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家陈氏,我纷霏的追忆》
作者:陈俊杰
“什么?娃儿死了?昨天还好好的,又没病没灾的,怎么会死?”三爷和保保听了都大吃一惊。四哥解释说:“昨晚睡觉,菊仙不小心把娃儿压着了。”“哦!”“没球出息,带个娃都带不好!”三爷有点愤怒。一家人十分痛惜,这可是陈家的第一个孙子,怜爱和痛失折磨着家人。
产妇在睡觉时压死娃原来听说过,但十分少见,哪知这少见的祸事会降临到陈家屋里呢?保保就觉得菊仙命硬,连儿子都被她压死了。四哥泪涟涟跑去埋葬孩子时,保保也没听见四嫂哭一下,因而对她更不满意了。她嘴里没说什么,但再看到曾菊仙时眼里就有了防备,总怕她又干出什么对全家不利的事来。一九五六年注定是个多事之年,连四嫂生了个儿子也会被自己压死,似乎预示着后面的路更加诡异莫测。
那时,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农业合作化运动,家里的土地,农具耕牛都归公了,家里的人都成了社员,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分粮分钱。这期间农业合作社发生了不少不符合合作化运动的事:比如农业社的干部多吃多占,或者社员上山扳个包谷回来烧着吃。秋天收的稻谷都是当众收晒,称量入仓,准备分配,但是收回的黄豆却要晾干再打豆子。由于我家房较宽,猪圈牛圈上木梁较多,所以有一部分黄豆就晾在那些梁上。有一天下雨,一家人在家无事,三爷就从梁上收下两把黄豆,剥出豆来磨豆腐吃。这事大家自觉认为属于家丑,不宜张扬。但后来不知何事,四嫂和三爷保保吵了架,就跑到外边把此事到处说,弄得三爷保保在众人面前颜面不保。从此一家人不能和睦相处了,四嫂和四哥也吵闹不已,闹得要离婚的地步,但没有离成。到一九五八年成立公社公共食堂,四嫂干脆搬出去自己过,虽然四哥当伙食团长,她仍和家里及四哥不来往。直至一九六一年伙食团解散,家里情况比其他人好些,她才在亲友们劝说下回了家,并保证说要尊敬老人、好好过日子。 一九五六年九月,我进入满井读高小了,心里很激动。那时的人民政府重视教育,但人力财力物力有限,大部分儿童只能读完初小,能念高小的人是少数。虽说双龙小学当年考高小考得不错,但锡家沟也只有我实际上了高小。 这满井是区政府所在地,场口有一口水井,一年四季,无论天干雨涝,这口井的水都是满满的,还向外流淌,故这个场镇得名为“满井场”。场镇上的人都在这口井里取水家用,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无论怎么打水,井水都是满满一汪。按照风水学说,这可是“龙眼”之地。
满井在乡下人眼里是个大地方,每月逢二八五,周围几个乡的农民都到这里赶街,卖自己种的蔬菜、水果、粮食,或者猪牛羊鸡鸭鹅狗猫等……赶场的人摩肩接踵,挤满整个街道。当时,成都至乐山公路已修通且通过满井场,好在当时车很少,偶尔来一辆,遇到赶场,只能缓缓爬行,没听说发生过什么车祸,只是要通过这条拥挤的小街挺费功夫,考司机的手艺。 锡家沟离满井有八里路,我一开始天亮早出落日晚归,没觉有什么困难。早晨吃下一碗红苕稀饭,背上书包,提着一碗保保从稀饭中捞出的米饭,就飞跑着向学校去,大约四十多分钟就可见满井的水井了。当年的满井小学五年级有四个班共两百人。周围几个乡的娃都来这里上高小。我们五年级一班有五十个同学,班主任是一位姓杨的男老师,有二十七八岁。去报名时他看我身材,又听我说叫陈俊吉,他就问我:“你叫俊吉,你识时务吗?”他见我愣着脑袋不知所措,又说:“识时务者为俊吉嘛!” 大约他看出我与大哥长得有点像,就问:“你是不是陈俊良的兄弟啊?”“是!”我有点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大哥叫陈俊良呢?“不要奇怪,我和你大哥是同学,只是他读了一期就不读了,可惜了,他的成绩挺好的,他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他原来在简阳建设科工作,现被保送去四川省农业学校读书去了。”“哦,他倒赶上好时机了,如果他回来了,叫他来找我耍噻!”一进校就遇上了大哥的同学当我的老师,心里有点高兴,他又是班主任,所以我心里就默认他当大哥了。 高小课堂的内容很丰富。除了语文算术外,还有历史、地理、自然、音乐、美术和体育。这些新课程我都很感兴趣。教历史的是一位姓许的老教师,大约五十多岁了。他教历史课如同讲故事一样,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经过及评议,一一娓娓道来,如老爷爷说书,听得你不知不觉到了下课时间,都不情愿站下课。从地理老师那里,我才知道:人类住的地方是个星球,叫地球。我们的家,我们的仁寿县,中国,还有好多国家都在这个地球上。这太令人惊奇了。我们的家园怎么会在一个球上呢?不是说天圆地方吗?后来老师拿来了地球仪指着说:中国在这里,四川在这里,仁寿县在这里,满井大概在这里,还指出了苏联的位置,日本的位置,美国的位置,给我留下的印象是美国在中国的球对面,我心里还琢磨:我们站在地面上,那美国人是不是倒立着啊?他们怎么过日子啊…… 自然讲了些生物生产的知识,还算不太陌生,能搞得明白。美术又叫图画,就是画画,音乐就是唱歌,体育就是跑步做操打篮球,都是些玩儿的事。就是打篮球时由于我的个子小,抱着个篮球在胸前,挡住了胸和下半个腹部,怎么投怎么丢……像我这样小个娃儿看来不适合打篮球。上满井高小,确实让我开了眼界,同学们都很有兴趣学习,没有听说那个同学不遵守纪律不好好学。不知是我学习努力学习好,还是杨老师是大哥的同学,我被选为少先队的中队长,带着有两根杠的臂章,擎着星星火把的队旗走在中队的前列,左右两边有一名中队委,其中一位是女生,觉得挺自豪挺带劲的。 但是到冬天,上学走路的日子就有些难过了。六点过起床天还未亮,吃完饭走在路上东方也只是鱼肚色一片,高一脚低一脚的往满井跑,走出二三里地天才微亮。如果天不下雨还好,一遇下雨就麻烦了。下大雨时,若未戴斗笠,一身被淋湿自然难过;如果下小雨更糟糕,因为打完谷子后要整治田坎,田坎被加宽抹得光光的,太阳一晒变硬硬的,这小雨一下,田坎变得又光又滑,这种路被称为“硬头黄”。上学时学生们多打光脚,在这“硬头黄’路上行走真如脚底抹了油一样,稍不留神就会滑倒。要是倒在路上那是一身泥,要是倒到田里那就更惨了。这年的冬天特别冷,风霜雨雪时常发生,走在这乡间小路上,肯绝对不是“牧童的歌声多么嘹亮”的那种浪漫。用布带或草绳扎紧棉衣,裤脚也扎紧,头上戴着帽子也遮着耳朵,一边走路嘴里吐出的气立刻变成了白烟。没几年后我看见火车吐着白汽飞奔,就想起那年冬天的我也像火车那样呼啸奔跑在田间。 带去的饭中午学校用蒸笼蒸热了再吃,但一会就冷冰冰的了,又没什么菜也难以下咽。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放学回家的路上实在饿得不行才把剩饭吃了,回到家时已是夕阳西下鸟雀归巢了。三爷保保看见我天天上学的样子和消瘦的身躯,心里很是心疼。那时我十一二岁,身高不足一米二,体重不足四十斤,属于营养不良的情况,但当时我不知原由,还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小矮人。
救星终于来了,三舅到我家串门。他家在镇子场街上,他做着买卖石灰的小生意。保保对他的三弟说:“你看小华在满井读书实在太难了,就让他到你那里,在镇子场读高小,怎么样?”。还未等三舅回答,保保又说:“把云华送到我这里来,我帮你管教,你帮我管教小华。”。三舅一听就答应了:“大姐,好吧,过了年小华就到我那里读书,我把云华送来,请大孃管教管教。” 云华是三舅的独生女,比我大半个多月,也就是我的表姐。由于幼年时母亲不幸病逝,云华姐就由三舅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拉扯大,带成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也属不易。三舅因为云华没有续弦再娶。云华没有妈妈,三舅对她可能有点溺爱,加之街上的娃儿哪个不好耍,哪个不好吃,也没有活路可干,所以娇生惯养,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做不来,不但烧火做饭不会,连碗都难得洗。三舅对此无可奈何,何况又是个女孩儿。云华姐书也算好,读完三年级就不去上学了。前两年送到我家由保保管教了几个月,人变乖了一点,但回家以后又是老样子。因此保保说把云华送到我家由她来管教,三舅马上就同意了。 “要不把老七送给你当儿子,你要不要?”保保对三舅说。“把老七送我当儿子?你们把老七养这么大也不容易,这个以后再说吧!”这样,我读高小的路改道了,要去始建(镇子场)上学了。这一条路的改变不仅改变了我求学的轨迹,也影响了我今后的生活轨迹。 过了春节不久,我就背个夹背出门了,夹背里面放了几件衣物及书包,准备先到满井办转学,然后从满井直接去始建。那时转学也很容易,只要说明情况就是了,像我这样住在舅舅家也可以,不需要学区房证明。 那天,保保把我送到去满井的路口,看着我走向外面的世界。这是我第一次长时间离家,她肯定是不舍的。她站在路口久久的望我,一边用手巾抹眼泪一边向我挥手。我没有哭,但不断回头望她,直到她见不到我的身影,我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到了满井小学找到杨老师,全校老师都在忙开学的准备工作。杨老师听说我要转学,有点不舍,但听说我去始建街上投靠三舅,能避免长途上学风霜雨雪之苦,他就同意了,找校长为我办转学证,又问我:“你转学去始建小学,你联系过没有?” “没有联系过。”“没有联系过,万一始建高小不收你咋办呢?”“没有想过。”我摆摆头,我有限的社会知识,哪想到这些。 杨老师又带我去找校长:“陈俊吉要转学去始建高小,但没有联系过,万一始建高小不收,可否让他回来?”校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杨老师:“尽量吧!今年要转学来的人不少,我也不敢保证你回来一定能在这儿读书,但只要安排得下去就尽量吧!” 于是我告别了杨老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始建走去。从满井到始建有三十多里路,从满井到偏坝河这十五里路我以前从未走过,好在赶满井的人把这条路踩得比较光鲜,所以还算好走,不至于迷路。这偏坝河说是鸡毛小店不是,因为有一条所谓的街;说场镇也不是,它不是来凤乡政府驻地。这条长不足百米的街历史上是重庆到成都的官道,都是青石板路,路两边有数十家茅草屋形成的街岸,街头场尾有“天晚早投宿,鸡鸣出看天”的鸡毛小店。这里不是乡治所在地,所以没有资格赶场,当地的农民要赶场必须到十五里外的镇子场和满井场。但这偏坝河在官道上,人来人往,也有生意可做,因此街上的人除了做农活外也兼做点小买卖小生意。到偏坝河已是午后三时,瘦小的我早已饥肠辘辘,加之走了二十几里路也疲乏了,幸好出门时三爷给了我一元五角钱用作报名费书本费,路边有人卖蒸红苕,我花了两分钱买了两根红苕一边走一边吃,沿着官道的石板路向始建走去。又走了十里路来到南云庙的山上,此处已可以看见始建山上三和寺的柏树林了,说明离始建只有五里路了,再加一把劲就可以到舅舅家了。
(未完待读,下周三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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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2-115,去这么浪漫的地方,却啥也不能干,会急死我的。
(本期图片 @迷途菜菜鸟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