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中“力战派”和“本格派”有什么不同的特点？兼论中日韩高手棋风

高飞龙（知乎）

围棋因百花齐放的流派风格引人入胜，但真实的“流派”却不同于一般人的认知。

所谓“本格派vs力战派”的划分，其实是一种稍显业余的说法。真实的围棋流派并非泾渭分明，而是由对大局观、战斗力和目数等不同价值的倾向组合而成的，比如“流向派vs计算派”、“力量派vs数量派”等等。以下我们稍作展开。

一. 本格派vs力战派

“本格派”或“本格流”，本是对旧式日本围棋的总称，而非意指单个流派。日本围棋在巅峰的60年岁月里，孕育了百家齐放的诸多流派。我们将百家混为一谈，则不免有些狭隘。日本的围棋理论，以其成熟饱满、堂堂正正为后世所接受，遂誉称“本格”。后来的各国棋手，都是打着日本巅峰时代的棋谱长大的，受其影响十分巨大。
1988年以后，随着中韩围棋水平的大幅提高，围棋进入了世界比赛时代。此后日本围棋江河日下，老一辈超一流渐不能饭，新人青黄不接，日渐在与中韩的“版图之争”中落于下风。新一代的中韩棋手研究更深入，训练量更庞大，棋力更高超，棋风也更凶悍好战。后来，有些舆论便将中韩棋手通称为“力战派”，以和疲软的日本围棋相区分。

所谓本格，原始的含义是正常分寸。用堂堂正正的下法，守住最高效的棋形，求取最佳的行棋分寸，避免因过分而招致惩罚。本格的意思并非不战斗，也不是盲目固守棋形。毕竟围棋的根本就是计算，一切追求都离不开计算的支撑。

但随着日本围棋日渐后继无人，总是被中韩杀得尸横遍野，时日一久，大家不免误以为不善战就是不好战，误以为当世的日本围棋就是前世的日本围棋。遂以为“本格派”就是不好战，甚至以为日本围棋只追求所谓“艺术”，只看棋形美观，所以才陈腐不堪，不堪一击。这些理解就不免有些肤浅了。

别说旧时代的日本，哪怕是近30年来，日本顶尖棋手也全是好战分子。从张栩、山下敬吾到井山裕太，哪个不好战了？只不过实力不如中韩顶尖，逢战必输。非其不好战、不想战，而是实在战不过，如之奈何？

“本格派”不能代表日本围棋，“力战派”同样也不能代表中韩围棋。那么，真实的流派到底是怎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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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流向派vs计算派

我想先将流派分为两类：“流向派”和“计算派”，以此区分棋手们求道方式的不同。

“流向派”，指顺其自然地控制棋局流动发展的方向；“计算派”，指更依赖对每个局部的精确计算。前者更依赖大局观，而后者更依赖计算力。

“流向派”重大局而不拘小节，多用正统棋形和常规下法，争取正常分寸，尽量不下过分的棋；“计算派”投入更多时间考虑细节变化，思路周密严谨，尽量避免错过“不好看的正确答案”。

这里有一点问题，在于我们并不能把大局观和计算力严格分割开。“流向派”更依赖大局观，但并不是不注重计算力；“计算派”更依赖计算力，也并不是没有大局观。不过大致来说，我们还是能分辨出，有些棋手更偏向“流向派”，而另一些更偏向“计算派”。

人类对围棋的研究学习，是逐步从纯粹的战斗走向大局控制的。最早的流向派，当属革命性地提出了全局观念的棋手——17世纪的道策。再之后，则是19世纪提出了一三五布局的秀策（《棋魂》中佐为的原型）。道策和秀策，都是大局观出众，且棋风严重依赖大局观的棋手。后来20世纪的日本棋手中，“流向派”的代表当属高川格、武宫正树和大竹英雄。

“流水不争先”高川格

高川格（1915-1986），日本九段，绰号“流水不争先”。生涯夺得18个冠军，并在20世纪50年代达成本因坊战九连霸，被日本棋坛公认为战后第一人（唯独不敌“天下第一”的吴清源），被授予“终身名誉本因坊”——“第二十二世本因坊秀格”。

高川格重大局而不拘小节，喜欢全局均衡而讨厌棋子接触的战斗。他战斗力并不出众，但对大局的掌控却有一种“徐如林”的悠然流畅。很多同时代棋手在和高川比赛时，总有种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所以也有人不服气地嘲讽他“拳头连蚊子都打不死”。

但其实，高川格当然不是没有力量，他只是大局更加突出而已。力量与他相当、大局却不如他的棋手，就会被他轻松击败。不过，面对大局或力量远胜自己的棋手，高川就只能甘拜下风了。所以，高川生平有两大苦手——吴清源和坂田荣男。

高川格，堪称现代围棋第一位“流向派”代表。

“宇宙流”武宫正树

武宫正树（1951-现在），日本九段，木谷实之徒，绰号“宇宙流”。生涯夺得24个冠军，包含两个世界冠军和四个亚洲杯冠军，是世界比赛时代的首位世界第一人。

武宫先生以构想之宏大闻名于世，“宇宙流”之名路人皆知，他当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流向派”。虽然熟悉武宫的人会知道，他的大局观之下，是强大的战斗力支撑，但总的来说，武宫是首先依赖于大局观来下棋的。他的攻击，也是大局掌控下的一种“流向型”攻击，而非纯力量型棋手的“刺刀见红”。

值得一提的是，武宫先生的大局观之出众，是超越时代的。AlphaGo V16.0在对阵李世石时，曾下出过惊人的五路肩冲，一时舆论都造势说：“人类绝不会下的下法。”但其实，武宫不仅曾在世界比赛中下过五路肩冲星位，就连和AlphaGo几乎一样的五路肩冲高拆二，他也下过。AlphaGo的大局之强已被今日棋坛所公认，而武宫之强也由此可见一斑。

武宫正树，是现当代影响力最大的“流向派”棋手。

“美学棋士”大竹英雄

大竹英雄（1942-现在），日本九段，木谷实之徒，绰号“美学棋士”。生涯夺得48个冠军，包含一个世界冠军和一个亚洲杯冠军。20世纪80年代，大竹英雄碁圣战六连霸，被授予“终身名誉碁圣”。

大竹英雄被誉为是“美学与力学的统一”，但他并不是纯粹的力量型棋手。大竹行棋缓慢厚重，总在目数上落后，然后再凭借全局之厚缓缓发力、后发制人，所以他的棋风很依赖全局性的厚味控制。有个趣事很适合了解大竹：某人说“这种厚势没有用吧”，大竹则说“将来总会有用的”。

当今对日本围棋的误解，大半是从大竹英雄来的。大竹很注重棋形的“正”。每当看到其他人下出“难看棋形”时，他总要批判一番：这还是围棋吗？这么丑陋的棋是怎么下出来的？时日一久，嘲讽日本围棋只注重“艺术美感”的人就多了起来......但其实大竹并非迂腐之人，只是棋风使然耳。

大竹英雄，是被误解最深的“流向派”棋手。

除此之外，“流向派”还包括一位特殊的“成员”——AlphaGo。

神经网络学棋的原理，天然地类似人类形成棋感的过程，并且还是全局型的棋感。所以以AlphaGo为模型训练出的围棋AI，都显示出了极强的大局观。又由于蒙特卡洛算法和推演逻辑格格不入，所以推演计算始终是这个模型的相对短板。

所以，AlphaGo类围棋AI属于以极致的大局观无限逼近计算正解，甚至可以说是只有大局观，没有计算力。因此，AlphaGo并非像许多舆论解读所言“无门无派”，如果按照我们所讨论的“流向”或“计算”的分类，它显然属于纯粹的前者。

AlphaGo，是最纯粹也最极致的“流向派”。

围棋的根本还是计算，所以典型的“流向派”棋手很少，而“计算派”的棋手要多得多。“计算派”的队伍如此之庞大，而且“计算”本身也包含两条大方向，所以我将在下一节详述进一步的分类。在本节，我想谈谈现代围棋的“计算派鼻祖”——木谷实。

木谷实

木谷实（1909-1975），日本九段，木谷道场创始人。木谷实以仅稍逊于吴清源的实力，生平却没拿过几个冠军。他最大的成就唯二：一是和吴清源联手缔造“新布局革命”；二是创建木谷道场，将之打造成了“超一流棋手的摇篮”。大竹英雄、武宫正树、石田芳夫、加藤正夫、小林光一、赵治勋等超一流棋手，全部出于木谷门下。

木谷实有句名言：“我先从最不可能的下法算起，一个个排除，直到找到正解。”这简直是极致的“计算派”了。作为一位理想主义求道派的大宗师，木谷一生曾数次大幅度的改变棋风。在和吴清源争夺第一人失败后，他最终从天马行空的“流向派”转向了极端的“计算派”。

木谷实选择以极致的计算来求道，但他却并未限制弟子们的发展，反而鼓励弟子们自由追求。于是，木谷一门不仅英才辈出，而且百家齐放，出现了各种流派的超一流棋手。数十年后我们回顾历史，仍不免感慨于木谷实的胸襟：此所谓宗师也。

木谷实教出的弟子里，大竹英雄和武宫正树偏向“流向派”，余下的则偏向“计算派”。前文我们说到，“计算”包含两条大方向，也因此可以分出两个重要流派——“力量计算派”和“数量计算派”。

三. 力量派vs数量派

围棋的“围”字有两层含义，一者“围空”，一者“围子”。要么围住空地，要么围住对方的棋子——高效但高风险的围空。“力量派”，指棋手注重进攻（围子），喜欢攻而胜之；“数量派”，则指棋手注重围空，喜欢围而胜之。

由于战斗是人类围棋传承最久远的求道方式，“力量派”的棋手相对较多。其代表人物主要有坂田荣男、加藤正夫、李世石、古力等。

“剃刀”坂田荣男

坂田荣男（1920-2010），日本九段，绰号“剃刀”。生涯夺得64个冠军，在日本围棋史上排名第二。20世纪60年代，坂田荣男本因坊战七连霸，终结了九连霸的“高川时代”，成为新的棋坛第一人，被授予“终身名誉本因坊”——“第二十三世本因坊荣寿”。

坂田荣男的性格刚强锋锐，行棋不拘泥于任何常识，也绝不在正面对抗中让气势落于下风。因为气势太刚强，行棋又太极端，坂田经常不顾大局，因过分而招致苦战。但他出招迅猛锐利，喜好扭杀缠斗，常在艰苦的贴身战中靠超绝的计算力化险为夷。因此在其巅峰时期，坂田被日本棋坛誉为“棋子接触战天下第一”。

坂田荣男的大局观和目数计算都不强，全凭力量计算行棋，所以是非常纯粹的“力量派”。棋坛惊叹于他以迅猛的速度收割棋局、收割冠军，称之为“剃刀”。如果放在武侠小说中，坂田算是个刀刀致命、有进无退的快刀手。

坂田荣男，是纯粹的“力量计算派”的代表。

“天煞星”加藤正夫

加藤正夫（1947-2004），日本九段，木谷实之徒，绰号“天煞星”。生涯夺得47个冠军，并于20世纪80年代达成王座战八连霸，被授予“终身名誉王座”。

加藤正夫的“力量”不仅纯粹，而且极致。他不仅力量大，而且稳健踏实，攻势堂堂正正，组合出了一种势不可挡的攻击风格。武宫正树曾说，面对多块孤棋，谁都能利用缠绕攻击吃掉一块，但加藤哪怕只面对一块棋，也能四处出击，锲而不舍地将对方追杀致死。

如果说坂田荣男的力量体现为锐利的快刀攻势，那么加藤正夫就像拿着开山斧，一招“力劈华山”，从天而降当头砍下，力量之大令人浑身颤抖。更可怕的是，他一斧接着一斧，一直要到砍死对手为止。因此很多棋手说，遭到加藤的攻击时，会感到非常烦躁。被这样的杀手盯上，谁心里都会发毛吧。

加藤正夫，是最极致的“力量派”。

李世石

李世石（1983-现在），韩国九段，被誉为“小李飞刀”。生涯获得14个世界冠军和4个亚洲杯冠军，在世界围棋史上排名第二。他在21世纪头十年里被公认为世界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位在公开比赛中战胜AlphaGo的棋手。

李世石的棋风酷似坂田荣男，注重气势、行棋极端、只靠计算、不虑常识，经常因行棋过分、不顾大局而招致苦战，然后再靠贴身纠缠苦斗脱险。和坂田不同的是，李世石力量更强大、计算更深远、出招更诡异，棋坛称之为“小李飞刀”。他就像浑身挂满暗器的夜行刺客，突袭搏命，令对手防不胜防。

值得一提的是，李世石曾在2016年对AlphaGo V16.0的比赛中赢下一局，这也是人类对AlphaGo最后的分先胜局。在那场比赛中，李世石将个人的长处发挥到极致，命中了“极致流向派”的最短板，留下了两种“流派”极端碰撞后大逆转的有趣棋谱。

李世石，是当代乃至围棋史上最诡异的“力量计算派”。

古力

古力（1983-现在），中国九段，被誉为“古大力”。生涯获得8个世界冠军，在世界围棋史上排名第四。他在21世纪头十年里位列中国第一人，并在2009年短暂成为世界第一人。

如果说李世石的棋风像坂田荣男，那么古力就像加强版的加藤正夫。他的棋厚重稳健，擅长利用厚势发挥堂堂正正的强大攻势。因为其巅峰期与李世石重合，古力的“阳刚之力”和李世石的“阴毒之力”曾反复碰撞。虽然李世石拿到的世界冠军更多，但两人之间的较量却是互不相下，遂被棋坛被誉为“一生之敌”。

古力，是中国的“力量派”代表。

除了这些围棋史上璀璨的“冠军超一流”，还有一些奇特的“力量计算派”棋手，比如曾在日本战后和藤泽秀行合称为“三羽乌”的梶原武雄与山部俊郎。

梶原武雄（1923-2009）思路跳跃，攻势锐利，被棋坛誉为“电动钻头般的攻击”，感觉像是拿着霰弹枪狂飙突进的终结者T800。山部俊郎（1926-2000）则喜欢大规模的混乱战斗，像是舞着“疯魔杖法”的战场武士。

围棋以围地多少定胜负，然而“数量派”的真正出现却比较晚。重要的角色总是较晚登场，“数量派”棋手虽少，但却个顶个都是强手，代表人物有林海峰、石田芳夫、小林光一等。

“二枚腰”林海峰

林海峰（1942-现在），日本九段（旅日华人），吴清源之徒，绰号“二枚腰”。生涯夺得35个冠军，包含一个世界冠军。20世纪60年代，林海峰分别在名人战和本因坊战中压倒坂田荣男，继坂田之后成为新的棋坛第一人。20世纪90年代，林海峰在天元战中达成五连霸，被授予“终身名誉天元”。

林海峰被棋坛称为“二枚腰”，意思是说他极富韧性，很难被打垮。他喜欢周密地计算每个局部，在对手可能攻过来的各种方向上预伏手段。落后时紧紧咬住对手，等待翻盘之机。和林海峰对局无论胜负，对手都将极为疲惫。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坂田荣男。

20世纪60年代，当林海峰挑战当时的第一人坂田荣男时，坂田是看不上这个对手的：“不会有20多岁的名人。”坂田攻势犀利，如万箭齐发；林海峰防守坚韧，如青松不倒。最终的结果却出人意料：坂田每每得势不得分，以极小的目数差被林海峰翻盘。据说有一次赛后，发现又是半目负，坂田惊叫道：“这是哪里出错了吧？”这就是“数量派”的峥嵘初露。

在此之前，很多棋手也会经常判断局势，但很少有人如此频繁精准地掌握目数对比。林海峰首次发展出了“数量派”的风格雏形：周密计算每个局部并预判将来的目数。坂田荣男屡次倒在这种风格之下，棋坛在震惊之余开始醒悟：这是一种新风格。

林海峰，是最原始的“数量派”。后来，这种风格在石田芳夫、小林光一和赵治勋手中发扬光大，并在李昌镐手中达到顶峰。

“电子计算机”石田芳夫

石田芳夫（1948-现在），日本九段，木谷实之徒，绰号“电子计算机”。生涯夺得24个冠军，并在20世纪70年代初，成为继坂田荣男和林海峰之后的第三位“名人+本因坊”，短暂成为棋坛第一人，同时期本因坊战五连霸，被授予“终身名誉本因坊”——“第二十四世本因坊秀芳”。

“电子计算机”，一听即知是精于计算目数。石田老师是比林海峰更明确的“数量派”，同样精于局部计算和目数判断，并对棋子效率和胜负关键处十分敏感。除了“数量派”的特点，石田老师也有力量。直觉过人、计算周全、判断精准，所以他在细小处表现得很厉害，被武宫正树称为是拳击中的捣拳：“石田很少有那种一拳将人击倒的重拳，但却能以小捣拳连续不断地准确击打在你的关节要害上，直到你失去战斗力。”

在林海峰和石田芳夫相继出现后，“数量派”逐渐被棋坛所熟悉，越来越多的年轻棋手开始向这个方向发展。围棋的发展也进入了新的时代，达到了更高峰。

石田芳夫，是鼎定“数量派”特点的关键人物。在他之后，“数量派”完全明确了。

“小林流”小林光一

小林光一（1952-现在），日本九段，木谷实之徒，其风格被誉为“小林流”。生涯夺得60个冠军，包含一个世界冠军，在日本围棋史上排名第三。20世纪80到90年代，小林光一达成棋圣战八连霸、名人战七连霸和碁圣战六连霸，被授予“终身名誉棋圣”、“终身名誉名人”和“终身名誉碁圣”。

年轻时的小林光一本是个纯粹的“力量派”，但中年后他逐渐转向了“数量派”，变成了数着目下棋的实地流。他不仅喜欢用周全的算路精确预判每个局部，还会在优势下四处提前定型，稳健地将优势保持到最后。这种特点，是小林光一在石田芳夫之后为“数量派”带来的新特点。后来的李昌镐和胜率导向的AlphaGo，都有类似的特点。改变并最终确定棋风后，小林的成绩飞速提升，成为了和赵治勋并驾齐驱的棋坛双雄。

小林光一，是具备完整风格的成熟“数量派”。

前文说到，赵治勋和李昌镐也具备“数量派”的特点，但我并未将之归入本节，因为他们的风格更为强大——在多种方向上的强大，我将之归为复合式的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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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流向+力量+数量”的复合

大局观、战斗力和形势判断，是围棋棋力的三个重要维度。根据对这三个方向的擅长和依赖，我们已经区分出了更侧重大局观的“流向派”、更侧重战斗力的“力量派”和更侧重形势判断的“数量派”。实际上，三种维度的能力全是每一位棋手必备的，只不过每个人的素质模型不一样罢了。

前述的那些超一流棋手，都在某一个方向上极为突出，足以成为一个流派的代表。而接下来我们要提到的几位棋手就更厉害了，他们至少在两个方向上极为强大。

我们把“计算派”分为了“力量派”和“数量派”，但擅长“力量计算”的不见得擅长“数量计算”，比如坂田荣男；擅长“数量计算”的不见得擅长“力量计算”，比如石田芳夫。那么，有没有同时在“力量计算”和“数量计算”两个方向上都达到极高高度的代表人物呢？有，“力量+数量”的赵治勋。

“斗魂”赵治勋

赵治勋（1956-现在），日本九段（旅日韩人），木谷实之徒，绰号“斗魂”。生涯夺得75个冠军，包含两个世界冠军，在日本围棋史上排名第一。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赵治勋分别在名人战和本因坊战中达成五连霸和十连霸，分别被授予“终身名誉名人”和“终身名誉本因坊”——“第二十五世本因坊治勋”。

赵治勋在学棋时代，受到了吴清源和坂田荣男的很大影响。他继承了坂田的缠斗风格，同时又具备新时代的“数量派”特点，将“力量”和“数量”的优点融于一身。但越到高水平，“流向”、“力量”和“数量”的三角平衡就越难掌控。赵治勋又要“力量”，又要“数量”,大局上就难免无法兼顾。所以，他和坂田一样常因行棋过分而招致苦战，只能依靠强大的力量计算从贴身缠斗中脱险。

赵治勋，是“力量+数量”的代表。他是日本围棋历史夺冠数最多者，也是日本巅峰时代最后的第一人——日本围棋最后的荣光。

从逻辑上来说，“力量+数量”仍然是纯粹的“计算派”，偏向稍显极端，风格不够均衡，而“流向”与“计算”某一极的组合要更均衡一些。

“力量派”并不是总需要强大的大局支撑，但“数量派”却必须有足够的大局观。实际上，“数量派”的大局观往往不错，只不过并非每个人都能称得上是“流向派”代表。“流向派”的棋手往往也倾向于“力量”或“数量”一极，但也并非谁都能在两个方向上都达到极高水准。

比如，“流水不争先”的高川格是“流向派”的代表，他的大局观和方向掌控极为出众，也具备一些“数量派”的特点。但在他所处的时代，围棋的发展还没达到后来“数量派”的那种掌控水平。所以高川格是纯粹的“流向派”，却称不上是“数量派”。

高川格不行，却有一位后辈棋手在他的道路上走得更远，真正实现了“流向+数量”的双极强大，那就是开创了一个时代的李昌镐。

“石佛”李昌镐

李昌镐（1975-现在），韩国九段，绰号“石佛”。生涯夺得17个世界冠军和3个亚洲杯冠军，在世界围棋史上排名第一。从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的十几年时间里，李昌镐被公认为世界第一人。

很少有人将李昌镐和高川格放在一起对比，但其实他们两人的棋风颇有相近之处。一般棋手很难抵挡妙手的诱惑，而他们两个却都注重大局、不拘小节，经常对局部精妙手段视而不见而转向大局，以流畅的流向控制“简单地”导向胜局。不知底细的棋手对上这种风格，经常会觉得对方平平无奇，自己顺风顺水，结果却莫名其妙就输了。

不同的是，李昌镐具有极端鲜明的“数量派”特点，比高川格更侧重“数着目下棋”。由于时代导致的更强的实用主义，很多人会认为李昌镐的风格是前所未有的。但从根本上来说，他的风格无非是很强的“流向”和极端的“数量”的糅合，其由来是有脉络可循的。

李昌镐，可以说是最极致的“数量派”，也可以说是“流向+数量”的糅合流派。

“流向+数量”是现代围棋的产物，而“流向+力量”就要传统多了。比如我归入“流向派”的武宫正树和大竹英雄，还有我归入“力量派”的加藤正夫，多少都有点“流向+力量”的意思。不过，武宫的棋风很特殊，大竹的力量并非极端强大，而加藤的大局又稍逊三分。真正能在两个方向上都达到极高水平的代表性棋手，我认为是藤泽秀行和柯洁。

藤泽秀行

藤泽秀行（1925-2009），日本九段，被世界棋坛所公认的日本棋圣，被中国棋坛尊为“中国围棋的老师”。生涯夺得23个冠军，并于20世纪70到80年代达成棋圣战六连霸（赛事前六届），因此被授予“终身名誉棋圣”。

藤泽秀行被誉为“前五十步天下第一”，在日本围棋超一流云集的最巅峰时期，他以最强大的棋感、大局观和流向掌控独步天下，在棋圣位上将所有年轻超一流一一击退，奠定了自己日本棋圣的地位。

秀行先生的棋风既华丽又务实，华丽在于高屋建瓴的大局掌控和超出常人的棋形理解，而务实在于力量计算的深远可怕。配合完美大局观的力量计算，发挥出的威力令人震撼：“守如青松不倒”的林海峰被攻倒了；“数量派”的“电子计算机”石田芳夫根本撑不住目数；“流向”加力量的大竹英雄一下子就被锤爆了；喜欢将人追杀至死的“天煞星”加藤正夫，自己却被追杀致死了......

我窃认为，在吴清源之后，李昌镐之前，藤泽秀行在日本棋圣战六连霸中展示的实力，是日本围棋水平所达到的真正的最高峰，那52张令人倾倒的棋谱就是明证。

藤泽秀行，是“流向+力量”双极强大的代表人物。

柯洁

柯洁（1997-现在），中国九段。生涯已获得7个世界冠军，在世界围棋史上排名第五。从2015年底至今，柯洁被世界棋坛公认为当今新一代的世界第一人。

借助于网络时代带来的更多训练量和前人所积累的研究，当代棋手的平均战斗力明显高过前代，在“力量”和“数量”方面都达到了更高水准。近年来借助于AI的帮助，人类的大局观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所以在“流向”、“力量”、“数量”三极上，现代棋手都远超过去。但在这个时代里，“流向+力量”的代表人物，首推柯洁。

就和大多数的少年棋手一样，柯洁是从纯粹的“力量派”成长起来的。但后来，柯洁凭借越来越出众的大局观，逐渐从一群世界冠军中脱颖而出。曾经和AlphaGo Master苦斗布局50步不落下风，这种大局水平足以称为现在人类围棋所达到的一个峰值了。

柯洁，是当代最具代表的“流向+力量”型棋手。

前文说到，水平越高，就越难在“流向”、“力量”和“数量”三极中取得平衡。那么有没有在三个方向上均衡发展，都达到超一流水平的呢？也许很多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吴清源

吴清源（1914-2014），九段（在无国籍状态下由日本棋院颁发）。虽然由于人类围棋达到的绝对高度越来越高，吴老的绝对棋力未必能胜过现在的顶尖棋手，但因种种缘由，棋坛仍然普遍公认，吴老是人类围棋史上的第一人。

吴老的大局观之强大，是远远超越时代的。在20世纪里，吴老的大局是最强的，这早已被棋坛所公认。但进入21世纪，吴老以耄耋之年提出了一系列“奇怪”的新理论判断，此时棋坛自信于人类围棋水平的进步，并未对其有所重视。直到......公认大局最强的极致“流向派”AlphaGo出现，肯定了大量吴老晚年的论断。

吴老的“力量计算”之强也是毋庸置疑的，“流向派”的高川格和吴老拼大局拼不过，拼战斗则动辄瞬间死亡。以力量闻名的日本第一位九段藤泽库之助，不知被吴老吃了多少吨棋子。其他类似种种，不一而足。可以说，吴老的力量在他所处的时代里，基本属于“遇到常敌不出剑，偶尔出剑就见血”的碾压程度。好比《天龙八部》里的天山童姥，有资格被她出一招杀死的，就足以称为当世高手了。

吴老的“数量计算”相对不那么引人瞩目，因为那个时代还没出现真正的“数量派”。当时的棋手们只是发现，吴老的形势判断深远而精准，在别人还看不清楚时，他就已判断获胜并收兵。这其实就是精确预判各种局部未来目数的“数量派”特点。而且，后来最早引起棋坛注意的“数量派”林海峰，正是吴清源的徒弟。

吴清源，由于领先自己的时代太远，所以其强大在我们看来是全方位的、毫无短板的，所以只能归为“流向+力量+数量”型，或者叫“全能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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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千支万流

虽然我们粗分出了“流向派”、“力量派”和“数量派”，但严格说来，每个棋手多少都在三个方向上有所倾向，只不过程度不同而已。毕竟要成为顶尖棋手，大局观、战斗力和形势判断是缺一不可的。而我们归出的每个流派的棋手们，还能分出更细致的不同风格。

比如在同为“力量派”，加藤正夫喜欢拿“开山斧”，刚猛无俦地和人正面硬刚；坂田荣男则手执“剃刀”，迅猛锐利，全是进手招数，有进无退；李世石拿的是“飞刀”，四处偷袭暗算；梶原武雄拿着“电动钻头”跳跃突进；山部俊郎用的则是“疯魔杖法”。

又如境界高到令人神往的“流向派”里，高川格“流水不争先”，棋风最为平淡；李昌镐更进一步，几乎到了无招胜有招的地步；武宫正树则将大局和力量结合，像是“布袋和尚”，一口袋把你罩进来，然后再一通狂殴。

百川东入海，万流终归一。无论什么流派，终归是对大局观、战斗力和形势判断三者的复合运用，所以都能归入“流向”、“力量”和“数量”的模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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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发展轮回

冥冥之中自有轮回，在围棋史上，不同流派是轮流掌控棋坛的。

最古老的流派是“力量派”。围棋从中国传到日本，一直都是“力量派”为主导。直到17世纪道策出现，“流向派”才初见端倪。凭借道策的大局观，本因坊家迅速压过了喜好力战屠龙的“安井流”。再后来，相继是“力量派”的丈和，和“流向派”的秀策。到了20世纪初，“力量派”的本因坊秀哉和雁金准一成为棋坛代表。紧接着就是30年代，吴清源和木谷实掀起新布局革命，全新的“流向派”由此问世。

在数百年的岁月中，是“力量派”和“流向派”你起我伏。而在20世纪后半页，则又是“力量派”和“数量派”的轮回。

吴清源和高川格的“流向派”时代被坂田荣男的“力量”所终结。紧接着不到十年，林海峰和石田芳夫的“数量派”就引领棋坛走入了新时代。“力量派”的藤泽秀行压过“数量派”、称霸棋圣位之后，从赵治勋、小林光一到李昌镐，后继者越来越偏向“数量”一极。进入21世纪后，棋坛风气一变，以李世石为首的新“力战派”将前辈们杀得尸横遍野。

AlphaGo出现以后，人类的大局观得到了极大的提高，那是不是说明又轮到“流向派”上位了？还是说，随着时代的发展，唯有三极俱强，方能成为未来执牛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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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传承求道

在围棋史轮回式的发展背后，是棋手们代代传承的求道之心。因为可能性空间的无限广阔，所以我们始终要勇于探索各种方向，不可轻易封闭自己的道心。在这一点上，木谷实堪称是典范。

木谷实和弟子们

在对弟子的培养上，木谷实展现出了大宗师的风范。他严格敦促弟子们扎基本功，却不会过度干涉弟子们的棋风发展。结果木谷一门百花齐放：“美学棋士”大竹英雄、“电子计算机”石田芳夫、“天煞星”加藤正夫、“宇宙流”武宫正树、“小林流”小林光一、“斗魂”赵治勋，木谷道场成为超一流棋手的摇篮，人人走到棋坛顶峰，棋风却是各不相同。

同门师兄弟可以棋风各异，全无师承渊源之人却可以走上同样的道路。从高川格到李昌镐，从石田芳夫到小林光一再到李昌镐和朴永训，从坂田荣男到赵治勋再到李世石，从加藤正夫到古力和时越，甚至从藤泽秀行到柯洁。正如有些顶尖棋手所言，是从很多前辈以及同辈身上都学到了东西，最后才确立了自己的棋风和道路。现在的棋手们，同样是人人都博采众方，然后方才找到自己的路。

围棋的世界如此深奥，人类在传承中积累前进。正如著名漫画《棋魂》中的点题之句：“我们的存在，是为了连接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而百花齐放的“流派”，正是人类在追求围棋真理的历史传承中，所获得的最璀璨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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