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太极学术 | 朱云霞:施玮:在性灵深处飞翔,跨界与超越
施玮:在性灵深处飞翔,跨界与超越
(中国)朱云霞,刊于2019年《文综》春季号
走进施玮的文字,始于她的画和一次旅途中的对话。那是2016年在捷克,参加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漂亮风雅的外表在初见时确会引起疑虑:靠才华还是靠刷脸?对我来说施玮和她的作品犹如华文圈的一个符号——熟悉又陌生。亦如施玮对自己的评价,半红不紫的文学位置,她的作品有点尴尬。直到我们不经意地谈张爱玲、谈文学的意义、谈小说的写法、谈诗歌的思维,再看到她的画,我被眼前那个丰富多元的跨界执笔者深深吸引且被震撼——在她的画中,我被刺痛而流泪,那种情绪是在色彩与构型的美感中,自我被一种深度的诗意唤醒。于是,走进她的作品成为必然,但阅读又带来谜一般的思考与纠缠:如果只看日常的施玮,你会觉得她是一个没有年龄的“女孩”:爱美、时尚、活泼、健谈、爽朗、好奇,这样一个看起来不安静的人,如何沉潜在语言之底,飞翔在光色之间,以诗歌表达性灵之美,以绘画呈现静穆与深邃,以故事讲述世间万般情感?透视人类灵魂之深?
施玮
罗兰·巴特曾说:“难道身心沉浸仅仅是一种轻而易举的遁形虚化吗?在我看来,身心沉浸并不是一种将息,而是一种情感”,书写和表达,绘画和呈现,对施玮来说跨界与追寻是不断的自我超越,而无论哪个身份的她,其实都不过是把自己沉浸在灵魂与艺术对话的极致可能之中, 因而她说:“画画、编辑、写作、研究,都是不断地在探寻个人如何成长,寻找我的灵魂与这个世界的一种沟通与共存”。从写诗开始,1980年代末,施玮在中国诗坛崭露头角,她在当代重量级刊物《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刊》等发表作品二百多篇。1990年,复旦大学中文系和上海作协合办了一次施玮诗歌的研讨会,这对于年轻的作家来说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走进文坛且进入学术视野。1993 年施玮有了一个新的身份,成为《诗刊》杂志社的编辑,《诗刊》是中国当代诗歌界的皇冠,写诗和选诗对于她来说都达到了一个高峰。那年她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大地上雪浴的女人》,之后她创作发表了大量诗歌,结集出版了《生命的长吟》、《银笛》、《被呼召的灵魂》、《十五年》等。回看施玮早期的诗歌,依然可见朦胧诗的影响如何激荡了青春和梦想,在诗歌《这样的日子》(发表于《人民文学》1989年)中,施玮这样表达那个时代属于自己的感受:
这样的日子禁止血液流动
这样的日子时间在头顶爆炸
这样的日子我剪贴成墙头的雕塑展
我们大家都是膺品
而真理由于雇不起律师上了被告席
这样的日子天空依旧蔚蓝
这样的日子竟仍有太阳不动声色地悬着
这样的日子该有个结束
让我用青春买张单程车票
陌生化的句式+意向跳跃+沉思或疑虑+青春热情,就是青年诗人最好的文学诠释。
但施玮是一个自觉的艺术追求者,她无法忍受自我重复,她想要的是不断“清零”与重新开始。写诗的同时,施玮就已尝试更多表达的可能,1994年冬天开始创作长篇小说,从抒情世界跳转到讲述模式,如何构建属于自己的故事框架,对诗人来说是极大的自我挑战,有一年半的时间,她在清华园的家中写这部长篇,因为阅读太多而无法找到合适的表达,所以开头就写了七遍,这部小说就是后来的《世家美眷》。1996年施玮也完成了中篇小说《纸爱人》,以极具前瞻性的眼光透析世纪末都市人最大的时代病:知识分子心中隐然波动的“茫然”和“爱无能”,获得评论界好评,也是在这一年,她告别了已然熟稔可待的当代文学圈,移居美国。在海外开拓是极具断裂性的再出发,生存空间的切换、文化上的差异、生活方式的改变等等,使得每一位移居海外的作家必须重新面对自我。但“断裂”的不是情感和中国文化滋养,施玮曾说:“即使在美国住了很多年,我骨子里依然是一个中国人……生命是延续的,精神与人格都在延续,你想隔断中国,割断亲情、家族、群体,是不可能的。”事实上,自1997年在大陆出版长篇小说《柔若无骨》(2013年九洲出版社出版时改名为《世家美眷》)之后,施玮的大多作品依然在大陆发表或出版,“断裂”更多的是如何定位自己的写作身份以及新的可能,这期间她经历了归零的失落、生存的压力、与重生的挣扎,终于破茧而出,化蝶再舞。
到美国的第二年,施玮开始在新墨西哥州的艺术学校学习油画创作,1999年又在美国西南三一学院读圣经研究。重返校园,是对自我的“清零”,学习未必是知识的积累,更多的是找到一种方式让自己安静和沉淀,施玮也在祛除曾经的光环与浮躁,回到原初思考自己和文学艺术的关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真正走进了西方文学经典,那些熏染已久的中国文化元素也在异域复活,比如她曾经撰写论文《实与空——比较<创世记>与<红楼梦>的预言性叙事艺术》,多重文化视野也在跨域之后形成。文化的融合与冲击,也让施玮回头重新审视自己的作品,从2000年到2006年,她前后六遍修改了刚到美国时写的长篇小说《放逐伊甸》,也被称为“女版《围城》”,小说所写的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生存处境和精神困境,其实也是作家在拉开距离之后,对她所经历的一段时光的回顾与反思——1990年代中期,施玮曾在北京文联书店承包发行部工作,目睹了那个特殊时期,精神与金钱、梦想与现实的博弈与混杂,离开之后反而能够以局外人的眼光理性进行表达和思考。这一时期,施玮发表了中篇小说《斜阳下的河流》(2002)、短篇小说《躲藏》(2002)、《日食》(2006)、《那夜,风动》(2007)等小说,以书写凝聚理性思考,施玮的文学创作与此前相比,更加注重挖掘人的内在世界。到2007年主编“灵性文学”丛书,施玮移居美国之后的沉思,逐渐形成自己的文学理念,她融合中国文论中的“性灵”说与西方神学精髓,提出“灵性文学”的主张。有了这种理性的思考,施玮也在以文学创作实践她的“灵性”理论,虽然这些作品风格结构不同,但都以各种形式呈现“灵性”思考。2008年《长篇小说》杂志发表了施玮的长篇《红墙白玉兰》,作品还获得台湾华侨联合会颁发的98年度(2009年)世界华文著述奖文艺创作项小说类第一名;2009年出版了诗歌合集《歌中雅歌》。到2013年,获得《圣经》文学研究博士学位以后,施玮的创作又有新的转变,2014年中篇小说《记忆条》在《中国作家》发表,是她获得博士学位后的第一次创作实践,讲述在婚姻中人的破碎与伤痛,试图为那些痛苦的灵魂寻求救赎。2016年出版了三十二万言的长篇小说《叛教者》,这是她以学者型作家为定位,搜集史料、做访谈、大量阅读相关书籍而后进行创作,小说呈现了特殊历史境遇中,一个群体灵魂深处的挣扎、疼痛与人性的复杂,既有沉入历史深处的厚重又有寻求救赎的深度。
有趣的是,施玮不像大多数女作家那样,把自身的经历带入作品中,她的书写是没有模式的,读者不太容易去寻找自传因子,但作品中的每一个角色都凝聚了她对性别、情感的理解以及独立的文化思考。最初写诗歌的时候,施玮将女性的反叛意识融入到作品之中,那是中国当代女性意识浓厚的时期,而后随着观察的深入和思考的成熟,开始对女性议题进行反思审视。我们从她的作品诗歌《宋词与女人》到《生命历程的呈现》,长篇小说《柔若无骨》到《放逐伊甸》,都可以看出这种变化的轨迹。当一个女作家不再刻意以女性视角表现性别议题的时候,或许才真正超越性别身份的束缚,40岁以后的施玮写爱情、写历史不再拘泥于女人何为,何为女人,比如《红墙白玉兰》,写爱情就写女人最本真的感受,“秦小小”这个女性形象可谓是最具有人情味、日常感的“阳光味的小女人”。这个小女人又穿越到2018年的《故国宫卷》,变身为“张好好”,一个温暖的现代女孩游走在古今交织、中外交融的空间,在虚幻与现实之间表现痛与美。
施玮的作品在语言和结构上都有不凡的表现,她试图超越形式的束缚,把诗意渗透在每一行文字中,但又在细微处呈现心灵的悸动,以内敛的方式贴近人的内心,表达生命本身的复杂。比如《纸爱人》的结尾,是张爱玲式的苍凉与茫然:
“一路走过去。街心公园、酒店门口、还有商店里,到处都是三三二二的男女。摇摇晃晃,在星空下或是明亮的玻璃中,像些纸做的人儿。男人与女人的战争没有起始,没有终结,也没有份量。好像农村的皮影戏,无聊地演着……失去了真实的冲动。不知道“爱”藏到哪去了?失去“爱”的世界与人仿佛没有生命的纸壳儿,晃着轻飘飘的身子继续过日子。无穷无尽的日子。”
而到了最新的诗画集《灵魂的诗意栖息》(2019),我们可以看到施玮在成为画家之后,诗歌创作的自我超越,中国古典诗歌的最高境界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但施玮未必是走回传统之中,而是运用诗+画的二重思维,让诗歌呈现出立体感,在语-图互动中完成形式的创新,意义的延伸。
有人说施玮的作品有水晶石般的单纯与利刀似的尖锐,但也有柔和;有人说她的诗画能让你感受到本雅明所说的审美震惊;也有人说她的小说真实地呈现了那些在生命荒漠中忍辱负重、踽踽独行的心理轨迹……在语言和形式之间,施玮关注的是文学如何呈现人类精神的向度,观看的视角有时非常温暖,有时非常冰冷,如她自己所言“我也不过在用自己的笔‘让魔鬼与天使轮流说话’”。虽然写作之于施玮,更像是对自我性灵之境的探索与追问,但她并非一味沉浸在艺术的纯然与隔离,她非常注重时代感,以及和读者的沟通,每一个阶段的创作都试图唤起读者的共鸣与思考。在当下这样一个跨文化、跨领域的跨界时代,施玮也在寻求文学艺术的创新可能,在知识和表现手法上进行跨界,比如,最近几年,她尝试把小说与绘画、诗歌打通,代表性的作品就是新作《故国宫卷》,又把诗学语言和视觉艺术进行融合开拓,诗画集《灵魂的诗意栖息》即是如此。施玮说“只有不断地否定自己,每部作品才不会重复,作家才能找到新的出路。找不到,我就停笔等待……”相信这样一个在性灵深处飞翔,在跨界与融合中寻求新变的作家,不会被时间辜负,每一次华丽转身,都会回响深远。
2019年元月4日
朱云霞:中国矿业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毕业于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编著《海岛正芳春——台湾女性文学》、《Dobrýden,布拉格》;在《当代文坛》、《华文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台湾研究集刊》、《中南大学学报》、《杨子江评论》等发表论文近20篇,主持参与各类科研项目多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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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辑:凌逾
责任编辑: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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