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淌水》依旧淌,世间不见“金凤凰”
她握梳子的劲道似一股力量支撑着她的手不停运作,头上传来咔哧咔哧的声音,就像她年轻时喊过的劳动号子。他觉得,这样的奶奶,始终有能量在她声带里积蓄着,让她随时都能高歌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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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5735字 阅读10分钟2022年7月3日,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弥渡县寅街镇朵祜村,唱了一辈子山歌的李彩凤最终停止了歌唱,终年79岁。
李彩凤从会说话时,便会唱调子了。在朵祜村这一彝家山寨,放牛放羊、上山砍柴、找对象,大家都要开腔唱山歌。歌声是他们表达情感最普遍的方式。
1959年,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五朵金花》到云南取景,时年16岁的李彩凤被选为情歌对唱场景中的群众演员。当时远近村寨的许多人都知晓了这个唱功了得的少女。
十年前,李彩凤被选为“弥渡民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
守灵的那三天,二儿子李毕在家中灵堂循环播放《放羊调》、《小河淌水》、《黑七腊白》等母亲唱了一辈子的弥渡民歌。在他看来,母亲具有穿透力的歌声唱出了许多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母亲走了,我的伤痛深如峡谷。”李毕回忆,小时候,没有电灯的夜晚,李彩凤时常抱着他或兄弟在火塘边烤火,嘴里不忘哼唱着《摇篮曲》。
用李毕的话说,唱歌是母亲与生俱来的技能。传唱弥渡民歌,亦是她躲不开的命运。
在涉及弥渡山歌《小河淌水》的论文、民歌书籍中,歌唱家龚琳娜曾不止一次见过“李彩凤”这个名字。龚琳娜也爱唱《小河淌水》,2020年3月,她终于去往这首歌的起源地——位于云贵高原西部、大理州东南部的弥渡县采风。
那是龚琳娜第一次去弥渡。云南当地的一名记者告诉她,如果想听地道的《小河淌水》,一定要去拜访朵祜村的李彩凤老人。年近八旬的她住在同彝族人的歌喉一样高亢的高山上。
乍暖还寒的初春清晨,身着彝族服装的李彩凤站在村口迎接龚琳娜。村寨比意料中还要干净,村里人对李彩凤都很尊敬,龚琳娜思忖,老人的晚年生活应该很幸福。
村里2017年建成的彝族传统文化传习所,砖木结构,其中有两间属于李彩凤。看着传习所内配置俱全的桌椅板凳,龚琳娜心中一暖,“能感觉到国家对这类民间艺人的重视。”
然而同时,她不禁有些伤感。李彩凤这样的民间艺术家都年事已高,龚琳娜担心,随着这些民间艺术家的过世,一些声音、一些旋律可能也会随之消逝。民歌的传承面临着断层的危机。
因此,她很珍视此次拜访。
李彩凤邀请她去老屋坐坐。在火塘边,李彩凤唱起了《放羊调》、《摇篮曲》、《小河淌水》等多首彝族民歌。她时而摇头,时而轻轻闭上眼睛,时而挥动手臂,银制头饰碰撞出沙沙的响声。间或冒出的咯咯哒哒的鸡叫声没有将她的情绪打断。
火塘上烧着的那壶水不断升腾出白色雾气,扑到二人身上,很快又被李彩凤唱歌呼出的气息搅散。龚琳娜膝盖上摊开着笔记本,以便及时记录谱子、旋律和发音。某些她听不懂的彝语发音,就用拼音代替。当这位同样专注民歌传承的后辈对李彩凤唱出自己的理解时,偶尔,李彩凤也会指点两句,“后边这两排多拖一点……”
听李彩凤唱歌,龚琳娜听到了放松的唱腔,如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情感饱满而内敛。在寻觅各处独特声音的途中,龚琳娜见过不少老人,李彩凤的真实纯粹让她深觉可贵。人如歌声,歌声如人。
当李彩凤开嗓用彝语唱《小河淌水》时,龚琳娜心生震荡,觉得眼前坐着的根本不像一个老人,“她的表情神态更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神采奕奕的。虽然声音苍老了。”
唱歌之余,李彩凤乐意提起一些往事:年轻时乡亲们经常约着上山砍柴或者放羊放牛,一去就带着好几天的干粮。高山上的生活艰难而单调,全靠唱歌来解闷。
歌里有他们对爱情的向往,对大自然的赞颂,以及旺盛不息的生命力。
“所以会产生像《小河淌水》那么浪漫的歌。”依照龚琳娜的解读,“月亮出来亮汪汪”就像姑娘的眼睛“亮汪汪”,讲的是月亮,其实唱的是自己。
听到李彩凤离世的消息,龚琳娜委托朋友送去了花篮和礼金。在探寻非“千人一声”的声音地图里,她庆幸自己曾拜访过这位纯朴的民间艺术家,记录下来一些应当记录的声音痕迹。
“再过几十年,这批老年人老去,这样纯粹的民歌,恐怕只有音乐学院的课堂上才有了。”曾有人在龚琳娜发布的李彩凤视频下方评论。
李彩凤出名得晚。
54岁以前,李彩凤算是彻头彻尾的乡间农妇。
年轻时虽当过卫生员、话务员、县花灯剧团的独唱演员,但劳作一直是她不变的底色。养鸡、放羊、砍柴,家里的一亩多地还种着荞麦、小麦、玉米、豌豆等农作物。
9岁丧父的她懂事得早,身为长女,早早便帮着母亲操持家中大小事务,照顾弟弟。日子过得苦,唱山歌成了她为数不多的乐事。
1959年,由长春电影制片厂制作的电影《五朵金花》到云南取景,时年16岁的李彩凤被选为情歌对唱情景中的群众演员。尽管影片中没有她的特写镜头,当时远近村寨的许多人都知晓了这个唱功了得的少女,听闻她的彝族名字叫来香。
见过她的人四处讲,来香是朵祜河畔女人中的女人。
朵祜村村委会主任李华昌是李彩凤的远房亲戚,自小叫她舅妈,从家步行六七分钟就能到她家。“她做的饭菜很好吃。”李华昌儿时就知道,李彩凤家里面由她说了算。
在李华昌眼里,李彩凤是朵祜河畔女人中的汉子。女人能做的活她能做,男人能做的活她也能做。民族刺绣、剪纸手艺在村里是一绝,勤劳能吃苦,干农活也得心应手。“个性强势,很有正义感,心直口快,在村里碰到看不下去的事情,别人不敢说的,她敢说。”
去世前一个月,在大理州人民医院住院的李彩凤还惦记着一个盲人邻居,她无儿无女,76岁了,是村里知名的“五保户”。李彩凤委托另一个邻居给她送点饭菜,担心她挨饿。
不久前,当着李彩凤面,李华昌打趣道,“你是女汉子啊。”年轻时能背动两三百斤柴火和粮食的老人乐呵呵地笑,“没办法的事情。” 直至去年,她还坚持每天上山砍柴,以锻炼身体。
村里人都说,54岁是李彩凤生命的分水岭。
1997年,时年54岁的李彩凤闯入央视记者的镜头,她清亮天然的歌声自此从偏远山区传进更多人的耳朵。
李华昌回忆,那个年代,弥渡县内山歌唱得好的人并不罕见,但太多人一面对镜头就无法自然歌唱。而李彩凤性格开朗、胆子大、不怵镜头,加之颤音出众,因此被央视节目组选中。
2006年1月5日晚间,北京大学百年讲堂,“聆听云南”音乐会现场,在俄罗斯爱乐乐团的伴奏下,李彩凤用彝语独唱起被称为彝族英雄史诗的《黑七腊白》。这首她从8岁便会唱的民歌,讲述了南诏国第一代王细奴逻(黑七腊白)由牧羊人成为国王的故事。
整场演出结束后,台下师生不停喊“老妈唱得不过瘾”“再来一首”,李彩凤又返场唱了一首彝族情歌。歌毕,李彩凤举着话筒说,“今天晚上我在这里想说两句话,北大的全体师生,我会留给你们深刻的印象。”
说完,李彩凤泪流满面。多年后,回顾一生中的“高光时刻”,她说当时流下的是高兴的泪,激动的泪,忘不了的泪。
那次演出由二儿子李毕陪同,两人都是第一次去北京。在毛主席纪念堂参观时,李彩凤哭了。李毕说,抛开老一辈人骨子里的情结,母亲是感激唱歌给她带来的全新经历,“毕竟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在那么大的舞台演出,第一次到首都。”
在李毕看来,置身通讯发达的商业社会,原生态的东西逐渐成为后视镜的风景,愈走愈远。“在母亲的歌里,找不到丝毫的商业气息。一些山歌唱出的是普通大众的情感。”
2011年5月,弥渡民歌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次年,李彩凤被选为弥渡民歌代表性传承人。有时候,李毕觉得母亲似“中魔了”一样,将传承人这个身份看得太重,正式收了16个传承弥渡民歌的弟子,到各个学校唱民歌、普及民间艺术,“想要做更多的事情。”
在儿孙们眼中,李彩凤是最好的母亲,最好的奶奶。
纵然自己仅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程度,她很重视孩子的教育。在大儿子李强看来,母亲的思想格局完全不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
“在大山里,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如果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很难出山了。”她不止一次跟儿子们强调,要靠读书来打破命运的桎梏。后来,四个儿子相继走出大山。两个定居县城,两个在外务工。
李毕忆及,约40年前,在弥渡县一中念初中时,李彩凤为了给他凑生活费,一个人背着重达100多斤的6根椽子,从朵祜村出发,步行36公里到了县城。在市场、在街边,她用具有穿透力的嗓音,叫卖着椽子。一根卖7毛钱,最终卖出4根,余下2根寄放在熟人处。揣着钱,李彩凤小跑着给住校的儿子送去。没聊几句,不到晚上7点,李彩凤就打着手电筒返程了。为了省钱,她舍不得在县城住宾馆。
那时县城和朵祜村之间还不通公路,来回72公里,全靠走路。山路有多难走,他再清楚不过。一些细节他不忍细想。少年的李毕,看着母亲1米5几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中很难过。他想,途中,母亲一定唱了不少调子。
1999年9月,李彩凤的幺儿子因意外去世。两个月后,李毕的儿子李润泽出生。为尽快消解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愁云,李毕将母亲接到县城生活,让她帮忙照看新生命。这一待,就是13年。
在弥渡县城,李彩凤的汉语口语水平突飞猛进。一来李毕的爱人是汉族人,听不懂彝语,为避免儿媳妇误会,老人在家中同儿子交流也用汉语。二来弥渡县是多元文化的交融之地,担心孙儿听不懂彝语,唱民歌哄孙儿睡觉时,李彩凤也改用汉语。她跟小孙儿说,她属羊,他属兔,属相很合,两人可以一起吃草。
打记事起,李润泽就特别喜欢奶奶一边唱歌一边背着他颠来颠去。《放羊调》和《画匠歌》是奶奶常给他唱的童谣。他能在奶奶的空灵唱腔中感受到安宁,“像小孩子喜欢听下雨声。”
他一直没忘记,6岁那年奶奶曾牵着他在洱海边散步。那一年,他的脖子上长了一个淋巴瘤,压迫到神经。医生说,手术难度较大,但若不尽早手术,会危及性命。听罢,李彩凤落泪了,在儿子和儿媳作出决定前,她带着孙儿从州医院出来,去了洱海边。她牵着孙儿的手,指着洱海,说了好些话,但早已模糊在洱海的风里。李润泽只记得,那一天,奶奶哼唱的调子和以往的不同,曲调悲伤而凄凉。她的步调很快,牵着他走了很久很久,当他走不动的时候,她就背着他回了医院。
懂事之后,李润泽才知道,原来奶奶的劲儿也会使完,也会感到劳累。
针线活做久了,她的眼睛会不舒适,拿针的手会微微颤抖。六七年前,李彩凤因心肌缺血住了院,脸浮肿着,眼神空洞,眼皮耷拉下来,嗓门也变柔了。他第一次觉得,奶奶是真的老了。
不过,衰老的奶奶依旧能和一手带大的孙儿心灵相通。大学期间,李润泽经历过一次误诊,医生称他心脏存在严重问题,可能活不过三个月。他闷在心里,不敢告诉家人。但同家人的日常联系一直没有中断,父母没有觉察到他的任何异常。令他讶异的是,奶奶在电话中听出了他的不对劲。再难掩饰,他告诉了奶奶一切。很快,李彩凤独自一人出村坐高铁去昆明,找到孙子学校,劝他再去大医院做检查。
“那是她第一次坐高铁。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她是怎么买票的。”李润泽不避讳地说,奶奶在家族的地位很高,但自己一直是她的“心头爱”,是她最坚定维护和偏爱的后辈。13岁之后,每次回村里探望奶奶,奶奶都会跟他分享最近见了哪些人,同他们聊了什么,以及外出演出遇到的有意思的人事物。有时候,她也会关上门同他聊一些家长里短和小八卦,并叮嘱他,“不要跟其他人讲哦。”在李润泽看来,这是奶奶“小女生”的一面。
早在29年前,李彩凤便为自己备妥了棺材。
家族自留地边缘自然生长多年的高大杉松,交由村里的木匠打制,就成了一口厚实的棺材。6年前,她亲手缝制了一套彝族上衣、裤子、围裙、发饰,放在屋内指定的位置,家人都晓得,那是“百年之后”要穿进棺材的寿衣。
确诊结肠癌的第42天,7月3日23时43分,李彩凤在朵祜村老屋隔壁的新水泥房内去世。头一天下午,尚在大理州人民医院肿瘤科住院的她强烈要求大儿子李强将她接回老家。大家都说,她应该是有所预感,想落叶归根了。
弥留之际,三个儿子都陪在她的身边。生命的最后瞬间,她看了大家一眼,闭上眼睛就断气了。走的时候,眼角无泪。“走得很安详。”李强回忆,母亲出院前两天都还在病房里给护士唱她唱了一生的《放羊调》。
7月5日下午,穿戴着整套彝族服饰的李彩凤躺在那口杉松棺材内,正式同彩云之南的一切告别,葬在了79年前比她出生的位置更高一些的山坡上。
6月下旬的一天,正在紧张备考的李润泽瞒着父母,偷偷坐高铁跑到医院看望奶奶。见到孙儿的时候,她又惊又喜。她招待孙儿去医院餐厅吃饭,点了红烧肉、土豆炒腌菜、番茄炒鸡蛋、炒青豆、萝卜排骨汤。全是孙儿喜欢吃的。饱受癌症折磨的她其实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但在孙儿面前,那一顿她还是吃了少量饭菜,“想在我面前表现得已经好转了,让我安心学习备考。”
在医院花园散步时,李润泽牵着她,她对他说自己还能再坚持五六年,等他找到工作再走。他安慰她别想那么多,“没做过坏事的人肯定能长寿的。”
离别前的十分钟,祖孙俩没怎么说话,静静地吹着洱海的风。在那十分钟里,李润泽豁然了悟6岁那年奶奶的心境,正如此时此刻的自己。上出租车前,他紧紧抱住了奶奶。那是二人现实生活中的最后一次相见。她走后,父亲告诉李润泽,她为他留了一套亲手缝制的彝族服装,指明给他未来的未婚妻。
李润泽曾无数次看过奶奶梳头,哪怕她的头发粘在梳子上一把一把地掉,他也并不觉得她老了。
她握梳子的劲道似一股力量支撑着她的手不停运作,头上传来咔哧咔哧的声音,就像她年轻时喊过的劳动号子。他觉得,这样的奶奶,始终有能量在她声带里积蓄着,让她随时都能高歌一曲。
李毕后来查过,令母亲毕生难忘的北京大学百年讲堂的观众厅共有2167个座位。其实,她的舞台广大得多。从小到大,彩云之南的山山水水都加入过她的混响。
天地都是她的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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