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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逾:《张翎:人生从中年辉煌》

凌逾 跨界经纬 2022-12-18


《张翎:人生从中年辉煌》

凌逾(中国)

(刊于2018《文综》秋季号“华文作家榜”专辑)

     近年,有一个名字频频刷屏,张翎!加拿大华裔作家,大作频仍,奖项丰硕,秋实累累。

    不少小说都善于从中段起笔,跌宕起伏地叙事,而不是从头至尾平铺直叙。张翎人生则从中年重启,闯入文坛,蜚声文坛。她曾深有感触地说:“一个离开了青春的人不一定非得一头栽进衰败的,其实青春和衰败之间还有着无限的空间和可能性,可以让人十分惬意地甚至有些偷生似的享受着大把大把的冷静和成熟”。唐代诗人郑谷的《中年》云:“漠漠秦云淡天,新年景象入中年。情多最恨花无语,愁破方知酒有权。苔色满墙寻故第,雨声一夜忆春田。衰迟自喜添诗学,更把前题改数联。”中年让人悲喜交集、愁肠百结。中年正如秋天,经历漫长的岁月沧桑磨砺,逐渐充实、成熟。人到中年,不再是少年时的隙中窥月,而是壮年式的庭中望月,进而走向辉煌,如台上玩月。



         云过天更蓝,船行水更幽。张翎的人生经历颇为传奇。1957年生于杭州,后随父母移居温州。十六七岁,在温州郊区当过两学期的代课老师。其后在温州市区一家小工厂做车床操作工。期间写过短篇如《迟来的春天》《被宰割了的爱情》,发表于温州文学期刊。1979年考入复旦大学外语系,1983年毕业后在北京做过科技翻译。1986年赴美,在辛辛那提大学获得听力康复学硕士学位,在加拿大的卡尔加利大学获得英国文学硕士学位。后定居于加拿大多伦多,在一家听力诊所任主管听力康复师。白天在诊所工作,听力患者来自不同族裔,纷繁复杂。这对张翎来说,仿佛打开了一扇窗,看到新的世界:“我人生的一切,阅读、阅历、交流、观察,都在准备着写作。总有那些人,眼睛很尖,能看得到生活里各种事情”。张翎40岁重新起跑,在海外挥笔,白天工作,晚上写作。文学科班出身,再加听力康复师绝技,跨界从业,如虎添翼。自1998到2017年,19年间出版9部长篇、8部中短篇小说集,平均一年一部,勤奋的她笔耕不辍,写作速度惊人。香港作家董启章也以此速度写作,效率惊人。如此丰沛的行动力、爆发力,让人敬仰。码字修炼到炉火纯青,就会炼出绝活,绝招。

       皇天不负有心人。张翎近年在各大报刊网站的曝光率日益高涨,获奖无数。2017年,更是刮起了“劳燕”旋风。2017收获文学排行榜揭晓,张翎的长篇《劳燕》、哲贵的长篇《猛虎图》、东君的中篇《空山》榜上有名。据悉,收获文学排行榜是一份“宽进严出”的榜单。同时,《当代》杂志长篇小说榜发榜,张翎《劳燕》夺得2017年度最佳作品奖,得票前五名的作品是张翎《劳燕》(人民文学出版社)、严歌苓《芳华》(人民文学出版社)、李佩甫《平原客》(花城出版社)、梁鸿《梁光正的光》(人民文学出版社)、范稳《重庆之眼》(重庆出社),其中,《劳燕》得票最高。2017年度新浪十大好书揭晓,《劳燕》上榜。2017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揭晓,《劳燕》入选长篇小说榜。2016年,葛亮的《北鸢》也刮起过此类旋风,几乎包揽各大奖项。


        此前,张翎已获得第七届十月文学奖(2000),第二届世界华文文学优秀散文奖(2003),首届加拿大袁惠松文学奖(2005),第四届人民文学奖(2006),第八届十月文学奖(2007),《中篇小说选刊》双年度优秀小说奖(2008)。小说多次入选各种选本、年度精选本。中篇《羊》、《雁过藻溪》和《余震》分别进入中国小说学会2003年度,2005年度和2007年度排行榜。长篇《金山》(2009)获首届“中山杯”华侨文学奖评委会特别大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等。怀才如怀孕,日久见真章。一个人的战争,自己就是永远的主角,自己就是运筹帷幄的将军,而不跑到别人的生命中当插曲。梁鸿鹰慨叹说:“以前的女性总是被牵引,如今女性都成为牵引社会重要力量。”此言不虚。新时代女性,尤其是海外优秀女性,其大脑的芯片、CPU、内存等都不知更新换代了多少代,遥遥领先于俗世。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是在2010年10月武汉和宜昌举行的第十六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认识了旅居加拿大的大作家张翎,为其优雅身姿、美丽气质惊艳,但这恐怕是她早就听腻了的话。后来我们还在会议上见过几次,但遗憾的是,没有细聊。虽然在会议上认识张翎久矣,但是终于抛却其他诸事,潜下心来静静阅读,真正进入张翎的文学世界,则晚矣。相见恨晚。晚了八年,而这期间正是其佳作井喷之年。



       近期,一直追看张翎的几部重头长篇和中篇小说,从《劳燕》到《邮购新娘》《流年物语》《阵痛》《唐山大地震》《恋曲三重奏》……一本接一本,不亦乐乎。这次写评传,不想如做硕博士论文、写专著一般,依照作家年表,从头到尾地读,“锱铢必较”地读,而是有意不按创作时间来读,信手拈来、随性地读,反而有阅读快感,竟像大学暑假时,狂追金庸武侠小说。就是想弄清楚,中年作家张翎是如何炼成的?

     张翎虽然长居海外,深居雪地,但是,故乡是其魂牵梦绕的地方,乡情是其挥之不去的情结。张翎外公章涛世居藻溪,是中国最早从事明矾石综合利用研究的专家,外公外婆繁衍出十个子女的庞大家族,是其取之不尽的故事源泉。家乡温州,是其故事的根底。温州自古传统文化根基深厚,以谢灵运、黄公望、夏承焘、林斤澜、琦君等为文化地标。然而,近几十年温州经济蓬勃发展,张翎敏感地注意到,外地人几乎每十年就揶揄出些段子:“温州人的皮鞋真有名,穿一个星期就破”;“温州人真会找机会挣钱,连头发都是空心的”;“温州人真富啊,炒房团遍世界”,光怪陆离的商业光影遮蔽了文化沃土。但张翎早期作品多写江南故城、旧事、故人、旧景,童年记忆、家族故事须臾不离,如《雁过藻溪》《花事了》《羊》《劳燕》……无不带着故乡浓重的印戳。写作,成为回家的方式。江南水乡秀气多情的文字、根深叶茂的文化底蕴,成为张翎的无形资产。张翎作品反复写及故土,“温州梦”如影随形,善于召唤故乡的灵魂,使之养气。

        故乡是寻梦的发动机,寻诗的灵感站台。著名小说家多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乡空间地盘、文学疆域,如鲁迅的绍兴,沈从文的湘西,莫言的高密,贾平凹的商洛,陈忠实的白鹿原,马尔克斯以家乡Aracataca为原型创造的马孔多……一类是只有家乡经验的作家,一类是加添了海外生活经验的作家,两者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张翎出国后写的首部中篇《梦里不知身是客》,讲北美留学生的爱情故事。在北美求学、定居的人生经验,成为其故事的转化剂、添加剂,文学创作更为多元,如《阿喜上学》《邮购新娘》《向北方》《弃猫阿惶》《空巢》《恋曲三重奏》……如果没有远洋经历,何来这些跌宕起伏的人生传奇呢?

       海外作家都有一个共性,张翎说:“我们的写作在一定程度上是‘错位的’。”因地理和文化距离而导致的错位——“因为在一个官方语言是英语的国家,用母语汉语来写作,再又投回到千里万里之外的出版市场,这是个很严重的错位。作者跟读者、评论家、出版界的关系,相对来说是疏远的。”但是,错位也有莫大的优势——局外人更有利于看清槛内和槛外,也更有平等表达的机会,“在成长的过程中,我发现很多事情不再像过去那样令人感觉恐惧了”,看法本身没有对和错。海内外跨域生存,好像多了一双天眼,看来路和去路都更清楚些。

        人到中年而写作,经历了足够的苦痛,酝酿了足够的血泪,自身就成为有故事的人,然后才能写好故事。张翎因此是十足的痛感小说家,心灵的伤痛、心理的疤痕、心灵幽秘、情感拐角,在张翎笔下也反复出现,书写内心体验细腻而且精密。《劳燕》讲女子的苦,太苦了,实在不好说,难以言说,因此只能借三个亡魂的视角,来一点一滴地刺穿,藉着三种他者视角来窥探, 三个他者来自中国、美国、英国。横跨不同国域文化理念,以多元视角来观看,更能体现出华文文学的特性。但是,三个亡魂又各自隐瞒了一些事实。真相稍有一点扭曲都不是真相。这就像日本电影《罗生门》,借多个视角尝试接近真相,但是因为人人皆出于自私的目的,各有隐瞒,因此,只能是无限靠近,而不能切近,凶手永远无法缉拿归案。人类欲求真相,只能永远陷于痛苦,可悲。

        阿燕为什么苦?其悲剧在于,被日本兵夺去了童真,所以不能被称为姑娘,嫁了人,但是又不是妻子,不能说是别人的媳妇,因为她并没有跟他在一起,天下没有哪个名词可以准确地界定她的名分,是“陷落在大人跟小孩、闺女跟婆娘中间那条阴沟里的怪物”。阿燕的女性身份无法定位、定义。而且,最后阿燕与三个男人均无缘,不再聚首,劳燕分飞,各散西东,《劳燕》通过三个男人视角来讲述阿燕的故事,阿燕她自己并没有发声,那么,阿燕她自己内心真实地想法是什么呢? 欲说还休,欲言又止,守口如瓶。

        但是,读者却强烈地感受到阿燕一生的黄莲之苦,以及顽强的求生信念,作品的震撼力、穿透力实在是力透纸背的。阿燕最初借力前行,最后又跳出助力,跳出一维,跳出系统,跳出怪圈。最初,她老觉得屈辱,怕这怕那,抬不起头,后来,她跳出来直接面对那骂她是破鞋而强奸她的男人,把过去所受的屈辱、愤怒全都释放出来,无穷的指责辱骂循环被打破。她跳转身来将那无限循环的魔镜打破,从那一刻起,就获得了新生。这种女性自我赋权的力量,虽然没有通过她自己的声音说出来,但却在行动中体现出来,这是一种有力道的叙事法。


       见风就涨,张翎的文学作品在改编、转译、再生的跨界路上一路狂飙,这点也与严歌苓的创作相似。中篇《羊》扩展为长篇《邮购新娘》。中篇《空巢》扩展为电影《一个温州的女人》,获得金鸡百花电影节新片表彰奖、英国万像国际电影节最佳中小成本影片奖。中篇《余震》扩展为长篇《唐山大地震》,扩展为同名电影,冯小刚执导的灾难巨片,成为热门电影,获得亚太电影节最佳影片、中国电影百花奖最佳影片等。

        张翎小说前期作品更注重炼字炼句,后期作品更注重炼篇炼意。语言优美,时有妙句,让人眼前一亮,如“岛民对陆众”,“秋天已经咬上了脚后跟”。《向北方》写加拿大多伦多极北的苏屋瞭望台:“风起来了,林涛声中夹杂了一些爆竹般的脆响……那是光脚步声。光变了,变成了五彩斑斓的色带。先是红,再有黄,再有橙紫,色带交织变换,时静时动。静时如开世之初,一片混沌祥和。动时若一袭彩裙,在做风中舞。那颜色那舞步恣意而张扬,无章也无法——却是惊心动魄。那光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支烟的工夫,就消散尽了,星空疏朗依旧。仿佛是一场精彩的戏文,毫无预报地开了演,又毫无预报地终了场”。这是异国绚烂的北极光,光影声色上演大戏,写起来极其优美,震撼。苏轼中年有诗《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中年是有悟、有思的年龄。张翎的《阵痛》云:“众人这才明白了先前那些沉着稳重不卑不亢其实只是一层纸,经不起日子的轻轻一捅。纸破了,底下的肌肤跟旁人没有两样,也流血也疼”。这类有感、有痛的笔触常见。

       但是其小说情节有时会重复,某些故事情节和某些人物一再出现,此作品成为彼作品的互文。为什么重复?反复讲的事情,可见重要、刻骨还是因为什么?

        满世界远游、漂流、迁徙,日益成为今世地球人的常态。文学地理学也日益关注作家的离散、流动、移民等概念。张翎注意到,近十几年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有多位都不在自己的出生国写作,但他们书写的,大部分是关于故土的小说。确实,石黑一雄、奈保尔与鲁西迪被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前两者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该奖越来越关注新移民文学。石黑一雄并不局限于对比书写日英两国文化,或移民体验给写作带来的影响,而是志向更远大,视野更广阔,致力于成为国际化的作家,书写全人类的共同话题。早期两部作品注入不少日本因素,以想象方式勾勒记忆中的日本,背景设置于二战战败后。但第三部作品《长日留痕》讲英国管家,显示出对英国文化、管家文化高度熟悉的程度,当然,也能让人细微地体察到一些日本味道,移民身份使之对日英两国文化有较为客观独特的看法。其后,石黑一雄写及克隆人被用作器官捐献物等题材,触及时下热门的高科技伦理叙事问题,主题日益丰富多元。中国移民文学在书写人类共通话题方面,还可以继续拓展。张翎似乎正有意于此路上有所突破。

文字:凌逾排版:曾文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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