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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上)

余易 青苗法鸣 2020-10-01

桃花源记

(上)


 以下可见的话语,只不过是一个今人对古的牵强附会而已。

        从前我总是对在课堂上教书的老倌所强调的“现代美文”颇有微词,以为言而无物,自然在台上大行其道的老倌我也不甚信任。课后,我就将这些“美文”统统扔进了不可回收的垃圾桶。就在我即将忘记了这篇,这篇我很早的时候就会背诵的文章时,时势又将它拉回到我的眼前,《桃花源记》。依稀记得,这篇文章据说是陶潜批评当世,向往美好的世界的……如此这般……那么陶潜,除了自己“种豆南山下”以外,他真的希望“桃花源”在现实社会中,通过人底手,被实现吗?

       通篇文章不过数百字,但是描绘了四种不同的人相对于“桃花源”这个理想乡的态度:渔人、悉如外人的桃花源中人、官员太守、高尚士。以上四种人对于桃花源的态度在文中是有明确表示的,然而传统意义上,作为叙事者的陶潜并没有像一般意义上不得志的文人那样有着明确的情感取向,对于“桃花源”,陶潜的态度是冷静和审慎的,因而难以捉摸。从头到尾,我们没有找到任何一句类似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呼吁,潜在四种人背后的陶潜,究竟哪一种人说出了他哪一种旨趣……他对此的态度,介于情感和理性之间那般的复杂是十分难以明说的。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

       渔人沿着溪谷行,他所寻找的是鱼,所为的是他底专业:渔。我们似乎也可以说“武陵人樵柴为业”,但樵夫似乎不会走到溪边进行他底专业。唯独渔人必须沿着水才能进行他底专业,于是“缘溪行”成了他遇见世外桃源底契机才是可能的。若是樵夫,我们则会想起王质烂柯。缘溪而行,忘记了路底远近,同时,渔人更是忘记了时间底久远。河流江水,常常在修辞中被比喻为时间流逝底不可挽回,孔子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似乎在河流这样永恒的变动中,再用人底时间观念去衡量江河山川之变,未免太过于不自量力,《逍遥游》亦有类似的感叹。溪水处在山和山之间的谷地,其德善下,可以说是“不争”的象征。《道德经》以为水底“善”正是在于对不善的接受和化解。而“缘溪行”,似乎又可以作一种传统的,和一种荒谬(充满着我的个人色彩和现代性)的解释。(渔人)顺着溪流走,(渔人)忘记了路底远近。或是“因为溪流的动,(渔人)(因而)忘记了路的远近”。前者的叙事是单面的,渔人在这个过程中浮在不居的水面上,象是因此而恍惚地忘记了路程的远近。而后者这种荒诞的说法,却将溪水当做一个动因,把渔人带进了一个时间上亘古不变的空间中。顺着时间的河流漂流的人,往往从源头被带往一个永无止尽的未来,而为什么顺着溪流而下的渔人,反而回到了过去呢?本篇的题目叫做《桃花源记》,而“源”乃是水流之始、之本、之由(而不是“原”)。渔人顺着溪流,没有流向一般意义上的大海从而陷入虚无,反而流回了“源头”,如果这不是一种轮回,那又能是什么……

       刚刚说到,渔人沿着溪流从事自己底专业,他此行底目的是捕鱼而非寻找桃花源,所以渔人忽“逢”桃花林,这是桃花源和渔人相邂逅,不如说,是桃花源找上的渔人。渔人在对时间和空间底忘却中,他自顾自向前走着,正如仰躺在溪流之上随波逐流,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陶潜为什么在这个过程中不“逐渐”地让一幅世外桃源底景象由远及近,从无到有地显现出来,正如教书的老倌们常用的说辞那样?不是渔人“见”桃花林,而是桃花林自“见(现)”,仿佛一列长途列车里的乘客听到了终点站的广播,终于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惊醒那样,渔人被提醒,他应当在这里重新回忆起作為感覺的时间和空间。开头处极力地否定渔人与桃花源相遇原因底意识,在“逢”之外,“忘”(无意识)和“忽”(未意识)在字底结构上对于任何一种动机和对时空渐进的展开采取了否定。

      “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是桃花林“见(现)”的一个静观的印象,呈现的即从恍惚中出来的渔人寻找回感觉时所见之景。我们可以根据渔人底反应勾勒出地形和生态来:河流穿过桃花林,地势平缓,气候温暖湿润,连之后环绕着桃花源村落的山也肯定是低矮的,因为桃树并不高,而人在感到迷茫是总是倾向于朝天上看……岸上只有两样东西:桃树和芳草。即便看起来美轮美奂,却仍然在哪里让人感觉到一丝不“自然”:似乎自然的东西中出现这样整齐划一之物是不可能的,只有凭人为千辛万苦或许才能在没有大的疫病之下保住一片同质的树林。桃花源难道是一个高度同质的乌托邦,其中的人和符号底区别的泯灭?根据桃花源中人的反应来看,似乎又并不如此简单。陶潜安排了桃花林作为美的符号,而又将美好的草铺在地上掩盖泥土的污浊,在这一系列的“不自然”背后,是陶潜天真的幻想,或是他耐人寻味的暗示?

       渔人底“复前行”是他本文中第二次行路,第一次行路被大力否定了其目的性,而这一次的目的明确,就是“欲穷其林”。渔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甚异之”。他的心中产生了惊异,他不仅是出于一种身体对美景的饕餮而要尽赏这篇桃林,更在一种认知底意志上,催促他认识这一片桃林背后不显现的东西。“‘欲’穷其林”不仅是“想要”走到桃林底尽头,或许更是如同“穷理”那样,探知底“欲”已经先于肉体走尽了这片遮蔽而开始了对那未显现的畅想。渔人前行的目的指向了这片桃林——符号集合背后。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

       我们都有这样的常识,雨水在山间被地形收集起来,流向低处,而从山谷流出成为溪流。但是我们也都看到了渔人顺水而下却来到了山麓。如果渔人继续顺着水流而下,将会通向哪里?这条溪流的流向绝不是常识中的溪流,也不可能是自然的溪流,而是构成了一条衔尾蛇(Ouroboros):溪流从山谷流出(常识上),又流回山谷(文本),于是我们很难说渔人在任何一段进入溪流时,究竟是在远离桃花源或是在靠近桃花源。桃花源于是是一个无始无终的轮回,这样一个轮回是和普遍认识的线性的历史不相重合的,于是渔人在进入桃花源时,时间和空间底感觉不再可能是可能的。渔人能进入桃花源是一种偶然,是桃花源在轮回中偶尔地靠近了历史的世界,而当桃花源再度被寻求的时候,它又不能被寻见(就像尼采《快乐的知识》最后一章《友朋星散》那样)。



       可见这是渔人第一次踏到土地上,之前渔人的“行”都是通过船,所以渔人漂流在溪上……陆上的“行”不同于水上的“行”的,出于对时间和空间的遗忘,而是需要进行一种纵向的超越。渔人在通过陆上的第一次行走,也就是穿过山洞之后,他来到了完全另外一个境界。“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似乎是一个逆向的洞穴:小口中传来的光要比周遭更为明亮,周山环绕中的桃花源比起桃花源之外的地方,反而更不像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相反地,桃花源之外的世界不可避免地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而桃花源却是一个超脱出一般概念之上的超然的境界(我使用“境界”而非“世界”的原因可在下一段我对于桃花源中人底时空观中看出来。世人没有对桃花源的经验是因为没有这样的现实,而桃花源人没有对现世的经验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这样的观念)。


       和洞口底延伸都非常狭窄,只能容下一人通过。于是渔人在洞穴中行走的时候,他只能注视着那道从彼岸射过来的光耀。根据我们自己的经验来看,当我们在一条狭窄阴暗的道路中,望着一道似乎像希望那样的光时,对于路程和对于光源底距离底判断是困难的。渔人的“复行数十步”或许不止数十步。渔人在第三次“起航”,也是第二次的“复行”和第一次的“复行”底区别在于,第一次时渔人看到了“夹岸数百步”的距离以及具有了他明确的目的“欲穷其林”,而在洞穴中,他既不清楚距离,也没有明确的目的:“便”舍船,从口入,渔人的前行不再有“欲”的推动,而是被整个环境(结构)推动着前行:他只是在一片漆黑中凝视着光亮。

       为什么这样一个洞口只能通过一个人?似乎这和任何一种有关理想乡和乌托邦的宏大叙事截然不同,最次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往上则无止境,无论是“因信称义”甚至是“解放全人类”,门总是狭窄的。只能通过一个人的桃花林……如果我们这样想,无论是共产主义社会,或者闪米特宗教底天堂,他们给出的都是一个未来的,非实在的乌托邦。他们的确无不是虚无缥缈的,于是这已经存在了的人给出的未存在的许诺,如若不能许下全人类的诺言,那些未被列入名单的人就不可能支持这个幻想。而桃花源中的却都是实在的,感性的,我们不能想象这么一个桃花源被塞入全世界的人,那么这个世界上将再无桃花源——这和将天堂搬到人间实现就是完全两码事了。对于未来乌托邦的实践,要以正当底名义牺牲很多不完美的存在物,而如果将既存的桃花源中塞入更多的其他人,则是将“不平等拉平”了(尼采)。《圣经》中难得有一句实话,而《申命记》15:11说得好:原来那地上的穷人永不断绝,所以我吩咐你说:总要向你地上穷苦困乏的兄弟松开手。

    “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珠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

       渔人第二次进行了感官封闭之后的广阔范围的静观,渔人所看到的不再是“不自然”的“自然”景观,而是“人性的,太人性的”。一片高度同质的桃花林,如果这还能够被认为是实在,那么渔人看到的桃花源中的风貌就完完全全是一种普遍信仰,它比桃花林更具有人的虚幻色彩:不是每个幻想家的乌托邦里都盛开着一片桃花林,甚至他们(尤其西方政治哲学家)对于自然底勾勒没能具象化到这个程度,但是任何的乌托邦都无非是建立在社会结构的稳定和有序底基础上的。桃花源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高生产力和结构底有序规划,尽具地利人和。

      “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

       令人不解的是,男女衣着“悉如外人”,这样如何解释桃花源与外界是隔绝的?他们“不知有汉”却衣着同外界相似。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难道在平行的世界里能够发展出同样的知识型(Episteme),才可能有的相同的衣着吗?这样的解释未免太过偶然,甚至没有一个神义论来得简单可靠。于是我们不如这样解释,这个世外桃源,是一个神“创造”(区别于外界的“被造”)的伊甸园,它的有序在于彻底实践了神的政治哲学,而且桃花源中人没有受到诱惑,吃下禁果。即便这样,这一段依旧成了全篇桃花源记中最具神秘色彩的部分。柏拉图对话录中的神话部分往往都成为后人争论不休的主题之一,而诺斯替与其的关系之紧密更是深深影响了整个思想史的潜流。陶潜在此也生产了一个神话叙事,虽然隐藏在种种人为的符号之下,却绝非人为可能达到的秩序,是否意味着人对于乌托邦的向往并非是实践性的?陶潜一句“悉如外人”简单地带过了一个巨大的不自然的现象,可这似乎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陶潜要塑造的是一个想象中比当时的社会更加贴近“自然”的世外桃源,实际上却造成了巨大的不自然。于是他们看到渔人之后“大惊”反而成了一件令读者惊异的事情:既然象征着“礼”的衣着都一样,是什么让源中人看到渔人而大惊呢?渔人也尚未开口说话,或者从体质人类学上说,渔人或许不太可能在体征上与源中人相差甚远……考虑到桃花源可能的规模,我们只能认为这是一个熟人社会,一个小的“城邦”。其中每个人对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所了解,所以才能一眼认出不属于其中的人。《王制》将一个理想国的规模限制在数万,况且这考虑了对外保卫城邦底必须。而桃花源有天然的屏障,入口较温泉关更狭窄,那么人数或许可以更少:后文以村来规定桃花源的规模。同时,文中提到的仅仅是“设酒杀鸡”而没有提及诸如乐、舞、歌之属,似乎桃花源只是很好地满足了人生存底需求,而没有进一步发展出更高的需求。用柏拉图底话来说,这就是一个致力于满足基本生存需求的“猪底城邦”,况且桃花源规模更小,分化出更多的人从事更多的技艺是困难的。

作者简介

余易,浙江东州人氏。


本文责编:蒋浩天

本期编辑:杨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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