,不过也没那么夸张,投资人的钱总不能屯着、总是要投出去的,我们还是很欢迎符合市场规律、能赚钱、不把用户当傻逼的产品的。”

“咱们这届出来的确还是厉害,大家基本出来都是社会精英,以后彼此多提携照顾。”

........

我突然就累了,真的累了。

在北京一个人这么多年,即使在笑对我给最难讨好的人的时候,我也没觉得这么累过。我低头,给班长发过去一句话:可是25块钱连一个月学费都不够啊。

班长回我:你的关注点永远很神奇啊。

我没回他。我一直惦记着这个25块。我猜他走的时候一定不安心,因为他还没有给弟弟凑够学费。

终于,在一片“社会精英”一半交流一半炫耀的对话中,我提起包离开了。出门的瞬间我觉得恶心,我不知道我自己在这里做什么。然后我低头看见自己故意挑选的那个印着大大的goocci的包,瞬间觉得自己也很恶心。我赶紧把那个logo转个向藏起来,然后开始试图打车回家,还加了调度费,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打不到车。我在寒风中等了很久,很久,很久。

最后我选择了走路回家。

在路上我想起来很多莫名其妙的人和事。

我想起了我奶奶。在我进入职场一年多以后,有次奶奶重病我回家。到家发现一屋子亲戚,根本没来得及矫情,就开始跑前跑后地应酬亲戚。我以前讨厌的看不惯的,现在都能游刃有余地照顾到。我奶奶一直看着我不说话。后来我一出门,就听见她开始冲着我爸发火。她吼我爸说:“我说不让我孙女工作让她继续出国读书,你不肯,你说随她闯。你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整个人还有点小孩子的灵气没有,就跟个圆滑市侩的中年人一样。她才20多岁啊。”

我想起了我刚搬进现在小区的时候。天宫的大开间,房租60000一个月。我搬进来之前就有人跟我说,我的邻居们几乎都是单身女孩子,5个能有3个是被包养的。后来我看房的时候,房东大妈坚持要见我,大概也是纳闷这么年轻的姑娘怎么能租得起这么贵的房子吧——在她的猜测里,我应该也是被包养大军中的一员。

〇 图片拍摄于2019年1月

我最后想起的,是我们在培训课一起写“理想”的那节。我想起了我们的“冷静”和他的“热忱”。而今天晚上,这群冷静的人,市侩的外表之下,已然是冰冷的“冷静”,而姚西旺,还在给我发微信不停地叨逼叨,说他1000份证据材料铺满了会议桌,没有人帮他,他要一个人完成扫描、拆分、校对、编辑……

我有一种冲动,想甩一段语音过去:“我们一晚上聚会人均1000,其实一文不值,你有这个闲钱真的不如攒下来。”
难道就为了听一群傻逼在这儿拿老板的案源吹牛、看着会计以为他们是死宅、笑骂创业者和投资人都是蠢货么?

我真的不甘心,为什么我们会变成今天这样?

可其实,早在毕业的时候老师已经提醒过我们了:

那块“法治天下”的石碑,也许是中国法治的星火,也许是中国法治的墓碑。

只是我们走着走着,还是忘了。不知道人生到底是“听过许多道理,依旧过不好这一生”,还是从头到尾,我们就没认真地过过这一生?

我在同学群里找到了姚西旺的微信头像。头像是他大学毕业典礼的照片,照片里他穿着学士服,头顶的麦穗拨到了左边,背后的屏幕上印着那个充满荣光的大学的名字。他笑得一脸正气,像个在接受最高法院聘书的大法官。

我突然觉得在我们一群所谓的“社会精英”当中,当年自嘲只有燕雀之志的他,有希望实现教授当年的愿望:“如果你成为一名律师,请以你的追求和行动重新定义律师的概念,律师是法治社会的助产士,而不是权力政治的分赃者……

鸿鹄安知燕雀之志哉?鸿鹄安嘲笑燕雀之志哉?到底谁是鸿鹄,谁又是燕雀呢?我们又是谁在嘲笑谁呢?


那天晚上我点了他的头像,做了一件非常傻逼的事情。

我点击了“添加到通讯录”。

石沉大海。

他的朋友圈可以看见十条。倒数第二条是2018年10月31号发的,分享了一首歌,是苏打绿的《白日出没的月球》。这首歌很小众,我在朋友圈分享过,但一个赞都没收到,反而有不少人评论这是什么诡异的歌,我还得回复“神经病之歌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后删掉了分享。
我猜他或许是从其他人的分享里听到的,毕竟他从来不主动花时间听歌,因为他没有那个闲情逸致。他的时间都要用来学习和工作赚钱。

而那首《白日出没的月球》里,有一句歌词是:

别顾哪个谁怎么说,
你就照着自己的愚蠢过活。

我想他再也没有资格听这首歌了,在他选择了定制西装、卡里只留25块钱之后。

从2017年起,我认识姚西旺1年。以前我总觉得他也算是天选之子了。生在一个没几个人能考上大学的小村子里,却考上了全国赫赫有名的大学。

我再小一点的时候常常做梦,梦里,我们所有人的人生都在一口井里。
越到井底越幽暗恐怖,我们的前半生就是拼命在从井底往外爬。那时候我只能看到有的人爬得快,有的人爬得慢,有的人勤奋些,有的人怠惰些。姚西旺他生在井下比我深的地方,可我们到底谁爬得更快?谁又生活在光里呢?

长大以后我不再做这个梦了,有天却突然想起来,我曾忘了很多梦里的细节。比如我们每个人向上爬的方法其实都不一样。有的人坐的是电梯,按个按钮选对楼层就能上去,比如我们书香门第、父母是教授、从小受法学熏陶的班长,再比如家里有地的富二代律师。有的人走的是楼梯,比如我,可我嫌楼梯累,一直羡慕有电梯可坐的人。

也有的人,只有一根破破烂烂的绳子扔在他的面前。他这辈子,都要用尽全力地沿着井壁往上爬,头破血流也不能停下来。最坏的结果就是,爬到马上就要看到光的地方时,功亏一篑,摔回井底。

正如姚西旺。

我们曾经在路上短暂相遇。后来我却变得圆滑、市侩。

我常安慰自己,这是作为一个社会人的必需修养。

可是他的离去让我没有脸再说这句话。

这些年我看了很多文章,写的什么“寒门难出贵子”,写那些穷苦出身的孩子就算考出来了也格外容易走歪路,比如被拐去传销,比如为了赚钱做诈骗,字里行间满满都是怜悯的味道。

现在我却觉得不是这样。

在那口深不见底的井里,他一路抓着那根上帝递给他的破绳子,中间无数次有人邀请他走捷径。

“告诉我你的客户的底线,一年生活费都有了。”

“做药酒啊、微商啊,怕啥,喝不死人!”

“就伪造协议的一页、盖个章,你就能分到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钱。”

可他即使最后被磨得血肉模糊,宁愿自己整理证据材料整理到吐血,也没走这些路。

明明是我们,这辈子走着轻轻松松的路,旁边出来一点点诱惑立马就走歪了,却口口声声说着自己被逼良为娼。可是真正被生活逼到绝境的姚西旺,却一次也没有抱怨过。

社会没有逼过我们。
是我们辜负了社会。


2019年1月20号晚上,班长在群里问哪些人要去他的葬礼。

我打开个苹果备忘录,写了段话给他所有人:


我写完以后,让班长打印出来带到现场。
他说,手写一下比较正式吧。
我说,不了 ,我怕杀气力透纸背。

群里顿时一片寂静。

这大概就是我的最后告别了。

他走后我一直在想一个奇怪的问题。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墓志铭,木芝的墓志铭是“冷眼一瞥,生与死。骑者,且前”,海明威的墓志铭是“恕我不能站起来了”,萧伯纳的墓志铭是“我早就知道无论我活多久,这种事情还是一定会发生”, 弗罗斯特的墓志铭是“我和世界有过情人般的争执。”

我一直想为他写一句合适的,一听就很厉害比他们这几个人还厉害的墓志铭,却始终想不到一句合适的。
后来写完这封便签那天,我突然想起毕业典礼时教授说的那句话:“如果你成为一名律师,请以你的追求和行动重新定义律师的概念,律师是法治社会的助产士,而不是权力政治的分赃者。

所以,大概这句就是最适合他的墓志铭了吧——

以追求和行动重新定义律师的概念。”




P.S.

1、这是一篇纯虚构文章,所有人物均为杜撰, 因此也不存在需要获得谁谁谁同意的问题。但为保护这个我构想的人的独创性,我决定隐去学校、自己的姓名、姚西旺也是化名。希望所有的实习律师培训的同学、老师以及相关误以为自己是知情人的各路人士,看到这篇文章后不要当真。如有雷同,我…我…我心疼你……

2、姚西旺这个化名是我随手取的。含义很简单,一定要心存希望,无论如何不要放弃自己、放弃未来啊!Fighting!!!

3、不存在当事人的弟弟,所以我写到后面就不数年纪了。

4、最后,在这里放出我个人的墓志铭,出自知乎不知名、我非常抱歉已经忘了id的作者:

捷径,将带我们走向更荒芜的地方。


(完)


希望我们都能成为

一个真实的、努力活着的人

LOVE & PEACE


本文来源公号: ClowersC 太平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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