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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留申日记 | Day 2:西经160度,爱在午夜黄昏时

SummerAfar 远夏在路上 2022-12-31


阿留申之路的第二个黎明。


前一天的晴朗天气如约消失,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聚集,把背后朦胧的蓝紫色晨光切割得越发破碎。顶层甲板的角落里,昨天刚搭起来的一顶帐篷已经被强风吹成二维化,全靠捆死在栏杆上的防风绳苦苦支撑,才没有飘进茫茫无际的太平洋。


见不到太阳的清晨六点,所有人都躲在温暖的船舱中避风补眠,只有我们两个信守着每天看日出的原则,尽人事听天命地瑟缩在狂风里等待朝霞爽约。值夜的船员从旁边走过,有些困惑地瞅瞅我们的相机,又扭头眺望一眼越发昏暗的地平线,善意地提醒道:大雨就要来了。


的确。


即使在相对干燥的夏季,通往阿留申的航路也动不动就阴雨连绵。等我们钻回睡袋闭上困倦的双眼,再迷迷糊糊地从回笼觉中醒转过来,原本通透的舷窗早已盖满密密麻麻的水滴。阳光无迹可寻,如影相随的阿拉斯加半岛也隐没在弥漫的雨雾后。船舱里日光灯管彻夜长明,窗外却一片昏暗。睡在长椅卡座上的我们丧失了时间感,几乎分不清黑夜与白天。从睡袋里摸索半天掏出手机,才发现自己竟然又睡了足足四个小时。




不受控制(然而实在难得)的充足睡眠,多少驱走了上船前连续熬夜的困倦。趁着离下次停站还早,我们起身离开窝了二十四小时的卡座,终于有心思仔细打量这三天里临时的家:Tustumena号渡轮。


除了最下面装运车辆的货舱,船上的空间一共分为三层。


顶层是被称为Solarium的“日光浴室”——在天无三日晴的阿留申,这名字颇有些讽刺。刚走出楼梯间,咸湿的海风便扑了我们一个满怀,把厚重的金属门砰地一声关死在身后。阴沉天气里,由雨蓬勉强遮挡的U形回廊和“日光浴”扯不上任何关系。四周的落地窗与头顶的天窗,还有散落在各处的十几个折叠躺椅都成了摆设,苍白地声明这里原本的用途。回廊两侧的出口毫无遮挡,北太平洋的冷风夹着雨水肆无忌惮地闯进来,地面潮湿一片。唯一与寒意抗衡的,只有房檐下大功率辐射热量的电暖气。


我们好奇地东张西望,无意间才发现窗边竟然躺着睡得正香的两个人。想必,这就是那顶半夜被吹塌的帐篷的主人,不得已只好撤到了舱内。之前查攻略时见过照片,七八月盛夏满载的渡轮上,顶层甲板完全露天的后一半甚至会扎满帐篷,互相之间脚挨脚用宽胶带粘在地上,比此刻六月中旬的景象热闹许多。





顺着楼梯退回到二层,去路被门上的告示拦住:两侧的走廊里都是私人舱室,一头船员一头乘客。作为只买了船票没买舱位的“二等公民”,我们当然没资格擅入。不过今天貌似运气不错,正赶上船员收拾客舱,他看我们好奇,大方地应允了进去看看拍照的请求。眼前这间是最便宜的两人舱,只有洗手池没有马桶,上厕所得去走廊里的公共卫生间。舱室内部和网上的平面图完全一样,除了上下铺两张床和一扇窗户再无他物,怪不得买了卧铺的乘客也很少在自己房间里待着。想想我们的免费卡座,花四百多美元睡床还是不怎么划算的。


最热闹的当属一层。我们占领的长椅在靠近船头的Forward Lounge,几排带扶手的靠背椅摆在前面,是白天最适合坐定看书赏风景的地方。长椅侧边有个三面围挡的方形区域号称是“儿童游乐区”,刚上船的时候,一个妈妈带着两个小萝莉在这里支起了行军床,还没起锚娃儿们已经酣然入眠。母女三人在Kodiak下船,这里又被一个当地胖大妈宣示了主权。这位一看就是阿留申的老油条,随身只有两个装满衣服的大号黑色垃圾袋,躺进墙角枕着自己的行李就睡,什么防潮垫睡袋一概不需要。比起她,我们似乎都是娇生惯养的城里人。


向后走,船舱中部是另外几间客房和一个录像厅。二十多个座位前面,一台式样古旧的三十寸彩电挂在墙上,循环播放着关于阿拉斯加的自然纪录片或美国老电影。进来的人似乎没几个是为了看片,纷纷缩进屋后的角落补觉,大概是贪图这里的昏暗灯光,还有自带催眠功能的磁性男中音旁白。


厨房和餐厅占据了一层的后半部分。每天,渡轮上的广播除了偶尔报告有鲸鱼出现,大半时间都是“现在开始供应午餐”、“距离午餐结束还有半小时”之类的提醒,还不忘附上当日菜单:煎蛋饼、汉堡、三明治、炸鸡炸鱼——永远都是不变的老几样。听到最后,我们都快背熟了千篇一律的广播词,颇有种“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的既视感。不过和火车上的餐车不同,渡轮餐厅一过饭点立即关门,买份食物在里面坐一天的法子可行不通。






十九小时的连续航行后,Tustumena号终于在正午抵达了此行的第二个港口Chignik,停船九十分钟。


这是我们第一次造访不通公路,人口不过百的阿拉斯加海滨小镇。淅淅沥沥的小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来到船边接人的当地居民个个踩着齐膝高的塑胶雨靴,大步流星地走过泥水飞溅的坑洼地面。我们扎紧冲锋衣的兜帽,和其他好奇的乘客一起陆续下船,闯进阿留申模糊一片的雨幕。


码头边散发出隐约海腥气的大团渔网,昭示着这里的经济来源。上世纪初,Chignik一度有近六百名居民,大半都为盛极一时的罐头工厂打工。在当时的人们眼里,淡水河口处洄游的三文鱼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摇钱树,无数罐装厂于是沿着北美洲西海岸一路开花,把美味又唾手可得的三文鱼装进真空罐头,销往全世界的餐桌。金钱的诱惑下,甚至有包工头从旧金山运来成船的廉价华工,还因为和当地人抢生意产生过不少争斗。


然而正如十九世纪末的淘金热一般,海鲜罐装工业来得快也去得快。到了二战前后,随着其它保鲜技术越发先进,人们对罐装食品的需求日益减弱。同时环保思潮兴起,政府随之出台了一系列渔业管理的限令,原本繁荣的工厂渐次关门停产,仅存的几个也大幅缩小了规模。Chignik与无数类似的海滨小镇一样,人口从几百骤减到几十,以个体户的模式继续从事渔业。


我们跟着来自渡轮的人群,走上两侧荒草丛生的小径。路旁的房屋大多破旧不堪,分辨不出究竟是早已废弃还是仍有人居住。颜色不一的木板,保存着多年来反复修补的痕迹。越来越密的雨势下,腿上的速干裤迅速湿透,贴紧皮肤把寒意送到全身。码头到小镇中心的教堂有一公里远,冻得哆哆嗦嗦的我们已经打起了退堂鼓,不知还要不要冒雨跋涉过去。


正在犹豫的当口,右手边一间不起眼的白色小屋里,忽然传来一阵甜腻的烘焙香气。前面带路的船员脚步一转,推开门领着众人鱼贯而入。








眼前竟然是一家糕饼屋。女主人系着粉色的鲜艳围裙,背后的桌子上摆好了几大盘各种口味的甜甜圈,柠檬、肉桂、椰蓉、蓝莓……还有我们记不住名字的当地野生莓果,一块五一个任君挑选。在船上坐了一天,见到新鲜甜食的乘客们个个两眼放光,毫不犹豫地掏出钱包,一买就是一打。


Lyra:食指大动的Eric也想买一打,拿回船上攒起来慢慢吃,被我赶紧拦住——甜甜圈这种东西趁热才美味,咱俩买四个就足够啦。


排队的间隙,大家纷纷和女主人闲聊起来。一问才知道,她和丈夫大半年都住在美国本土的华盛顿州,只在夏天到Chignik暂居。白天男人出海捕鱼,女人就留在家里做点点心,卖给镇上的其它居民。最繁忙的当然就是渡轮经过的日子,她早早起床忙活了一上午,才给我们这些乘客做好了一百多个新鲜出炉的甜甜圈。


Eric:有人问这家店叫什么,她哈哈大笑——“我这儿没有名字”。想来也对,在这连餐厅都没有的小镇,给店铺起名字似乎才是多此一举。


之前带路的船员一直站在旁边,等乘客们心满意足地挑完离开,上前把剩下的甜甜圈一个不落全部买走,还贴心地付了厚厚一大叠零钞,说是船长特意叮嘱的。目睹这一幕,我们忽然意识到,怪不得越是阿拉斯加偏远小镇,刷卡消费反而越普及。因为当地没有银行,现金尤其零钱的供应都成问题,这家店就得靠渡轮每两周带来一美元纸币,才能应付给顾客找钱的需求。


——论Tustumena号对阿留申当地生活的重要性。





在阿留申航线上最小的码头,我们得以亲身体验Tustumena号一个独特的设计:电梯。


美国本土的大型渡轮多数都是两头开口,船停时挡在最前面的铁板放下来,自动变成供汽车进出的斜坡。一头上一头下,确保装卸的效率最高。但这有一个前提条件:码头必须足够大,至少得和渡轮等宽。简单的前提,在基础设施落后的阿留申却成了难题。即使Tustumena号已经设计得尽量小,像Chignik这样不足百人的小镇,也仍然没能力修建足以和它对接的码头,“电梯”于是应运而生。


它是个用低效率换取高适配性的办法。渡轮中部偏后,有一个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以及上下升降的金属平台。靠岸时,Tustumena号垂直于码头对准栈桥,要登船的车先驶上平台,再转九十度并降到下层甲板,然后才能开进底舱深处,和船平行停放。电梯的长度大约十米,小轿车保险杠挨保险杠勉强可装两辆,大一些的皮卡每次只能运一辆。因为电梯与两头开口的设计不兼容,即使在大港也得采取相同的办法,让车一辆辆地低效进出。每到一站,渡轮都要停留至少一个钟头,就是为了给这种装卸方式留出时间。


Chignik的码头实在太小,小到连给人走的舷梯都放不下,乘客必须跟车一起使用电梯进出。我们怀揣热乎的甜甜圈走回来时,距离渡轮离港还剩大约三十分钟。六月是淡季,车辆早已装卸完毕,只等着最后几个流连忘返的旅人登船。栈桥上,来送客的本地居民正与朋友告别,他家的黑色大狗一直站在船边,目送着升降平台载着我们缓缓下沉。


汽笛长鸣,Trusty Tusty又一次出发了。









从下午到晚上,漫长的航程把渡轮变成了一个大号沙龙,来自天南海北的旅人们许是看腻了带上船的小说,陆续在前舱坐下随意聊起天来。


除了通勤的本地人,Tustumena号上的主流人口无疑是退休的老年夫妇,和我们岁数相仿的年轻人(抓紧扮个嫩)大概不是在科罗拉多登山滑雪就是在佛罗里达晒太阳泡夜店。


选择阿留申渡轮而非传统游轮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印象最深的是一对儿七十高龄的科罗拉多老夫妇,说他们已经去过了美国全部国家公园(我们现在还差两个),这次是专程来渡轮上猎奇。还有从Kodiak上船的一大家子韩国人。年轻的夫妻俩很是健谈,他们平时在首都华盛顿生活,此行带着一对儿女和公公婆婆坐船去阿留申。一开始没听到他们说英语,我俩还没敢去搭话,此时才知道夫妻都是美国出生的ABK,只有和父母沟通才说韩语。


不知才几岁大的两个孩子,日后会不会记得此刻的航程,又能不能理解这是怎样壮阔的旅行。


当然,我们最佩服的还是敢于独自踏上漫长旅途的人。一个日本小哥从上船就睡在对面的卡座,要么在一个牛皮本子上不停的写写画画,要么翻阅一册日文的阿拉斯加指南。他似乎英语不太好,见人总格外友好地点头微笑,但也不说话。在船上三天三夜,从没见过小哥去餐厅点菜,只看他到了饭点去接热水泡面,跟我俩面包薯片牛肉干的伙食标准差不多。

 

Lyra:在船上休养生息了两天,打喷嚏流鼻涕的感冒症状见好,但我的嗓子却失了声,几乎说不出话。所谓的和别人“聊天”,只是像个哑巴一样在旁边听着(并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还得靠Eric解释“她失声了不是懒得理你们”。哎,长这么大都没这么沉默过。后来证明,这是我人生中最重的一次呼吸道感染,两三个月之后才慢慢能够发声。本来嗓音就不够娘,这下又公鸭了一个度,生这场病简直亏大了。








渡轮再次停站时已近午夜。十一点一刻,北纬五十五度的天空正是日落时分。头顶的阴云从下午开始渐渐散开,黄昏笼罩在漫天的温暖霞光中,暂时驱走了阿留申惯常的冷峻气息。


Sand Point的码头离镇中心很远,停船仅仅一个多小时,我们只能站在堤岸上遥望着远处的东正教堂,来不及走过去认真探访。这里人口近千,显得比Chignik热闹了许多。栈桥上,来接人或送人的车早早就已抵达,等待Tustumena号带来或带走他们的亲人朋友。难得不下雨的天气里,大人把小孩抱到车前盖上盘腿坐下,一起看着每两周经过两次的大船。


Eric:我站在舷梯边等着Lyra拍晚霞,旁边一个满脸胡茬面相凶巴巴的大叔晃悠着走过来,一手夹着根烟一手端着杯咖啡,这边抽一口那边喝一口。多年在美国本土的生活经历,让我有点本能地想要躲开些,谁知他却主动过来搭讪。岛链居民真是人不可貌相,大叔一开口,和善温柔的语气跟外表判若两人。细问才知道,他给Sand Point本地的渔业公司打工,已经很久没回到过“正常世界”了,这天无聊来码头随便晃晃。望望头顶仍未褪色的彩云,大叔忽然叹了口气,有点莫名其妙地念叨了一句“好想吃汉堡包”——看来,每天吃三文鱼帝王蟹也是会吃腻的。


新的一站,又给渡轮带来不少新乘客。两个十五六岁的中学生跑到舷梯下面,又拥抱又挥手地跟小伙伴们一一告别,说着“see you next year”。她们口中的“明年”,大概是九月开始的下一个学年。美国的中小学学期很短,五月中旬就早早放假。小姑娘们的夏天,想必要在航线终点的乌纳拉斯卡度过——对阿留申岛链来说,那里无疑是繁华的大城市了。


跨过西经一百六十度线一路向西,距离乌纳拉斯卡还剩下三十四小时。








这是“阿留申日记”系列的第三篇,龟速更新中~


前两篇戳这里↓

阿留申日记 | Day 0:出师未捷身先病

阿留申日记 | Day 1:在渡轮上睡硬座是种怎样的体验


两年半以前的文章戳这里↓

远航78小时 | 阿留申群岛,比远方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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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远夏


远(Lyra) & 夏(Eric),2002年在中学相识,2010年夏天终于初次结伴旅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现同居旧金山,但很快就要居无定所浪迹天涯。


风光喵。十几年前跳了拍照的坑,近年来越陷越深。约伴时的独裁领队,旅行中的靠谱向导。2008年来美,足迹已经踏过全部50个州,和57/60个国家公园。斯坦福地球物理研究生在读,理想是去北冰洋岸边挖石油。


风光喵专职司机/背包侠/经纪人。遇到风光喵之前是独行侠一枚,国内只有4个省没去过,在美国也走遍了50州。北大广告系不务正业4年,美国艺术管理硕士。业余乐手/律师/码农/会计/厨师……传说中的什么都会一点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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