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太极学术 | 凌逾：呼唤坚硬文学：甲骨战事陈河

呼唤坚硬文学：甲骨战事陈河

凌 逾

   凌逾：《陈河：呼唤坚硬文学》，刊发于《人民日报（海外版）》2019年3月20日（因篇幅所限，发表时略有删节）。

野性、阳刚、坚韧，这类男子汉写作是当下时代亟需的坚硬文学。加拿大华人作家陈河作品处处见出阳刚之气，有血性、有力度，凸显出强大的生存意志力。但这种野性不是粗野，不是暴戾，而是从生的执着中穿透出来的力量，男人英雄情结中的豪情，渗透着几千年父系话语体系根基。陈河笔下的铁人不是加缪的局外人、鲁迅的孤独者、王文兴的逆子，不写自然人不容于世，也不思考孝是发自内心的爱，抑或生命是场表演，而更切近于海明威《老人与海》硬汉精神，用心思索战争与历史的纠缠、刻骨的文化事件、艰难的求生意志。陈河和张翎都是温州人，同属加拿大华人作家，著作等身，蜚声文坛。陈河小说向生而战，有历史的穿透力。张翎小说向死而问，处处见出死的追问，痛感的彻悟，有宗教的敏感度，活成传奇的顽强女子的哀伤心结仿佛渗透出几千年来女性的血泪基因。两者代表了男性文学与女性文学的鲜明两极。

陈河

经历多少磨难才能造就坚韧。读陈河作品，看其传记，便可知其坚硬文学的写作之路无不靠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指引。16岁工厂劳动，此后当兵历练，后在企业当经理，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壮年远走阿尔巴尼亚、加拿大，从事药品买卖、中餐馆生意，刚有起色，却被劫匪绑架，又幸存于世。陈河说，当年在生命垂危关头，想到尚未在《收获》发表作品，不能死，结果真的撑了下来。2007年，陈河的《致命的远行》终于刊载在《收获》秋冬卷，作家出版社将之出版为单行本《红白黑》，后由意大利SELLERIO出版社翻译为意大利文，广受欢迎，意大利主流报纸有评论，杂志刊发了专稿，陈河还被西西里首府巴勒莫城的市长授予荣誉市民，举行了隆重的颁发证书仪式。一部作品竟然有这么传奇的故事和旅行，实在难得。写作使命成为陈河求生意志的利器，写作仿佛命里相随的灵物，不鸣不止。

《红白黑》意大利文译本

多个行业跨界，多国他乡行走，摸爬滚打，经历险境。陈河多次谈过跨界的神奇力量，电影激发了他的文学热情，他从经济之路又重回文学之路：七十年代看过《宁死不屈》电影，1994年到阿尔巴尼亚接触到电影原形，很受触动，这可能就是文学的时刻，离开中国本以为再也不会接触到文学，到了国外反而回到文学里面，出国这么久，原来文学在心里还没有忘记。他看过听过很多故事，人生无处不宝藏，丰富阅历写进小说，自有切肤之痛，让人动容。近年电影《红海行动》《战狼》1、2系列热映，海外侨民撤侨题材兴盛，血性阳刚的特种兵威力感染国人，陈河的海外华人战争小说与海外华人遇难援助电影一脉相承，在同一个频道上共振。

硬汉文学总与战争密不可分。陈河几乎写遍了一战二战、国内战争、抗日战争、抗美援朝、对越自卫反击战等，典型的战争文学有《沙捞越战事》《米罗山营地》《外苏河之战》等。2010年面世的《沙捞越战事》讲华裔周天化生于加拿大在日本人圈子里长大，被英军空投到马来西亚的沙捞越丛林执行特工任务抗日，却被日军用计要挟为双面间谍，其还周旋于多重势力之间：华人红色抗日游击队领袖神鹰和莱迪的正反叛变较量，嗜血猎头的土著依班人逐利与逐存争战。周天化被依班女孩猜兰救下一命又因其惹来杀身之祸，最后成功完成为英军传送情报的任务——挖出英国空军中尉汉南·帕屈克杯昆虫学家纪美由子发展为日军间谍的秘密，却引来日军而被神鹰枪杀，最后由痴情女孩猜兰存下了头骨。在风云突变的国际战场上，飞毛腿特工周天化成长为一名地道的硬汉英雄。陈河的战争叙事有鲜明的传奇和异域色彩，虚幻与现实相杂，有力地再现海外华人的生存境遇，与《战狼》大片一样都有希冀祖国强大的情感诉求。《沙捞越战事》很适合改编为《碟中谍》《007》《风声》《暗算》《潜伏在黎明之前》之类的谍战影视。

陈河的又一战争文学《外苏河之战》发表于2018年1期《收获》，又偿夙愿。该长篇讲述身在海外的“我”为完成母命，探访追溯舅舅赵淮海当年如何以红卫兵身份秘密参加越南战争，从北到南经历战争的洗礼，在北部的高炮兵团痛击美国战机，在南部丛林参与越共游击队的抗美战，在野战医院撞见年少时的爱慕者库小媛，然而两人的恋爱却被心态扭曲的政工组长甄闻达百般阻挠，导致库小媛持枪自杀落得叛徒之名永世不得翻身。赵淮海这位高干子弟在血与火、爱与恨的考验中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勇士，最终在迎战美国战机时，被子母弹炸死。两位恋人相继离世，甄闻达也在负疚中死于战场，他就像《悲惨世界》的沙威死死纠缠着冉阿让，也让一直受辱的芳汀死得非常悲惨。该书详述战争的惨烈、血腥暴烈的场面，意在让和平年代出生成长的“我”了解舅舅那一代的热血青年，理解他们的天真、勇气、理想和牺牲，找到坚硬的精神实质。

但是，战争文学只是坚硬文学的一小部分。陈河创作喜以历史事件和真实故事为根基，为写好这些非虚构纪实作品，专程奔赴马来西亚、越南、新加坡各地收集资料、实地考察、采访老兵。行一般人不为之事，写一般人不写之文，追求极致的写作。硬汉精神是炼出来的，文学的坚硬也如是。海外作家多有入伍经历，多有浓重的部队情结，勇士们大胆敢闯，敢于走出国门，走出更宽广的路子。最硬汉的文学《老人与海》处处渗透出海明威式的强悍坚忍：“人不是生来就被打败的，你可以消灭我，但你永远打不败我”，这种坚硬是永不言败的精神。

坚硬叙事并不是一味的直肠直肚直来直去，而是善于设置悬念，千回百转，且增添浓郁的神秘色彩，哥特式小说的诡异幽暗与蓬勃向上的向阳感，多线并进古今穿插与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和谐地凝结于陈河小说。笔者读陈河小说常常手不释卷，熬夜看完，因其小说情节曲折离奇，猎奇侦探，扣人心弦的悬念扣点设置尤为精彩。《甲骨时光》讲民国战火中的杨鸣条、加拿大传教士明义士、日本人青木泽雄如何抢先找出安阳殷墟甲骨典籍宝库到底藏身何处。杨鸣条更要追寻是谁刻写了这些甲骨文，背后有怎样惨烈的故事，由此浮现出幽灵般飘散的神秘人物贞人大犬，这位祭师与巫女如火的爱恋，国王对丢失梦中舞女巫女的恼恨，三角恋的爱恨情仇为甲骨文刻下了悲绝的千年密码。《甲骨时光》交错并置当代的考古故事与商代的战争故事、商代巫女与当代麻风婆，给人时光穿越相通之感，更增添玄幻细节，如伪刻高手蓝保光的母亲麻风病越重，魔法力越强，竟能念出杨鸣条头脑构思中的文字细节，最终带来破谜的至关重要线索。全书弥漫神秘魔幻色彩，混杂天体物理学占星术算命算卦巫术萨满吉凶天象，书籍封面描画甲骨文之上氤氲着的薄纱山棱雾霭经纬黑洞等符号，与小说复杂多元的百科内容相得益彰：考古的重大发现多是靠考古者的梦幻、与祖先的灵魂对话而提供了最重要的线索。坚韧的杨鸣条历尽磨难，九死一生，终于在1937年日本觊觎者大兵压境之前成功挖掘到宝藏。作者也因此完成了绝不言弃的通灵之旅。

陈河的考古式写作冥冥中总有很多神秘牵引，如马来西亚偶遇的出租车司机助其迅速找到了访谈目标。如《布偶》原拟书名为《前三后四》，后来灵光一闪，改了名，且以诡异的布偶串联起大量神秘独特的细节，仿佛冥冥中鬼魅的力量：隐喻哥特式天主教堂改造的华侨纺织厂没落贵族公社里的灵魂人物裴医生，冷静冷酷，总像煞星、恶魔、被撒旦诅咒的人，浮士德式的人物。裴医生莫名拆散莫丘和柯依丽这对年轻恋人，莫丘被诬为强奸犯被流放。裴医生在即将去德国前夕却留下来给柯伊丽接生，她难产大出血死去。他看似是为了救赎，无意间又成了凶手，小说没有交代他最后是否在监狱老死。尾声时莫丘去古巴参观海明威故居，顺道去哈瓦那墓园看百年前难产死去的女圣人，仿佛突然看到了柯依丽，又是这种神秘力量的牵引，促使作者将1988年述写1975年故事的短篇《布偶》，在20年后的2008年又扩写为长篇《布偶》，且将一个被阻挠的暗恋故事改写为一个恐怖的恋爱遭陷悲剧故事，彻底改写了结尾，写成了更有力道的中国版《巴黎圣母院》故事。

近年，陈河频频获奖如首届“郁达夫小说奖”“华人华侨文学奖主体最佳作品奖”等。2017年10月上海举办第二届海外华文文学思南公馆读书会，陈河粉丝们特意从外地飞来。陈河小说题材宽广，如殷墟甲骨遗址破解、华侨工厂情爱、华人参加马共战争、国人参加抗美援越战争等，不拘一格，不愿自我重复。海外经历带来广阔视野，以世界眼光回看中国，以中西比较视野发现文化的取长补短；海外题材与国内题材交织，为小说增添跨国志愿兵、混血儿、传教士等新人物形象；实验新的叙事手法，坚硬与柔软、鬼魅与宗教如影随形，偏爱叙写神秘诡异，运用多重叙事视角，富有异域空间跨越度、历史穿越感、悲剧穿透力，纵横捭阖，张弛有度。在绝地困境中起而立之，陈河的坚硬文学带给读者不一样的力量。

图片来源于作者、网络

总编：凌逾

责编：何春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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