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骑手,驶过北京的冬天
11月26日,吴远手上挂了8个单子,8个单子全部超时。有一份餐送到客人手里已经超时了快40分钟,“但现在客人的素质特别高,一点不为难我们。我送过去之后,人家不仅没埋怨啥,还说了一句‘谢谢’,热乎乎的东西隔了那么久才拿到手里,肯定没那么好了,我自己也觉得惭愧。因为我也想每个单子都拼了命第一时间给人家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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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6919字 阅读11分钟天没亮的时候,吴远就骑着电动车上路了。道路两侧的路灯昏黄,偶有汽车驶过,风声呼啸。从前早上六点是他送早餐的时候,现在,他的目的地变成超市,系统已经为他排好了头天没有消化完的订单。
在11月28日的北京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上,北京市政府新闻发言人徐和建指出,当前北京新增本土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数、社会面病例数持续高位增加。
新京报记者获悉,疫情之下,多个外卖平台都出现了骑手紧缺、运力不足的情况。以青年路为例,平时美团超市便利能买到商品的店铺已经打烊,有的超市显示“该店铺可配送时间均已约满”;盒马APP上,商品失效的原因是“当前商品运力不足”。有类似情况的,还包括叮咚买菜、饿了么等。
新京报记者采访发现,很多骑手因为疫情被封控在居住地,无法正常配送。仍在继续工作的骑手,作为保供链条上的最后一环,超负荷地运转着。吃饭只能简单解决,还要到处寻找临时住处。
11月25日,北京市政府新闻发言人徐和建表示,将涉及城市保供并且符合防疫健康条件的配送人员纳入白名单,白名单人员凭微信小程序上的电子版“北京市保供人员通行证”,可在全市通行配送。
另外,针对部分快递外卖小哥因小区封闭管理回不去家的问题,11月29日,北京市朝阳区副区长孟锐介绍,该区联合北京链家党委,在望京、劲松、双井、香河园等快递外卖小哥比较集中的区域,建立首批“有家驿站”,提供住处。
11月24日,早上10点多醒来,崔遥在附近的公厕洗漱一下,就开始接订单。下午两三点吃饭休息,五点继续接单,一直到夜里11点多下班。
崔遥平时在百子湾区域送外卖,北京这轮疫情开始,他发现外卖订单产生了明显变化。以前主要是早、午、晚餐,而现在生鲜超市的单子猛增。
饿了么骑手霍诚也同样有所察觉。以前一天只有一两单超市外卖,现在几乎全都是超市的单。生鲜超市外卖都用大塑料袋装,原本可以放十几个餐盒的外卖箱,两大袋超市用品就塞满了。
没有哪个骑手能记得清爆单的具体时间。闪送骑手马永庆只想得起系统里进单子时手机不停的“滴滴”声,页面里排满了单子。
美团众包骑手吴远曾在凌晨两点点开过派单界面,“里面还是‘哗啦啦’的单子涌进来”,无论什么时候到超市门口,“都像是赶集似的,至少20个骑手在外面等着。”有一次,吴远看到拣货员手中的订单,“厚度至少有一寸,还要再等七八十个才能轮到。”
美团跑腿骑手何宏福发现,从前的高峰期都集中在中午和晚上,但现在即使是下午,也不停有生鲜超市的单子涌进来。11月25日,何宏福跑了27单,全程240多公里。晚上十点多,他才结束工作,回到了和同事合租的家中。
在闪送订单页面,有的单子加价到1.5倍,仍然没有人接。之前,马永庆出门十二三个小时,正经跑单的时间只有六七个小时。单子要靠抢,经过一个路口,能看到好几个穿着闪送工服的人。现在,他有了挑选单子的余地。这些天,他送过电脑,送过餐饮外卖,送过营业执照,最远的一单是从马驹桥到平谷,90公里,到手180元。
11月27日,一家超市的老板问吴远,“你们昨天晚上是不是下班特别早,我这里有三四十个单子都没有人接。”超市和美食城的门口挤满了焦急的外卖员。时间最久的一次,何宏福在超市门口等了一个小时。
王金洲夫妇在朝阳区高碑店经营着一家小吃店,加上他们两人也只有四位员工。往常,他们每日能接到100单左右。上周开始,他们的单量到了200单,出货量达到原来的两倍。“每天都有四五十单没有骑手接单,顾客从早上十点一直打电话到晚上十点,我们也在不停地和平台沟通。”
在11月28日的北京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上,北京市商务局副局长郭文杰表示,随着居家人数持续增多,居民生活物资线上需求持续增长。从每日订单看,较疫情前每日300万单增长约10%~20%。
订单暴增的同时,路上的骑手却在变少。
同样是在11月28日,郭文杰还提到,受疫情影响,部分超市和前置仓涉疫临时关停,近三成骑手被封控,外出接单配送受到一定限制,在岗骑手日均配送量较日常增长近80%。
31岁的何宏福,东北人,来北京已经两年,他是美团跑腿的员工,服务范围主要是北京通州区。
何宏福最早意识到骑手人数变少是在微信群里,“大概在一周之前,各个群里都有人说自己出不了门了。”这种情况很快在路面上显现,“从前大街上到处都能看到骑手,但现在只有小区门口能看到几个。”从前没那么忙的时候,“万达广场边上能有一百来号人,聊天、吃饭,现在可能也就有二十多个吧。”
崔遥发现,疫情之前,在美食城门口等餐的骑手车子摆成一排又一排,现在无论美食城还是马路上,能看见的骑手特别少。崔遥加入了一个外卖群,里面好多骑手都反映,因为封控无法出村,“群里最少60%被封住了。”
美团骑手陈卫明拿到了一个外卖站长的统计,一共8组骑手共313人,出勤人数只有146人,剩下没出勤的,都是因为封控。
美团买菜交大东路站配送站组长陈壮壮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以前每天平均出单量为1100到1200单。本轮疫情以来,周中的出单量也达到了2100单。为了保证供应,该站点的骑手数量增加了两倍,“以前出勤有十五六个,现在达到二十六七个,员工们此前三班倒,现在两班倒,每天工作14小时。”
新京报记者了解到,多出来的骑手来自运力没有那么紧张的站点,美团买菜采用动态抽调补充的方式,在一个站点的高峰期,腾挪来其他站点的员工,等到订单数量下降,人员再各归各位。
居民采购量的加大,上路骑手的变少,让依旧处于一线的骑手超负荷运转。
为了跑单,何宏福吃饭比之前更快了。11月25日中午,他买了个手抓饼,“几分钟就吃完,然后继续干”。对他来说,“能吃上点热乎的就不错”。何宏福随身带着的杯子无法保温,“保温杯不好拿,骑得快,道路不好的话晃晃荡荡,会把水洒出来。”
从前,马永庆走进美食城的机会没有那么多,但现在,店家和客户为了解决运力不足的问题,有时也会叫来闪送。
马永庆常吃的包子铺也关门了,10块钱的西红柿鸡蛋面和安徽牛肉板面也都停了业,他舍不得吃别的,中午就开一包干脆面解决。风大的时候,他躲进小胡同,把餐盒放在摩托车上吃饭。
从早上六点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吴远说,“说实话,这种时候的确可以多挣点钱,但其实心里面挺不舒服的,真的很辛苦,有时候下午一两点钟,才能吃上第一顿饭。”
吃饭的问题还能简单解决,冬天来临,住宿成了骑手面临的最大问题。
11月23日晚11点多,崔遥结束一天的配送回到租住的王四营村,却发现村口被封控了,一个喇叭喊着,“临时封村,只进不出”。为了不被封在村里影响跑单,崔遥决定找临时住处。
崔遥紧急回到出租屋,拿了两身换洗衣服和一床被子就出了村。联系到一个同样居住地被封控的朋友后,两人只能住在朋友的车里。
晚上气温接近零度,崔遥冷得睡不着,还会被冻醒好几次。一米七多的个子,在车里伸不直腿,“窝得慌。”休息不好,送餐时也没精神。
在等订单时,崔遥碰到五六个住在外面的骑手,他们有的睡在天桥底下,有的睡在24小时营业的美食城。他也想过住宾馆,但无力承担一晚四百到五百的费用。在路上碰到的骑手跟他说,一些宾馆看到外卖员来办理入住,出于安全考虑也会不接待。
11月21日,闪送员刘顺平也在被封控之前“逃”了出来。他和两个送美团外卖的室友找到一间239元一晚的家庭房,三个人平摊下来,价格在他们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但第二天宾馆涨价了,他们又找到一间120元的民宿。第三天,民宿也被封控了,他们又找了一间259元的宾馆。
住在欢乐谷附近的吴远也被挡在了住所外边。11月23日,他在大红门附近找了个日租房,一天晚上30块钱,六人间,上下铺的床位,一翻身“嘎吱嘎吱”的又晃又响。
天气还暖和的时候,何宏福会随身背着睡袋,用压缩袋装好,放进包里挂在车臂上,“自动取款机或者有的美食城营业比较晚,都能临时休息一下”,但现已入冬,轻薄的睡袋无法保暖。
何宏福还住在通州的家中,他自称运气好,11月还没有被封控,“很多兄弟都被封在家里出不来”。今年5月,何宏福就因为自己家中被封控而临时在朋友家住了半个月。
11月25日,在西四运营着一家酒店的刘伊盈决定低价为外卖员们提供住处。酒店的旁边是顺丰快递的网点,头天晚上,刘伊盈下班时看到有小哥窝在仓库里面和快递车里面,同时看到的,还有外卖小哥露宿街头的求助帖。当天,刘伊盈决定,以每晚50元的价格,为无家可归的外卖员和快递员们提供住处。
美团外卖相关负责人介绍,目前,美团与北京市各区政府、爱心商家合作,在受疫情影响严重的区域落地了50余家免费爱心酒店,遇到社区管控时,骑手可携社区通知致电客服申请入住,目前已为300余名骑手提供服务。
据《北京晚报》报道,得知有快递外卖小哥遭遇住宿不便,朝阳团区委立即邀请链家和几家保供企业座谈,希望能开放部分链家门店,给小哥们暂住。上周末,朝阳区的6处链家门店开辟为“有家驿站”,可为小哥们提供温暖的暂住歇脚地。
11月29日,在北京新冠疫情防控第428场新闻发布会上,朝阳区副区长孟锐介绍,针对部分快递外卖小哥因小区封闭管理回不去家的问题,该区联合北京链家党委,在望京、劲松、双井、香河园等快递外卖小哥比较集中的区域,建立首批“有家驿站”,为骑手们提供住处。
11月25日的北京市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上,北京市政府新闻发言人徐和建表示,最大限度将涉及城市保供并且符合防疫健康条件的配送人员纳入白名单,白名单人员凭微信小程序上的电子版“北京市保供人员通行证”,可在全市通行配送。
11月28日,北京市商务局副局长郭文杰在发布会上介绍说,两周时间,北京白名单人员从5000人迅速扩大至4万人。11月29日,朝阳区副区长孟锐表示,截至11月28日,该区在册白名单人员1.9万人。
美团外卖骑手段成明住在通州永顺镇刘庄新村小区。11月26日,他向站点提交了白名单申请资料,11月28日,在微信小程序“保供通行证”中,段成明发现自己拥有了一张实时显示的北京市保供人员通行证。“有了这张通行证,如果我们的居住地址是非疫情高风险区,我们自身也不属于疫情高风险人群,在符合防疫健康条件的情况下,就可以凭着通行证正常出入小区,参加城市保供工作。”
赵立军是美团专送的众包骑手。他住在丰台区宛平城内。11月26日晚,宛平城社区出现了阳性病例,他被通知居家隔离,这已经是赵立军今年的第8次居家隔离。平均每次居家隔离7天,近两个月的时间他都是在隔离中度过的。
美团专送分为核心和乐跑,核心负责跑远单,乐跑负责两三公里以内的订单,这两者赵立军以前都跑过。因为工作时间和出勤率有严格规定,他后来选择了当众包骑手。
11月25日发布会后,赵立军看到以前工作过的乐跑群里,站长发了登记信息的链接,要求骑手填写身份信息和详细地址。
站长收集信息汇总,由公司进行登记后,骑手可以在小程序“保供通行证”上查询到绿码的通行证,通行证的管理单位是北京市商务局,有效时间是24小时,骑手需要每天上报自己的抗原检测结果。11月26日,赵立军在群里看见,乐跑骑手已经在小程序上申请到了保供人员通行证。
但像赵立军这样的众包骑手,在“保供通行证”小程序输入身份信息后,只显示“非白名单人员无法注册”。
在美团和饿了么,骑手分为两类——专送与众包。专送是隶属于配送站的全职骑手,有底薪,有规定的上下班时间。如果超时和差评会面临严格的罚款。众包则是兼职骑手,工作时间和订单量相比专送更自由,没有出勤时间、超时差评等业绩困扰。
新京报记者了解到,目前一些众包骑手还比较难申请到保供通行证。
霍诚做众包骑手两年多,他主要跑百子湾区域,钉钉群里的区域组长说,“目前只能为(蜂鸟)优选(饿了么专送团队的名称)提供。”霍诚问,“众包不行吗?”组长回答他,“目前还没有出政策。”
赵立军也想申请保供通行证,他联系美团人工客服,询问众包骑手能否申请通行证,得到的回应是,目前白名单名额有限,对众包骑手还没有放开。
11月28日,美团众包APP发布消息,众包骑手可以自主提报保供人员白名单,平台将上报信息至有关部门。一个工作日后,骑手可以在微信“保供通行证”查询审核结果。
赵立军提交信息后,截至11月29日,他依然是“非白名单人员”。“得经过(乐跑)站长同意,站长往上面报。”记者询问多个众包骑手,他们的情况和赵立军一样,只有少数众包骑手能拿到通行证。
对于众包骑手申请保供通行证难的情况,11月29日,北京商务局宣传部一名工作人员表示,保供通行证不是骑手个人申请,而是由各区商务局认定的保供企业向区商务局去申请。
上述工作人员表示,制定白名单的目的是为了解决末端配送的问题。白名单人员的人数,是“根据各区保供企业提出的需求来做的”。对于白名单人员的后续扩充,他表示,“会根据实际情况来定,白名单只是特殊情况下的措施,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用的,只是在疫情比较严重的情况下保障供应的一种措施,至于扩充与否或者扩充到什么程度,不是由我们来决定。”
除了在微信小程序上注册通行证,蜂鸟众包、吉野家餐厅等企业也为骑手提供证明。
霍诚居住在西直河村。11月23日,西直河村民委员会发布消息称,村子实施五天临时管控措施。
24日,霍诚从饿了么骑手APP“蜂鸟众包”上传了身份信息和核酸阴性证明,拿到一个电子版的证明。证明霍诚是饿了么防疫保供外卖配送员,基于外卖配送服务向相关物业、村镇管理部门通行使用,有效期十天。
霍诚当天通过这张证明出村配送。但到了25日,卡口的防疫人员又不认这张证明了。防疫人员提起,如果是“外卖理货员”可以出村,因为理货员的工作两点一线,活动范围小,而“外卖配送员”的活动范围大,无法保证其安全。
针对平台、企业出具的“骑手证明”不被认可的情况,北京商务局宣传部工作人员表示,他们也正在协调,“有些社区不认(骑手证明、通行证),我们正在跟属地协调解决。至于各个属地对防疫政策的理解和把握,我们只能积极地与各属地协调这些问题。”
有平台方对新京报记者表示,疫情以来,他们接到上级主管部门通知,作为保供企业,他们位列保供白名单,可以为骑手申请身份证明,“我们有个专门的部门负责这件事,也鼓励骑手们申请,只要他们的核酸检测没有问题,我们都愿意把资料往上递”。
陈卫明住在朝阳区南辛庄小红门村,村子在11月9日被临时封控。2022年近一年的时间里,陈卫明有近五个月的时间都在居家隔离中度过。
陈卫明在北京送外卖6年了。这两年他感觉骑手越来越多了,跑单的单价从7元起步一直降到最低4元。为了收入高一些,陈卫明把跑单时间换成了晚上。单价最低6元钱起步,每天至少跑17个小时才能挣四五百元。
但这几天,订单的配送单价有了明显提高。
崔遥说,相比之前,近单多一两元,远单多五六元钱。有十多公里的单子,一单能挣四十元。如果在高峰期,两三公里能挣十元钱,低峰期一单五六元。之前每天的工资有300至500元,现在工资平均600元左右。
何宏福的辛苦也体现在工资上。跑一公里大约能赚三到四块钱,比原来多了一倍。
但问题也在不时出现。吴远说,这几天,他收到的平台超时罚款更多了,“单子会不停地涌进来,我已经跑得够快了,但昨天还是被罚款了。”
辛苦和慰藉是兼而有之的。11月25日,何宏福接到一个跑腿单,“直接在备注里写了电话联系。”因为顾客要的东西多,他跑了好几个店铺,蔬菜、肉、药品、酒,何宏福把东西买全,送到顾客家中。这一单,他能挣18块钱。放在从前,这种单子何宏福是不接的,“说起来确实是没那么划算,但现在人都出不来,情况特殊,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11月23日晚,何宏福接到过一个超市订单,顾客打电话过来,“是小孩奶粉快没了,希望能快一点。”何宏福到了通州万达的超市,“一般只要过去说这个单子急,拣货员也会通融,先帮我把那个单子拣出来。”
这几天,吴远有时候也会被客人感动。
11月26日,吴远手上挂了8个单子,8个单子全部超时。有一份餐送到客人手里已经超时了快40分钟,“但现在客人的素质特别高,一点不为难我们。我送过去之后,人家不仅没埋怨啥,还说了一句‘谢谢’,热乎乎的东西隔了那么久才拿到手里,肯定没那么好了,我自己也觉得惭愧。因为我也想每个单子都拼了命第一时间给人家送过去。”
据《北京日报》11月29日报道,多数电商平台的运力已得到补充,但高峰时段还存在运力约满的情况,各平台正通过招募兼职人员、跨区调度等多种方式继续增派人手。
(文中崔遥、陈卫明、赵立军、霍诚、吴远、刘顺平、何宏福、马永庆、王金洲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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