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笠制造性别对立了吗?
脱口秀演员杨笠在“脱口秀反跨年”中的演出内容被举报了,举报者指摘她“多次辱骂全体男性宣扬仇恨”及“制造性别对立”。
艺术评论人鞠白玉长期研究女性艺术家,她发现“幽默”在当代艺术领域往往成了男性特权,而女性表达则轻易成为冒犯。
白玉也是我的朋友,我们找到她聊了聊杨笠的“性别对立”争议。
鞠白玉
「以下是鞠白玉的叙述」
我是个艺评人,有很多艺术界的男性朋友,他们没觉得被杨笠冒犯,这不是因为艺术界的男性更自信,而是我们习惯在创作语境中体会内容。
杨笠的脱口秀无非是在谈女性处境,比如她谈到做子宫内膜息肉手术的经验,第一次只是被视作“一个人”的那种自由从容,这个很多女性都感同身受,这是我们的处境,表述处境本身为什么成了攻击?
我在研究一些女性艺术家的时候也发现类似现象,那就是女性一开口描述自己的经验,就会有男性觉得她们是在愤怒。男人们好像事先做了一个预设的规界,女性只能谈论某个范畴的东西,如果越界了,男性就会把这个视为女性的愤怒。
“幽默”就这样成了男性特权,女性的幽默感成了冒犯。
无法识别语境,“冒犯”就会被滥用。不进入艺术创作中的情境的话,那么任何艺术形式面前都有人会感到被羞辱了。
当池子在表演时说“面对雪姨打飞机是乱伦”,观众笑得很开心,因为这是一个表演的场域,人们将池子视为一个表演者,那么愤怒是不合时宜的,但是如果脱离掉语境,你把池子当成一个自述的本体,那么雪姨本人是不是应该抽池子耳光?
同理,杨笠是创作者和表演者,她也是在脱口秀的情境中。
每次杨笠“冒犯”,都会出现男性的“反攻”,比如池子认为杨笠的脱口秀不是脱口秀,那么脱口秀作为艺术形式到底由谁来界定呢?必须是男性么?
在艺术领域也一样,一直是男性在规界艺术应该怎么做,比如创作应该有“意识”,要有“方法论”等等,往往认为女性艺术家过于情绪化等等。可是,高更梵高都很情绪化,罗斯科和毕加索也是,没有证据显示女性艺术家比男性更情绪化。
1972年,约翰伯格的《观看之道》提到在艺术领域中,“男人在行动,女人在表现,男人注视女人,而女人看自己被男人注视”。许多裸体画是为了取悦男性而创作,男人是观看者,而女性是被打量的对象,被贬为满足男性欲望的客体,被剥夺了主体性。
萨特也谈到,女性自己也意识到被注视,她被迫只能通过别人的眼光感觉到自我的意识,因此,她不再是她自己。
1972年BBC电视系列片《观看之道》
主要谈论艺术与社会之关系,“女性作为观看的对象”是其中的一个主题
从七十年代甚至更早,女性艺术家作家们为了摆脱“男性凝视”做了大量的工作,为了摆脱社会界定的“女性化”而创作。
什么是女性主义的创作,又怎样抛却女性化呢,首先是要抛却掉所谓“美好的”,“赏心悦目的”“柔顺的”,把女性经验中隐性的真实的一面显现出来。
当代艺术中的“冒犯”比其他艺术形式更多更直接,因为只有冒犯才能引发争议,争议才会引发讨论和补充。就像有人评论“杨笠只完成了百分之五十,余下的百分之五十由群情激愤的男性完成”。
八十年代出现的一些女性艺术家,比如莎拉·卢卡斯,崔西·艾敏等都是当时所谓的假小子和坏女孩,是那种要从“男性凝视”中挣脱出来的创作。
这些作品可能外观上很粗糙甚至粗野,充斥着反讽和暗喻,有时甚至很下流。比如莎拉·卢卡斯的早期作品就是从色情小报上剪下来做了拼贴,开了男性的玩笑,名字干脆叫作《钉在板上的阴茎》,当然当时的英国社会也视这为冒犯。
莎拉卢卡斯,《自画像与煎蛋》
可是这些被作为素材的色情小报上每天充斥的全是关于女性的玩笑,要远远比莎拉卢卡斯的“冒犯”更冒犯一百倍。为什么社会视这些小报上的玩笑为理所当然,而她拿这些小报内容做作品却是对男性社会的冒犯了呢。
小报是莎拉卢卡斯创作的一个图像来源
她据此观察流行文化对女性的态度——女性被男性观看,被物化和非人化
从八十年代到今天,这些作品早已被更多观众领会了深意,但在中国展出的时候,还是有男性感到被冒犯,说这位艺术家是“愤怒的女性”。
一旦不活在男性的“凝视”和“期待”中,就会被视为女性的怒火,但不管是卢卡斯,还是今天的杨笠,哪有愤怒啊,这是幽默。
杨笠对男性的调侃甚至没有下流的成份,而池子的脱口秀内容已经构成了下流,我们怎么没觉得池子有愤怒?
崔西·艾敏也是,她的作品大部分在袒露自己的私生活,由真实的生活细节构成,进行了艺术加工,真实的女性处境是这样的,而这个处境不是愤怒和攻击,仅仅是自述而已。
你看,是这样的,是脆弱的,是混乱的,是挣扎的,是渴望,是爱,这在当年同样也会引起被冒犯的感觉,因为这也不符合期待,因为不是美而悦目的,不是柔顺的。
崔西艾敏,英国艺术家,多以自己的生活作为作品的主题
图为崔西艾敏及其作品《我的床》
杨笠的创作中也讲恋爱未果,遇人不淑之类,个体的挣扎与渴望,个体寻求心灵和生活的解放,说出来之后,女孩们会心一笑是因为这些袒露激起了广泛共鸣。
没有人生来就是女性主义者,只有女性意识到无法自我发声,而总是被男性所代言的时候,他们才成了女性主义者。
脱口秀这种形式里有杨笠是大好事,至少让观众们意识到女性是这样体验生活理解生活的,说出来是第一步。
当代艺术创作中也常常会出现作品一部分是由创作者完成,余下有观众完成,观众的经验,常识,评判来完整这部作品,所以从当代艺术的角度来看,杨笠简直是完美地留了余白给观众。
当然,也没人要求观众必须达成共识。储殷的反应不就是例子么,真是精准投送,显示了什么是男性凝视:杨笠必须是一位漂亮的女性,才有资格说出’男性那么普通却那么自信’这样的话。
“漂亮”由男性规界,“脱口秀”也由男性规定,这些后续连锁反应恰恰说明了,女性的处境到底是怎样的,从八十年代至今还停留在这些“古老”的议题上,也证明了我们中国社会中,女性主义的创作仍然举步维艰。
女性不会按照男人划定的框架去体验世界和表述世界,这个简单的道理在生活中的实践艰难,在艺术创作中面临着被举报。
当代艺术有门槛,但观众尽可以自己感受这些艺术作品。脱口秀本身充斥着大量的关于性别,关于种族,关于地域等等“政治不正确”的调侃。
但最终取决于听众怎么听,一些刺耳的冒犯恰恰是提醒我们去审视现实,当一个脱口秀演员拿种族去开玩笑的时候,他可能不是提倡我们去做种族主义者,而是在提醒种族主义的存在。
创作者是基于现实处境的观察而创作,这就和杨笠被视作引起性别对立一样,她并不是对立的发起者,而是对立现象的描述者。
今天舆论场对杨笠的脱口秀没有共识,撕裂严重,这毫不意外,因为共识本身要有社会和历史基础,但我认为她的作品在推进价值观的讨论,进而接近某种共识。
鞠白玉,艺评人,在“看理想”开设有《祛魅:当代艺术入门》课程
首发澎湃新闻 吴怡 /采访
王芊霓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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