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粉丝为她立传:萨特没那么重要(下篇)
波伏瓦的名言是“女人是后天成为的”,她自己也不例外。
在这本最新传记《成为波伏瓦》里,牛津大学讲师凯特·柯克帕特里克率先运用了最新曝光的波伏瓦部分通信和早期日记,撕破了大众媒体为波伏瓦塑造的刻板成见,驱散了萨特长久以来笼罩其上的偶像阴影,呈现了波伏瓦“Becoming”的过程。
这本书的中文译者刘海平,是香港中文大学文化研究与性别研究博士,研究方向为女性主义、哲学翻译等,现为深圳技术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刘博士的硕士论文课题即为波伏瓦《第二性》在中国大陆和中国台湾的译本比较,这三年的研究经历也让她当之无愧为一名“研究型译者”,非常胜任这本传记的翻译工作。
“凯特·柯克帕特里克之前是专门研究萨特的,所以她的哲学功底非常好,另外我读了她的导论就明确地感觉到她是波伏瓦的粉丝。”刘海平说,那个瞬间她就决定要好好翻译这本传记。
在刘海平看来,这本书是对“窥淫欲”式波伏瓦传记最好的反驳……这是我与刘海平关于波伏瓦的对话的下篇。
(04)
平等而互相回馈的爱情
■王芊霓:上篇讲到这本书澄清了一点,萨特在波伏瓦的人生中没有那么重要。你发现大家对波伏瓦还有什么比较普遍的误解?
■刘海平:还有一个,这部传记认为,《存在与虚无》这本书的想法其实是波伏瓦先产生的,而这本书几乎可以说是令萨特举世闻名的作品。当然我们不能轻易地谈到剽窃,不能讲那么夸张,但是确实有一段时间,因为萨特特别忙,甚至有波伏瓦直接帮他写文章的情况,但是发表的时候署的是萨特的名字。而且我觉得萨特多多少少有一些追名逐利的渴望,他非常想红,红了之后就开始想要搞政治,他是一个很典型的想要建立自己声望的那种男性。
而波伏瓦则没有那么在乎名声,她甚至想要拒绝像“哲学家”这样一些比较大的头衔。事实上,这本书对这个问题并没有下结论,我觉得这也是这个作者做得比较好的一点。就是她展现了这些事情、这些人物关系或者人物心境本来该有的那种复杂性,而没有简单地做任何盖棺定论。比如说关于《存在于虚无》的观点就是波伏瓦先提出的,只是后来由萨特发出来了等等。
■王芊霓:我的感觉可能略有不同,凯特想强调波伏瓦的贡献,强调《存在与虚无》至少是在他们的对话中产生的,他们两个可能都说不清楚到底是誰提出了原创性的观点,因为他们从相识开始就经常进行哲学上的谈话。我读了这本传记的感觉是波伏瓦对《存在于虚无》中的理论最终的成型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甚至可以说是第二作者也不为过。
■刘海平:凯特她也非常羡慕波伏瓦,或者说羡慕萨特,能有这样一个伴侣,在知识的层面、精神的层面能一直对话,这是很难得的。大部分人都不可能拥有这样一个伴侣。所以他们俩的创作,可能就是一个非常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过程,没有办法把他们割裂开。但是之前的误解就是,我们总认为萨特是一个导师一样的人物,居高临下地指点着波伏瓦,给了她很多灵感等等,但实际上他们俩应该是一个紧密结合的,互相给予、互相启发的关系,萨特并不在其中占据主导性。
■王芊霓:对,在知识上、思想上他们其实是平等的,而且是互相激励,互相启发的。再说到爱情,你觉得他们的爱情是真正平等的、相互回馈的吗?这本书其实也给出了一个新的看法,在波伏瓦写给她后来的情人的公开信中,她曾写到自己和萨特的关系,认为其中真正缺乏的并非性,而是爱情的相互回馈。可是她后来又描述过这种相互的爱,所以我们应该怎么样去下这个结论呢?
■刘海平:我对于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对于什么叫做平等而互相回馈的爱情这个话题也非常感兴趣。首先,所谓平等而互相回馈的爱情,我觉得只能是一个理想,是一个可以不断追求但永远也达不到的状态。
其实在波伏瓦之后,英国有一个特别有名的社会学家叫Anthony Giddens,他也提出过一个类似的概念,pure love。我是觉得这个概念只能被当做一个理想状态,因为它的实现不仅需要关系双方的互动和努力,而且需要改变整个社会的宏观结构,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改变性别观念。如果做不到宏观上的改变,只是通过双方的努力,试图以微小的个体去对抗宏观结构性的问题的话,这是很难实现的。
波伏瓦和萨特已经是非常好的榜样了,他们在用个体的努力去对抗结构的不平等,去追求一种平等而互相回馈的关系。但同时我觉得他们俩之间并没有实现波伏瓦想要的那种互相回馈,尤其是在性方面。还有就是,波伏瓦讲到过很多次,她其实是一个情绪很强烈的人,她希望对方能够理解、聆听并回应她的这些情绪,但萨特做不到。这个做不到,不是说他意愿上不愿意,而是他可能就没有耳朵去听这方面的情绪。
■王芊霓:萨特没有能力去听,书里也写到他没有倾听和接纳感受的能力。
■刘海平:对,所以这直接造成了他们的“不合适”,波伏瓦有那么细腻,那么强烈的情绪,而萨特对此嗤之以鼻,他觉得她不应该有这些情绪,或者说你这些情绪应该用来做哲学创作。我非常能理解这种感觉,男性常常存在这种对于情绪的歧视,认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所以我当时读到那些段落的时候,特别能理解波伏瓦内心的痛苦。在知识层面上,精神层面上,哲学层面上,他们是很好的对话伙伴,然而在感情上,我觉得他们的爱情很可能在青年阶段就已经结束了,后面就是一个人生伴侣,并没有太多的爱情。
(05)
是“厌女”还是策略?
■王芊霓:有一些声音指责波伏瓦自己也有厌女倾向,他们的论据是说波伏瓦曾公开讲说我不是哲学家,然后这些人认为她贬低了自己,作为一个女性主义的代表,本身也有厌女的倾向。这本书里也澄清了这一点。
■刘海平:关于这个问题书中讲了很多,就是波伏瓦对于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名声比萨特大的人是很有顾虑的。因为她强调过,女性的性吸引力和你在智识上取得的成就是相冲突的。所以我觉得她可能是不想为了名声而丧失掉个人生活里的女性魅力。我感觉传记作者的意思是,波伏瓦说自己不是哲学家,这可能只是她的一个策略而已。
她在世时不想为了名声而牺牲掉个人生活,所以她低调的表述可能有一定自我保护的意味。关于厌女症这个问题。我觉得对于波伏瓦来讲,她自己也有写到过,在小时候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性别给自己造成过什么困扰。这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她作为家里的长女,是更受父母偏爱的,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在学校里面她一直都跟男同学一样优秀,甚至比男同学更优秀。
我可以理解波伏瓦说的,她自己虽然出身于没落的贵族家庭,但至少是衣食无忧的,然后从小到大读的学校又很好,在里面从来没有受到过歧视,甚至还非常优秀,所以她没有体会过太多女性性别带来的劣势。因此我觉得对于她这样一个没有体验过普罗大众女性生活经验的人来讲,也很难评价她厌女不厌女。
■王芊霓:她很同情好朋友扎扎的经历,这应该是她写《第二性》的个人经验的来源,也是她开始思考女性境况的契机。另外你刚才提到那句话也是我在这本书里特别喜欢的,就是女性如果追求自己的成就,就很可能会失去对男性的魅力,她在那个年代就已经把这个话讲得很透了。
她是这么写的:“职业女性往往会感到不如其他女性,因为觉得自己缺少魅力,不够敏感,也就是说缺乏女性气质。相比之下,男人从来无须为了男性气质而牺牲自己的成功,也不必为了感到自在而放弃个人成就,男性的职业成功从来不会造成个人的损失,只有女性受到这种矛盾的折磨,她们要么得放弃部分个性,要么得放弃吸引男性的魅力,但为什么获得成功要付出这么高的代价。”
■刘海平:做父亲和做一个成功男人完全是一脉相承,互相不冲突的。如果你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你多半已经是半个成功的父亲,但做一个成功的母亲和做一个事业有成的女人是完全冲突的。往往越是成功的女性,越是失败的妈妈,你如果是一个好妈妈,你就很难成为一个事业成功女人,这个东西从一开始就已经限制了女性。
所以波伏瓦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当他们两个因为工作而异地的时候,萨特其实提出了不如结婚,因为按照国家的政策,这样他们就会被分配在距离相近的学校。但波伏瓦觉得婚姻会加重一个人在道德上的义务,而且后来她说如果她生孩子,她的事业是不可能有什么大的成就的,所以我觉得她非常明确,相对于个人生活,她更想要在事业上,或者说哲学上有所建树。
▲ 波伏瓦与阿尔格伦,纪录片《我想要生命中的一切——西蒙娜·德·波伏娃眼中的自由》截图,来源:bilibili。
■王芊霓:我想回应的还有一点,她在几次人生选择中,都选择了事业,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如果结婚甚至生育的话,就没有办法过一个哲学家的生活,没有办法写十余本著作。但是在这个传记里面我们也能看到她跟阿尔格伦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是有一点点想要结婚了,有一点点被冲昏头脑了。
■刘海平:对,其实她在青年时代也想过要结婚。她在少年时代也想过跟雅克,她的表哥结婚。
■王芊霓:对,但是我觉得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很聪明,也是因为她运气也很好。就像当她想跟阿尔格伦结婚的时候,萨特会拉她一把,告诉她你不要走,你得留在法国,你得搞事业,你不要去结婚。
■刘海平:也是因为阿尔格伦要求他们俩必须在芝加哥生活,但波伏瓦离不开巴黎。我觉得这在某种意义关涉到伍尔夫说的“一间自己的屋子”(a room of oneself),她要求有自己的空间。她要去咖啡馆写作,她要去国家图书馆查资料,她怎么离得开巴黎?
■王芊霓:对,当然另一方面她自己内心的声音肯定也还是很坚定的,即使她有点快要被爱情冲昏头脑了,她也还是知道我的底线在哪,我不能去芝加哥,我不能离开这个我生活的地方,我创作的地方,她还是很清醒的。
(06)
女人注定成为分裂的主体
■王芊霓:你刚才谈到的女人常常会陷入“双输的境地”在273页,波伏瓦指出,在一个把女性他者化的社会里,男性处于有利地位,不仅仅因为他们所获取的利益,还因为男性内在的感受,从童年开始,他们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追求和享受自己的事业,从来不会有人告诉他们,他们想追求的事业会和自己作为情人、丈夫以及父亲的幸福相冲突,他们的成功从来不会降低他们被爱的可能。但对于女性来说,为了女性气质,她就必须放弃波伏瓦所说的主体性,即她不能拥有对自己生活的理想愿景,不能随心所欲地去追求自己想要成就的事业,因为这一切都被认为是没有女性气质的,这就把女性置于一个双输的境地,做自己就意味着变得不值得被爱。而如果想要获得爱,就得放弃自我。
萨特曾写道,作为人类我们注定要获得自由。而波伏瓦在此写道,作为女性,我们注定要感到分裂,注定得成为分裂的主体。我当时就觉得这一部分写得太好了。
▲ 1955年两人到访北京
■刘海平:所以我非常推荐大家看一下《第二性》后半部分,即 “生活的体验”那一部分。第一部分比较艰深难懂,当然更好的是直接看英文的译本,甚至是法语的原著。
■王芊霓:最近关于女权的讨论很多,有一个说法也很常见,即女权问题就是人权问题。我个人不认同的这样的说法。这本书在262页也引用了类似的观点。多萝西·帕克,一个女权主义者,她认为性别之间的不平等,可以通过将女性定义为人类而不是女性来解决,但波伏瓦提出这种观点的问题在于女人并不是男人,她们在人类层面上所享有的平等是抽象的,而且男女所拥有的可能性是完全不同的。
■刘海平:在波伏瓦之后,在法国和英美之间一直有一个很著名的到现在都没有停止的争论,其中一派就是赞同sexual difference,即性别的差异,也就是像你刚才讲的,女人并不是男人。他们认为生理因素是被无法否认的,因为你有子宫,你就不得不背上生育的枷锁,当然也可以说是生育的权利和自由。他们那一派就认为应该从差异性出发去获得解放。而另外一派观点则完全相反。
但“女权就是人权”是基于另一个出发点被提出的,提出者希望人们不要用敌对的态度去对待女权,就是说我们想要的,我们在要求的仅仅是基本的人权罢了。就像之前大法官Ruth Bader Ginsburg说的:“我从不因为我的性别要求特权,我只希望男人把脚从我们的脖子上移开。”所以我觉得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概念,就像 Rosi Braidotti 说的,这个问题没有办法简单地梳理、简单地讲,所以我只能就讲一些个人观点,不进行学术上的讨论。
■王芊霓:看完这个传记,如果非要说她的私人生活上有任何的瑕疵,可能就是比安卡的事情,因为她那个时候年龄太小,跟他们两个三角关系的时候,比安卡是刚刚18岁,比安卡自己还专门写了传。
■刘海平:对。波伏瓦也是因为这个事情失去了教师资格证。因为比安卡的妈妈给学校写了投诉信。
■王芊霓:电影里面也拍了,传记里也写了,在电影里面她是跟学校的教务长,直接说我是一个优秀的老师,我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她就这样回复的。
■刘海平:可能不能轻易地下论断,但是我个人觉得人品、学品方面很优秀的人,我们好像会默认他们在其他方面也必须优秀,但生活中的确他professional的一面和他personal的一面,达不到我们想要的那么完美的。但我个人更倾向于就不要过高要求这种在某一方面有巨大成就的人,在私生活方面要完全的没有瑕疵和污点。
■王芊霓:比安卡原话是说“波伏瓦是一个狩猎者,自己的女学生里面寻找年轻的新鲜肉体,自己品尝后拱手送给萨特享用。”我当时看的时候在想,如果用今天Metoo的标准,她可能就要被打倒了,但是我们没有办法用今天的标准去看待当年他们的那些关系,然后更不用说这些女孩依据他们互相的通信来看,其实也是自己去选择波伏瓦的,并且加入他们的“小家庭”,接受萨特和波伏娃的供养。
■刘海平:对。后面我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就是一种trade off,当然这个里面存在很严重的hierarchy,或者说他们是完全不平等的关系,师生关系本来就已经有这种权力不平等在里面。拱手送给萨特是其中有一类人对她的这样一个看法,但其实我觉得她书中其实有讲到过她对男学生的相貌,那种迷恋式的喜爱,我更乐于去把她理解成不分性别的。难听一点叫对年轻的肉体,不一定是女性。因为MeToo,现在很多时候可能大部分还是女性站出来说被男性性骚扰,我觉得波伏瓦那个年代的话,我是不太想轻易的把它定性成一个到MeToo那么严重的问题,以及就像你讲的,他们一个是受到萨德和波伏娃在经济上的供养,第二个是他们也希望萨特的很多剧能够找他们演,给他们一些职业上的发展的机会,里面有很多盘根错节的关系。
■王芊霓:而且30年代的法国,还不像今天的大学如此机构化,体制没有像现在的大学这么森严,比如说老师的权力可以大到你的方方面面都可以去掌控。萨特他跟学生上课也是不停去强调在我的课堂上可以畅所欲言,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那么严苛的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关系,而且当时他们的年龄也是刚刚通过考试,当老师的年龄,并不是他们已经成名了之后做这样的事情。
■王芊霓:最后是我个人还想补充的一点,波伏瓦轻描淡写回忆说她父亲死的时候自己没流一滴眼泪。小时候她很崇拜父亲,父亲还专门给她准备了一本诗集教她朗诵,在她还是一个女童的时候,是没有被性别偏见所影响的,但是长大之后她爸就非常着急她怎么不结婚,包括他对家庭的背叛,出轨,不事劳作,以及跟波伏瓦母亲关系从恩爱到冷漠。她父亲去世她没有流一滴眼泪这件事情,书里专门提到,我会想到,在中国这种孝道压力下很难想象吧,特别是还会专门写出来强调?她母亲去世时波伏娃还是很悲痛的,包括她也是因为母亲老去才有冲动去写老年的书。还有一点,她跟女学生的同性关系,她母亲也好像就都接受了。
■刘海平:因为她的妹妹海莱娜,还有她妈妈,在波伏瓦成名之后,尤其她《第二性》成名之后,波伏瓦的经济是大幅的改善,也使得他的家庭成员得到了改善。我觉得这个就是人性的很真实的一面,她们可能受到了好处之后,就不会那么去批判了。父亲的那部分,我读的时候也是感觉她应该是对自己的父亲很不满意的,我觉得她不流眼泪,是因为她对父亲不满意,她也目睹了她父亲和她母亲之间那种关系,所以我觉得不流眼泪我可以理解,我非常理解。
■王芊霓:她目睹了她们家因为家道中落,爸爸妈妈好像也从童年时候她印象中非常恩爱,到一种感情的变化,她目睹了这一切,挺唏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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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整理|冯嘉鑫
排版|崔朝辉
(*首发澎湃新闻,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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