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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女性写作:反思以爱为名的男性统治和女性自我PUA

王芊霓 芊霓的咖啡馆 2021-12-19

芊霓的咖啡馆




李静是一位90后写作者,她在新作《更新自我:当代文化现象中的个体话语》花费了不少笔墨关注女性议题。


她关注包括泛CP文化、女性题材影视剧以及“新女性写作”等。李静在采访中说,女性题材热说明女性仍被视作工具而非目的的悖论,她肯定了新女性写作的价值,认为新女性写作否定了以爱为名的剥削机制与男性统治,并且反思了女性的自我PUA。


「口述」



01

追星是女性原罪?


“泛CP文化”是我的新作《更新自我》中特别关注的一个现象。


CP,即所谓的“配对”,有着多种关系形态,包括bl(男男)、gb/bg(异性恋)、gl(女女)等。CP粉既可以嗑虚拟人物,也可以嗑真人。


这些不同形态的共同目的,在于为受众定制私人化的情感满足。


“泛CP文化”则是强调这种行为从二次元领域扩展到线上线下的更广泛的生活场景中,并作为一种思维与情感模式被普遍接受。

▲ 李静《更新自我:当代文化现象中的个体话语》

 

近年来女性热衷嗑CP成了引人瞩目的现象。一个社会学解释是,女性(尤其是东亚女性)在家庭、婚姻与职场中仍处于弱势地位,依旧是男权文化支配、压抑和凝视的对象。


相比居于性别优势地位的男性,女性背负着这样的“现实创伤”,更加渴望平等、圆满的情感关系,而CP文化则恰好为此提供了可能性。

 

在这类想象中,即便不乏“官配”等各方面的引导,女性还是能感受到自己翻转为掌控者,获得了创造、叙述故事的机会。在这里,“平等关系”与“掌控感”十分关键。比如,我在书中分析音乐综艺节目《声入人心》时,就曾提到“全员CP”的现象。

 

▲ 《声入人心》部分选手

粉丝们之所以乐此不疲,正因为选手们的业务水平势均力敌,而且数量足够多,彼此间关系错综复杂,提供了足够大的组合空间。粉丝们通过“拉郎配”,从CP日常互动的点滴乃至留白中,可以脑补出无数条甜蜜的故事线。


真与假已不那么重要,只要主观认识上觉得是“真的”即可,能够满足情感需求即可。比起现实中面临许多难题的亲密关系,嗑CP的“甜度”和“纯度”更高,即便最终be(bad ending),成本也小太多。

 

在当前的追星行为中,还有一个有意味的现象,那就是“泥塑”。“泥塑”是“逆苏”的谐音,亦即逆向玛丽苏的简写,具体是指逆转幻想对象的生理性别,为其赋予相反性别的气质。


单纯从理念层面看,泥塑本应是最激进、最叛逆、最直接挑战二元性别体制的行为,体现了年轻一代更加开放的性别态度。可如果我们观察现实状况,便会发现泥塑这一看似解放性的行为,其实常常在映射、复制不平等的权力秩序。


 

最有名的例子是2020年引发社会广泛关注的饭圈“227事件”,导火索正是在同人文创作中,肖战被泥塑为发廊小妹,引起粉丝群体的强烈不满。


我们经常看到女艺人被换作“老公”,但男艺人的粉丝包括CP粉在内,却大多非常抵触“女化”自家偶像的行为。女艺人男化很少有人反对,但抵制男艺人女化却被视为正当诉求。


支持女艺人男化,或是反对男艺人女化,其实是一体两面,遵循着相同的逻辑:厌女。

 

换言之,他们认为女性与男性各有一些本质化的性别特征,而女性特质又是低于男性特质的,因而“女化”相当于自降身份。


▲ 龚俊


因为追星群体中女性占比较高,所以“饭圈女”经常被男性当作性别歧视的武器,对粉群文化的观察成为舆论场上对“女人无脑、不理性”的指控依据。


未加任何了解,便下意识地把女性追星指认为无脑、不理性,显然是不合情理的。这是性别歧视的又一例证,也是对长期以来性别刻板印象的又一次强化,背后是某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与自我确证。

 

可以说,对于追星行为的反复污名化,来自多重力量的叠加,既受制于性别刻板印象,也受到粉圈乱象的影响,更不可避免地带有“局外人”的限度。


02

反思以爱为名的自我PUA


我在《更新自我》当然也会触及亲密关系的问题。


爱情的位置及表述方式也是时代精神的重要表征。当女性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性别身份导致了恋爱和婚姻中的沉没成本更高之后,在进入亲密关系前就会更加审慎,以至于审慎演变为消极。这是个“难爱时代”,我们还需要主动选择“麻烦”的爱情和婚姻吗?

 

首先,女性对于恋爱和婚姻的成本拥有清晰的认知和表达,实在太必要了。当然,这种清晰的认知应当朝着“性别观成熟”的方向发展,而非导向等价交换的“计算”或是“精致的利己主义”。

 

作为一名女性,我想分享下自己的生活中的两个细节。


一是我的母亲曾说起,我出生后,她看到我是女孩时的复杂心情。她丝毫没有重男轻女的情结,但我是女孩的事实,又让她心疼自己的孩子会像她一样,承受这个性别所带来的一切。


二是她也没有像其他亲戚一样,从我刚结婚后就开始催生。她会跟我讲女性在生养、抚育过程中付出的代价。


我反问她当年的心路历程,她说当年一切都看似顺理成章,没有人会认为这是需要纠结的问题。所以我觉得今天能够“看见”与“叙述”女性在恋爱和婚姻中的付出与风险,是性别观念进步中非常重要的一环。

 

在看清风险的前提下,还要不要去主动选择,当然是个人的自由。



但更重要的是,女性起码不要再被“社会时钟”绑架,盲目地投入“不得不做”的爱情和婚姻之中。而是要在自知自爱的基础上,选择自己投身乃至离开的方式,不断调适自己的位置,而不是被外在的标准绑定。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不得不刷新对许多问题的理解,比如性别分工、家务劳动、母职、父权制、核心家庭等等。

 

而这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我们这一代女性甚至未来的若干代女性恰好就是过渡中的产物,要在传统性别观念制度中孕育、开辟出一条新路,由破到立,边批判边建设。这是相当漫长而艰难的,尤其需要清醒、坚韧且充满智慧的持续努力。


近年来图书出版市场中女性题材的热潮,以及女性写作者的活跃。我也在书中专门讨论了北京师范大学张莉老师组织的“新女性写作”专辑。阅读这一专辑的过程中,女性写作者们凌冽的笔锋令我警醒,她们敢于去解剖和清理自己内心深处对于浪漫爱的期待。


▲ 上野千鹤子


在这点上,这些作品跟上野千鹤子的观点形成了共振:“浪漫爱情也许可以将女儿从‘父亲的权力’中解放出来,而另一方面却会使其落入‘丈夫的权力’中”。


而所谓“爱”,“其实就是女性为了调动自己的能量,将丈夫的目的作为自己的目的的一种机制”。

 

因此,新女性写作否定了以爱为名的剥削机制与男性统治,并且反思女性的自我PUA。

 


但这并不意味着终止对于两性良好关系的探寻。比如专辑中的一篇《小瓷谈往录》,就回顾了一名普通女性小瓷在三段婚姻中千锤百炼的成长过程。


她最终在第三任丈夫这里收获了圆满的爱情与婚姻。而第三任丈夫与之前两任最大的区别,在于他既不处处否定小瓷,也不试图操控她,而是打心底里尊重她,希望她能够真正实现自己:“朝你的心努力就行了。做好你自己就行了。一个好的自己里头,肯定包含着好媳妇儿这一项。”



所以说,应该倒掉的,是那种诱导女性无条件牺牲和献身的“爱”;应该建设的,是充分释放两性价值、建基于两个独立灵魂之上的情感共同体。

 

女性寻找慰藉的方式是多样的,不仅可以来自理想的伴侣,还可以是自己喜欢的书本、工作、爱好,甚至就只是从自身获取力量。而且,许多线上、线下的女性扶助组织等,也会提供切实的支撑。


03

女性题材热说明女性仍是工具


女性内部差异与团结的问题。一方面,在有共同的“敌人”时,常常容易团结起来。但更多的时候,面对细碎而日常的观念差异,往往导致不断的分裂。


两性对抗的压力、性别文化状况带来的紧迫感,会转移到女性群体内部,同性之间的撕裂更加令人痛心。


但我觉得这不只是先进与落后的问题,更是能否包容多样性的问题,也就是能否“求同存异”地去完成作为复合体的女性的解放。女性是复数的,受制于阶级、年龄、地域、经济实力、文化水平等多方面的规定,女性的悲欢也未见得处处相通。


而且,女性何尝不会内化男权意识,内化厌女意识?宫斗剧的逻辑,也就是将其他女性作为自己的潜在对手,这在现实中也屡见不鲜。在一个线上的、去中心化的网络环境中,同和异都更加极端化,性别战争以一种颇具冲击力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么,到底能否形成一种良性的对话和理解机制,既能发出女性整体的声音,又能理解每一个独特的“她”,在目前这个阶段,确实相当困难。也许整个社会正是要经历韦伯所说的观念上的“诸神之争”,正是要将各种声音都暴露出来,才能渐渐获得清明、清醒。


但起码有一点是可以努力的,那就是对于运用各种主义、理论和观念保持谨慎的态度。


这里要提到一部具有鲜明女性主义立场的作品,韩剧《春夜》。剧中女性之间相互理解扶助的共同体图景正因其理想化,变得十分动人。编剧和导演的处理并不悬浮,而是铺设了许多可以成立的线索。


▲ 《春夜》中的女主角(右)与姐姐


比方说,《春夜》中的大姐长期承受家庭暴力,并在性暴力下怀孕。母亲得知孩子的遭遇后,一面在家里为她准备小菜,其间情难自禁掩面痛哭;


一面又以最郑重的笔触写下一分卡片:“你已经是优秀的妈妈了。——李书仁的妈妈申馨善。”母女各自的挣扎,彼此的扶持,使得这一幕不仅成为全剧高光时刻,而且深植于生活情理本身。


▲ 《春夜》中母亲写给女儿的卡片

我想强调这类创作的价值,即有助于打破我们对于女性关系的固定化想象,而且女性之间的良性沟通机制作为一种可能性,被摆上台面,赋予具象。它不可能完全等同于现实,或者直接为现实提供答案,但却能播下一些正向的观念、情感的种子,以及一些向善向好的愿望与方法。


社会性别观念正在变化过程中,对于女性之间的关系开始了正面的、逐渐加深的思考。


王安忆的一个中篇小说《弟兄们》让我印象很深,“弟兄们”实际指的是一对女性密友,她们无话不谈,看似无坚不摧。但当其中一位有了家庭、子女以后,却在不经意间透露出她们早已钉死在各自的小家庭内部,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


我读过以后很唏嘘,感到女性共同体形成中阻隔彼此的坚硬之物,比如男权统治、家庭制度、社会分工、社会文化的制约等等。如果人们能够更清楚地看到,分别是什么促成和阻碍着女性团结,而不是简单归于一些抽象的、道德化的结论,我们的认识才能更进一步。



近年来,讲述女性共同体的故事已成为热门题材,引进和生产了不少优秀之作,但也不乏投机之作。观众喜欢看这个主题,就扎堆定制出来“喂养”他们。


我十分反感这种经由“讨好”而获取利益进而泛滥成灾的内容生产套路。而且,这类作品的教化对象和主要受众也是女性。展示女性集体困境似乎越来越衍生为“女性向”的内容生产,从而圈定了其影响力的边界。


值得深究的是,尤其在影剧综等大众文化领域,女性题材热主要还是因为女性是主要的消费者和话题制造者,女性依旧是工具,而不是目的。


这就带来一个悖论,女性题材热其实只是供需关系的一种反映,与性别无关,只跟流量与收益收关。这也再次坐实了女性的弱势地位,是对刚刚萌发的性别自觉进程的损害。


至于如何扩大女性题材的意义,首先还是作品要过硬,不只是凭借热点话题吸引人,也不只是局限于表达性别上的“政治正确”,而是要探入和再现现实境况本身。


文章|王芊霓 赵梦圆

首发澎湃新闻 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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