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飙:为何男性比女性更加“社恐”
不久前,单读新书圆桌论坛请到了哲学家陈嘉映和人类学家项飙对谈,主题是“对话的精神”。
两位学者从日常经验出发,平实地讨论了我们身处时代有关交流的诸多问题。对于风口浪尖上的性别问题,两位男性学者也完全没有回避。
为了表述更集中,这里仅摘录项飙教授的观点。
01
互联网意味着附近的消失
在当代中国,对话有两个重要功能。首先只有通过对话,才能看到抽象原则在个人生活经验中的具体呈现。
聊天还是排除社会等级制度有效的“去毒剂”,可以把双方的社会背景暂时悬置起来,给双方创造一个相对平等的机会。
当前以社交媒体为代表的交流有着很强的劝说性,说的话越来越不像自然语言。
以网红带货为代表的社交媒体语言,往往是大数据构造的产物,目的是让卖家心动。
在社交媒体上面,你的经验和情绪确实是真实、自发的,但同时又是被高度程序化设计的。社交媒体和娱乐、商业紧密结合以后,我们的意义构造系统好像有了新变化。
互联网上的交流,不是一种新的附近,也不是对附近的替代。
附近真正的意思就是你很难去选择,也很难被选择,你跟邻里街头巷尾碰上了,你也逃不了,他也逃不了,不管尴尬不尴尬都得面对,就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立体感就出来了。这是附近最原初的意思。但是互联网上的许多小组是事先选择的,是单维的。
从现实对话里面,我们学到的知识是身体性的知识,是一个人的生命经历凝结之后传达出的知识和理解,这不能被虚拟的交流所替代。
互联网的匿名性导致了观点的极端化,这意味着某种价值上的断裂。人们大的观点、价值上的认知,都通过互联网表达,而在日常生活中避而不谈。
线上和线下好像变成两套意义构造系统,这可能是最大的变化。这也是哲学和经验科学学者可以一起工作的地方——怎样重塑我们的话语,让我们能够面对面讨论一些大的价值认同的问题。”
02
男性比女性更加“社恐”
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很多青年学生都想去做实地调查,但好像有一种“社交恐惧症”,见了人不知道怎么说话。
在研究中,我也曾碰到非洲当地人抱怨华人不会打招呼,不会闲聊。
——这可能意味着一种世界观,即把世界想象成一个单维度的、要完成任务的、等级化的图景,自我意识过强,所以产生了这种所谓“主体间性”交流的困难。
有很多实证研究支持男性的“社交恐惧症”要比女性严重。
比如移民群体到了海外,一般都是妇女可以发展出很多海外关系。
我在浙江村的调查也发现,两兄弟之间的合作不多,一般是女性的丈夫和她们的兄弟之间合作更为成功,原因就是女性在中间扮演的调停的角色。
我猜想:正是因为女性被相对边缘化,所以她们一方面在个体行为上比较自由,但同时倒过来又做了很多牺牲维持以男性为主的体系。
正如陈嘉映老师所说,今天可能是男性要被历史清算的一个时刻。
男性这么长时间一直处于优越的位置,现在现实突然变化以后,他们不知道自己怎么样摆位置,所以出现很多心理紧张。
03
把自己作为方法
我说的“把自己作为方法”,重点不是“自己”,而是“方法”。这意味着把对象化了的自己作为一个中介,由此去思考自己的家庭、学校生活、工作环境如何组织起来,个人和世界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
即便是跟自己经验没有直接关系的问题,也要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出发去解构范畴。
把自己当作一个工具、方法之后,你的个体性和特殊性就变得有分析意义了。把特殊性讲清楚了,其实也就对普遍性有了一定的掌握。
到最后我们认知社会只能够通过特殊性和个体性来回答,关键是说怎么样去解释和定位这个特殊性。
学者的职责在于精确、系统地记录和分析当下的情况。
超出具体事实之外的、抽象的一般性判断是比较危险的,所有有价值的判断还是要嵌入到具体事实当中。
学者的观点并不比其他人的观点更加有价值,当前的对话交流还做得不够。
学者要超越个人视角的局限,就必须和其他学者同行对话。对话不断提出新的问题,也就使得分析更加深入。
我觉得下一步不是去发表观点,而是分享假设,多提一些具体操作过程当中的假设,然后跟别人分享,这可能是学者对话的一种未来。
一些研究看起来有不少数据,但却不能形成新的理解,其原因并非实证过分,而是实证不足。实证并非材料的简单堆砌,而是抽丝剥茧的层层分析,如此才能打动心灵。
实证是我们最可贵的材料,用马克思的话说,生产工具是价值的来源,所以实证不能丢。要避免过度思辨化,要在实证的基础上提出新的思想。
项飙,1972 年生于浙江温州,英国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所长。目前已出版的中文著作包括《跨越边界的社区: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全球“猎身”:世界信息产业和印度的技术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