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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蓬:最最遥远的路 ——胡德夫老师访谈记

周云蓬 汉尊2 2020-01-21


胡德夫,一位台湾地区殿堂级民歌手,出了他的第三张个人唱片《芬芳的山谷》,比之前两张唱片《匆匆》《大武山蓝调》,《芬芳的山谷》更加温情内省,里面有怀念母亲的《芬芳的山谷》,有致敬老友李泰祥的《橄榄树》和《答案》,有与星云大师合作的《流星》,还有卑南语史诗作品《大地恍神的孩子》。他唱的《美丽岛》《大武山美丽的妈妈》《太平洋的风》成为中华民谣新的里程碑,胡德夫这个名字也成为文艺青年心目中标杆式的人物,意味着黄钟大吕、热爱自然、关心民间疾苦、磊落向上、大丈夫气。


牛背上的小孩


太平洋的风吹白了歌者的头发,吹得钢琴键黑白翻涌,我听到胡德夫老师的歌的时候他已经年过半百了:


温暖柔和的朝阳


悄悄走进东部的草原


山仍好梦草原静静


等着那早来到的牧童


少年乡情的吟咏要经过许多光年才会到达远方人的耳朵里。


周:您的歌里经常出现大武山,能不能讲讲大武山,您在那里曾经有怎样的生活?


胡:我出生在台东海边的一个港口也就是成功渔港,当时我父亲在那里任职,不到三岁就全家搬到大武山中的排湾族嘉兰部落KA-ALUWAN。在大武山中的那段童年是我记忆中最美的时光,那是一个满山月桃花和飞舞的蝴蝶的地方,溪谷中也经常披着彩虹,那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的童年。


周:您说您小时候还放过牛,在放牛的时候您唱什么歌,小时候唱歌得到过肯定和鼓励吗?后来您创作的《牛背上的小孩》和那段生活有什么关系?


胡:其实小时候我很少唱歌,可能是因为住在排湾族部落里吧,会唱歌的人真的很多,所以当时害羞的我很少开口,直到我到台北淡江中学读书后,在外国音乐老师的教导下才开始唱歌。记忆中放牛的时候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看着天上的苍鹰,学苍鹰的叫声,或是学着当时很流行的漫画书中的主角,把牛当作坐骑在山里四处玩耍。后来在台大读书去咖啡店驻唱的时候受到李双泽的鼓励,才把这段童年的回忆写入歌里,写了《牛背上的小孩》这首歌曲。


周:您的哥哥是双目失明的视障人,在童年他对您有什么影响和启蒙?


胡:我的大哥是促成我离开家乡到台北读书的人,也是我读书的启蒙人,小时候因为大哥失明的缘故,当时才读小学的我就常常被他要求念书给他听,所以每天念书、念《圣经》给大哥听变成我的功课之一,会离开家乡也是大哥到台北治疗眼睛时,在马偕医院听闻淡江中学有给原住民小孩的公费奖学金名额,因此小学六年级时他帮我报名带我去考试,也在他与父亲的坚持下,我才踏上外出求学的旅程。


周:您的父亲是卑南族,您经常用卑南语来吟咏山海,能不能介绍一下卑南族现在的生存状况?


胡:虽然我的父亲是卑南族,但我们全家是住在我母亲母系排湾族的部落里,能够说卑南语与排湾语的我,更多是受到妈妈的影响,记得她常常跟我们说不要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要我们不要忘记自己的语言与文化。小时候我们在外跟部落里的其他人讲排湾语、回到家里讲卑南语、上学讲普通话,从小就是三语都学。卑南族的人口数不算多,但是一直是分布在台东比较富庶的平地部落里,我们家住在比较山区的排湾部落,算是比较特殊的情况。


周:您是在淡江中学上学时学的钢琴吗?在那里您受到怎样的教育?您的校长陈泗治曾经给您怎样的启迪?


胡:说来惭愧,我的钢琴算是半路出家自学而来的,小时候在嘉兰部落的小学里有一台风琴,从小对音乐有兴趣的我就不时会去摸摸那台风琴,并请当时负责司琴的学姐教我。在淡江中学的时候,因为是拿奖学金就读的清寒学生,学校工读安排我打扫琴房,所以经常借着打扫琴房的机会跟同学借时间自己摸索。音乐跟英文的养成真的非常感谢陈校长,还有校长从国外请来的音乐老师。记得那时候校长每周都会集合两千多名学生齐聚礼堂,指挥我们学唱歌。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人,我很震撼,看着亲自弹琴领大家歌唱的校长,我想着,有一天要成为那样的人。后来一方面在校长的鼓励下,另一方面,当时来自国外的音乐老师也把包含我在内的四个原住民学生组成四重唱,教我们唱一些黑人灵歌、蓝调、西洋民歌、民谣、基督教福音歌曲……从此启发了我对音乐的方向。


周:您曾经写过一首回忆初恋的歌曲《枫叶》,这片叶子后面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初恋故事?


胡:这是我高中时期谱写的一首情歌,也是我作品里唯一的一首情歌。那是高中时的一个暗恋的故事:“她缓缓走下阶梯,抱着书,裙摆飘逸,枫叶翻飞啊……我常常在长梯下故意看书,却是在等她经过。”那时我高中学妹在初中部,后来初中毕业后,学妹考上其他高中离开淡水,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络了。其实我们连手都没牵过,可能因为当时年轻的纯纯的爱是那么的单纯美好,这样的情怀带给我无限美丽的回忆。


美丽的稻穗


丰收了,却没有人,大地如此荒凉。人们怀抱粮食呼唤和平,敬拜祖神,为死者招魂。胡德夫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蓝调,一支旋律涌起坠落再涌起,仿佛太平洋千万年冲击海岸的波涛。哪里有善男子善女子的哭泣,哪里就有蓝调暗黑的土壤。


周:您的音乐里除了原住民的部落灵魂之外,还有流动的布鲁斯元素,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接受这部分西洋音乐的?当年您在“哥伦比亚使馆”咖啡馆唱的都是什么歌曲,当时常去听歌的都是哪些人?那时候能靠唱歌的收入养活自己吗?


胡:对于蓝调音乐的熏陶是来自淡江中学求学的那段时间,音乐老师跟修女常常教我们唱一些黑人灵歌、蓝调歌曲,其实等到年纪大一点才发现,蓝调的元素是存在于血液之中的,蓝调音乐的形式与我们排湾族有上千年传统的咏叹非常类似,那是一个简短乐句透过不同的情感不断反复地咏叹,我也常说我们的排湾族的咏叹是深蓝调。


当时我在哥伦比亚使馆附设咖啡厅的一个角落里弹吉他唱歌,因为在当年那是少数可以喝咖啡又不太会清场打扰的空间,慢慢地演变成为当时的艺文人士汇集的地方,名画家席德进画着素描,国画家张杰则挥毫画荷花,知名歌手与主持人洪小乔埋首整理歌谱,当时还没成名的女演员(胡茵梦)、云门舞集的林怀民,逃学来的张艾嘉,还有一堆艺文界的朋友,当然也包括李双泽、杨弦、侯德建……


那段时间我同时打三份工筹措我父亲的医药费,白天去纺织公司当英文秘书,晚上除了唱歌,还去一家铁板烧餐厅打工,学业也就这样荒废了。但是也因此意外地走上了歌手与创作的路。


周:李双泽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要发起“唱自己的歌”运动?您第一次唱《美丽的稻穗》是在什么情景下?《美丽的稻穗》是有关丰收的歌吗?


胡:李双泽应该是个先知吧:印象中某个夏日,李双泽那时已经连续来了好多次哥伦比亚使馆咖啡厅听我唱歌,他走到小舞台面前对我说:“你有歌吗?听说你是卑南族的,不然你唱一首卑南族的歌给我们听嘛!”当时根本不会唱的我不知如何应对,李双泽见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抓起他的吉他说:“我是河洛人,不然我先唱一两首我们的歌给你听好了。”李双泽唱了民谣歌手陈达故乡的闽南语歌《思想起》之后,他说换你了。我想起爸爸每次喝酒后常常会哼唱的那首,他同学陆森宝创作的卑南民谣,凭着印象虽然唱不全,但也就硬着头皮蒙混过关,这就是第一次唱《美丽的稻穗》的那个场景。歌声一停,全场起立鼓掌。


怎么唱自己的歌会引起这么大的回响?当时驻唱才一阵子的我,很少有这样大的回响,而李双泽说,原来我们有歌啊!似乎这一天我们心里都有了答案,唱自己的歌啊!于是之后我就在李双泽的鼓励下写了《牛背上的小孩》《大武山》……这些歌曲。而李双泽也写了《少年中国》《老鼓手》,后来杨弦也加入写了余光中的诗《乡愁四韵》,就这样彼此交流开始唱自己的歌。一九七三年李双泽在国际学舍帮我规划了“美丽的稻穗”演唱会,那次我除了唱自己的歌,也帮李双泽跟杨弦发表他们的作品,像是《少年中国》《老鼓手》《乡愁四韵》……就这样我们不知不觉地走入了一个新的歌的时代,后来演变成校园民歌的风潮。


《美丽的稻穗》其实是一首思念与反战的歌曲,陆森宝创作的当时正是金门炮战的时候,他见到族里大部分的男丁都被征招去了前线,大意上是说:田里的稻子开满了花,如此的美丽,遥寄给在金门的你们,希望你们可以早日回家,一起看到这个景象……是丰收,也是思念,更是遥寄给远方的亲人啊。


美丽岛


隐秘、美好的山和水,最终总会遭遇人,要连累它们为人注目,为人流淌,河流无法绕过人群流入大海,歌唱者要穿过政治、社会、纷争,在其间修正道路、扶起同类、携家带口,回到故乡。


周:您的音乐不光可以陶冶心灵,也曾推动了台湾地区社会的进步,在参加社会运动、争取族权行动中,有什么让您难忘的往事?曾经和您一起歌唱的杨祖珺在您的记忆里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胡:一九八四年六月位于土城的海山煤矿发生灾变,当我跟朋友们得知后就冲去现场救灾帮忙,当时看到很多死难的人都是我们原住民的同胞,而他们饱受雇主歧视性的待遇,获得的赔偿不到汉人的一半,有的甚至连基本的社会保险都没有。那时候淡江中学陈泗治校长的话在我脑中回荡:“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于是我写了《为什么?》,也是因为这次的灾变的冲击,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创立“原住民权利促进会”,推动“原住民族正名运动”以及原住民的平权运动。那场灾变中看到的一具具从矿坑抬出来的充满的灰尘的尸体与受伤的人们,让我非常震撼,也是让我更坚定要推动原住民平等权利的运动。


那段时间只要跟我沾上关系的人都会倒霉,被当局刁难,所以我就跟许多朋友渐渐地疏远了,因为不想连累他们,而跟我一样冲动的杨祖珺就成了彼此支持的好友。天地之大,哪里有人我们就唱到哪里,唱给工人听,唱给农民听,大地就成了我们唱歌的舞台。


周:歌曲《美丽岛》跟历史上的“美丽岛”事件有什么关系?看《美丽岛》歌词,它是一首吟咏人与自然的山水牧歌,怎么就成为了一首具有政治倾向的歌了呢。


胡:其实这首歌曲是李双泽的遗作,是一首很单纯颂赞大地的歌曲,一九七七年那年在李双泽的遗物里面发现了一卷录音带还有歌谱,于是我跟杨祖珺漏夜整理,隔天在他的告别式里一起演唱为他送别。


至于被贴上政治标签那是之后的事情,一九七九年一群当时不见容于国民党的异议分子用“美丽岛”这个名字创立《美丽岛》杂志……之后发生了“美丽岛事件”,自此这首歌曲也就被贴上了政治的标签。


但是这一切都跟这首歌曲的原意不同,这首歌曲的原意是很单纯地颂赞大地,赞美我们故乡的一首歌曲。而歌是世界上最纯净的,没有任何党派或是政治色彩。


周:在台湾地区解禁前,您的演出曾经受到过封杀和打压,有何惊险的歌唱经历?


胡:那段时间其实被警方盯梢、拔电刁难这一类的事情很多,有一阵子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惊险事情真的不少,但是比较特别的记忆是我后来听朋友转述,才知道当时也有人到老家威胁利诱我妈妈,想要用一大笔钱收买她,要我母亲叫我不要再搞原住民平权运动的。我妈妈跟那个人说:“我的孩子是我用芋头、地瓜、小米养大的,我不需要你们的钱。”于是当那个人威逼说如果不从就要把我关进绿岛监狱当作威胁时,我妈妈回应他:“我的孩子在外面我一年见不到一两次,你把他关在那边最好,这样我就能够每天从山上看到绿岛,我好久都看不到我的孩子了。”而他们后来也就知难而退了。


芬芳的山谷


歌者老去,母亲在土地里仍然年轻,一个眼神就可以指引游子的方向。母亲睡成了一泓泉眼,睡成了大武山,睡成了整个记忆中的故乡。凭借五十年野马尘埃的歌唱,大武山的鹰越飞越远。大陆上有更多更高的山等待飞跃,但是母亲睡梦中的一个眼神就可以把他拉回。垂天的羽翼收拢,一片月桃花瓣飘回家。


周:《芬芳的山谷》这首歌是写给您母亲的,还有《脐带》也是写母亲的,您母亲是位怎样的人?她听过您的演唱会吗?


胡: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有语言天分的人,我可能遗传到她这方面的天分,所以对于语言特别有兴趣。在我眼中她当然是一位独一无二的伟大女性,也是在我背后支持的力量。她总是用眼神给我鼓励、叮咛,甚至是责难,基本上有时候她根本不用说话,只要一个眼神就可以让我得到力量。


《芬芳的山谷》原本是写给我母亲的一首歌曲,但是一直没有完成。二〇〇〇年她过世的时候我写了歌曲中的几个段落,在她的告别式上送给她,之后就放着,直到二〇一四年才正式整理修改完成了这首歌曲。这首歌是写我的母亲,也是写我的故乡,当然也是写大地,都是孕育我们与滋养我们的母亲。而《脐带》则是写我的母亲,以及与亲情的牵绊。


周:二〇一四年一月李泰祥先生去世,能不能谈谈您印象里的李泰祥老师?在李老师众多佳作中,为什么选择翻唱《橄榄树》和《答案》放在新唱片中?


胡:“李双泽让我们相信,我们可以在最荒芜的土地上种歌。”而李泰祥则是从古典音乐殿堂下来关怀民谣、校园民歌的重要推手。李泰祥老师的父亲跟我父亲是高中同学,而我则是在跟万沙浪组潮流乐团时认识他的,那时候他是我们音乐上的指导老师。而后不论是在哥伦比亚使馆咖啡厅驻唱或是在民歌创作上,我们都经常一起交流。关于这两首歌曲,我依稀记得当年在他家,他还在谱曲构思时,我坐在他家客厅钢琴上看着手稿的景象。当时我们还曾经一起哼唱过这首歌曲,而每次到了句末我们总情不自禁地把橄榄树唱成槟榔树,对啊!我这辈子还搞不太清楚橄榄树长甚么样子,但是槟榔树那真的是我跟他这两个台东子弟的乡愁啊。


二〇一四年初李老师过世,所以我特别想以这首歌来记念他,而《答案》则是呼应我自己的另一首创作《流星》,似乎这两首歌曲冥冥中就应该放在一起啊,希望在这短促的人生中我们都能找到答案。


周:这次《芬芳的山谷》专辑收录一首长达十一分钟史诗级的用卑南母语创作的《大地恍神的孩子》,这首歌有具体的戏剧情节吗,它的史诗性是怎样表现出来的?


胡:《大地恍神的孩子》是我首度以卑南语完成的音乐剧格局的创作。全曲行进中琴声与人声交会撞击,由荒冷晃游到失魂吶喊,由幽黯哽咽到灿亮醒悟,录音的时候完全是一气呵成。


《大地恍神的孩子》全曲十一分钟,有六段歌词,开头从我小时候开始讲起,如何从山谷跟着哥哥,辗转来到都市,而后又搭着火车来到台北,之后开始在都市中恍游数十年,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祖先们来看我,她们看我似乎惊慌痛苦,于是叫我歇息叫我不要再挣扎了、不要再乱冲了,要我找回来时的路。梦醒来后恍然大悟,决定回到家乡,那舒适的阴凉的风口处。


《大地恍神的孩子》的这个名字是呼应我们卑南族的人生观,我的母亲是继承卑南族部落巫师的地位,她常常会用很多故事告诉我们关于卑南、排湾族的传说,让我们了解自己族里的历史与人生观。记得有一个故事是这样说的,造物主就是把我们放在这里恍游一下,等到时间到了就回去了。而这首歌曲也是我第一次,全部以卑南语表达,完成这首长达十一分钟的叙事性的母语创作。而它似乎也是我人生的缩影与写照。


周:您在台东开了一个牛肉面馆,生意怎么样?是您亲自在经营吗?一碗面多少钱?台东遍地是您的亲友,有赊账或不买单的人吗?


胡:“喜来东牛肉面店”生意还可以,是我太太在经营的,我没事也会到店里坐坐,其实店里除了牛肉面也有鸡肉饭、割包等台湾小吃,东西都是纯天然精炖的,招牌牛肉面的套餐比较高价一点,但是其他的菜则跟坊间差不多,店里也放着我的平台钢琴,没事下午我也会去店里练琴。我们原住民是很爱好分享的,其实不会有不买单的人,是我太太比较怕我乱请客。


最最遥远的路


明天以及未来是最最遥远的路,大大小小的舞台是最最遥远的路,不断邂逅热爱你的人是最最遥远的路,少喝酒多游泳血压正常血糖稳定是最最遥远的路,汲取母亲的泉水分给口渴的路人是最最遥远的路,活到老唱到老是最最遥远的路。


周:这里的歌迷对您的音乐也十分喜爱,您感觉海峡两岸听您音乐的孩子们精神状态有什么不同。到现在为止,您比较喜欢哪些城市?


胡:感觉这里的年轻孩子很专注,对于喜欢的歌曲会投入很多心力去研究,而台北的歌迷可能因为吸引他们的事务比较多,则显得没有那么专注。不过两边的歌迷都一样很热情。


其实大陆虽然去过很多趟,但是很多地方都还没去过,总觉得每个城市有不同的面貌,像是杭州、上海、广州、成都、重庆、昆明、长沙我都很喜欢。另外,我也很期待可以有机会去见见很多我没见过的地方,相信会有不同的感受。


周:新唱片发行后,有什么巡演有计划吗,能否去大学做讲座,大学生们对于您的音乐更热爱,但是多数学生少有机会去现场?


胡:二〇一五年正在计划《芬芳的山谷》的新巡演计划,希望可以有机会到不同的地方去走走,听经纪人跟演唱会的制作人说,广州、重庆、成都、上海、北京都有计划要去,但是也希望可以去去其他的城市跟当地的人们交流。


二〇〇六年在北大的百年讲堂演出感觉很特别,去年底也在广州大学城做讲座,跟学生们交流。希望未来可以有更多机会能够跟大学生们多多接触,多办一些相关的讲座,多听听年轻人的感想应该可以让我有更多的灵感吧。


周:您曾想把您传奇的生活写成一本书吗,半个世纪的台北,一个歌唱者的见证?


胡:我总觉得过去这五十年我在台北遇见了一个时代,也遇见了许多精彩的人物,希望有机会把一九六二到二〇一二年我搬回台东的这段期间,这五十年的点滴写成一本书,看见这个时代的转变也看见许许多多的人的故事,目前正在着手写大纲,希望未来能够把它完成。


周:有机会来大理喝木瓜酒吧,在苍山洱海间放上您的钢琴,搞一个“彩云之南胡德夫露天音乐会”?让大武山的鹰飞到苍山来。


胡:那是一定要的,也期待今年希望也可以跟云蓬有机会一起到处走走唱唱,苍山洱海那当然是一定要再度造访的。


文章来源:随读随写(ID:IslandofHistory)


附:

周云蓬和胡德夫,两代民谣歌手的相会(摄影 / 绿妖)


海水巨钟胡德夫

文|周云蓬


初见胡德夫,握手,粗壮有力,宛若熊掌。捎带着一摸,他还有个装满了火焰烈酒的大肚子。


我刚从他家乡台东回来,跟他说,听太平洋涛声轰隆隆地从地心深处喷发而出,站在海滩上,仿佛千万座装了轮子的大山迎头撞来。他笑答,那是他的胎教之地,母亲在太平洋边怀上了他。他的血管里流淌着海水,太平洋是他的启蒙老师。


第二个老师,是他九岁失明的哥哥。哥哥热爱《圣经》,苦于目盲不能阅读,每日抓童年的胡德夫代读。趁哥哥苦思冥想之际,胡德夫会偷偷地翻几页儿童漫画。《圣经》博大精


深,有不认识的字,就要马上查字典,这本世界之书,竟然成了胡德夫的识字教材。


年复一年地诵读,《圣经》里的句子他都能背诵如流了。后来,中学考试,仅凭胸中一本《圣经》,他在几百名考生中脱颖而出,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淡水中学。现在回想起来,他真心感激哥哥的一片苦心,他说,哥哥失明了,但是他看得远。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说自己还有个弟弟,也是九岁失明,我心里嘀咕,您家也太不幸了,然后听他说:“弟弟就是你。”吓得我连忙起立,这份荣耀实在不敢当。


那时的淡水,文艺精英风云聚会,胡老师在酒吧夜店里弹钢琴唱歌,唱的大多是西洋老歌。我问他钢琴是咋学的,他说就是摸索着边唱歌边学习,很多都是即兴弹奏。这个我能领会,自己学吉他也是这个路子。所以到如今歌虽相同,可在不同的现场,会有不同的变化,仿佛海浪千万年周而复始,而每一个具体的海浪涌起、破碎,都是一场新的生命。


话说胡老师英文歌正唱得起劲呢,踢场子的人来了。一个年轻人问:“你是从少数民族部落来的,那你会唱你家乡的歌吗?”这个质问者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李双泽。我问胡老师真实的李双泽是个怎样的人。他说,外表看像个农夫,其实他又画画又写歌,且做社会运动。他影响了很多人,属于那种先知型的艺术思想家。就是这个农夫一样的年轻人,推动了台湾民歌运动的轮子。当轮子承载很多人的心加速向前时,他却因为救人溺水而亡。朋友们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遗作《老鼓手》。这支歌将在未来的岁月里大放光芒。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只是一粒麦子;若是落在地里死了,就会结出许多粒麦子来。”李双泽启动了胡德夫新的生活,最初的启蒙老师太平洋召唤他,故乡的土地等待他重新扎根。“最早的一件衣裳,最早的一片呼唤/最早的一个故乡,最早的一件往事/是太平洋的风徐徐吹来。”胡德夫离开淡水,十年时间走了三百多个部落,听过多少山歌,有多少荒山之恋,他没讲。


胡德夫仿佛被历史遮蔽了,又从另一个时间的路口突围而出。某年,龙应台想做一台演出,想起了消失已久的胡德夫,好不容易托人联系到他,胡德夫出现了,穿着短裤,脚蹬木屐,一身山野气,然而他这时唱的不再是西洋歌,而是《牛背上的小孩》,是《美丽的稻穗》。他背着山,揣着海,成了一个真正的民歌手。


谈话间,胡老师的妻子坐在旁边。朋友告诉我,胡老师的妻子很像圣母玛利亚,然而胡老师自己觉得她更像蒙娜丽莎。胡老师说,她是他在走部落的路上邂逅的,他求爱的方式就是对她掏心掏肺地唱歌,唱了几天几夜,终于赢得美人心。


我询问胡老师的酒量,他声称发挥好了能喝四瓶金门高粱酒,一旁的“蒙娜丽莎”马上善意地阻拦并解释,那是年轻时候的事。我们见面的地方是一个有钢琴有歌手驻唱的咖啡馆,谈高兴了,胡老师要现场为我们唱几首歌,这时,灯火已阑珊,音响已关闭,胡老师说不用话筒,就是钢琴人声。我端一杯威士忌站在钢琴旁,这可是VIP待遇。


琴声如海水,歌声如巨钟。第一首歌是《太平洋的风》,我手按住钢琴的侧板想,自己即使不靠耳朵,光凭触觉,也能感觉到他汹涌如海洋的音乐律动。紧接着是《大武山美丽的妈妈》,这是台湾日据时代流传在部落里的民歌,后来被胡老师重新填词:你是带不走的姑娘,是山里的小姑娘。


因为有好多山里的女孩被骗到城市做雏妓,此歌用来抗议这桩罪恶,唤醒人们麻木的良知。


胡老师2011年要在大陆发行他的新唱片《大武山蓝调》,他在文案中这样写:“我是大武山天空的一只老鹰/我从我的皇宫出发,飞过了/广大的森林,飞过了美丽的小米田/飞过会唱歌的溪流/我一直飞,飞到了壮阔的太平洋上……”他也将飞到大陆,做一系列的演出和讲座,我极力游说他来绍兴,夸那里的黄酒、老街多么好,当初我就是这么被鼓动去的。结果还是有效,胡老师欣然答应,绍兴歌迷有福了,我这个文化大使不辱使命,回头绍兴人民要奖励我几坛花雕的。


选自周云蓬《绿皮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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