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俊杰
40,到煤矿
那几个男生看我戴着“重庆大学八一五战斗团”的红卫兵袖章,知道我是造反战士,认为我说的不错,就不再斗彭翠华了,各自扬长而去。我和彭翠华对视了一下,装作不认识各自走开了。第二天彭翠华到十三中来找我,互相摆谈了一下,才知道她因病休学又复学留了一级,由师姐变成了师妹,六五年考入西南师范地理系。我给她说:现在是造反有理,你不参加造反派也就算了,何必去当保皇派呢?何况现在也没有要保的了。 我帮彭翠华解围后,又往前走,忽然眼前一亮,又看见仁寿中学的女同学万素群。大家相视都“呃"了一声,都有点惊讶。在仁寿一中时,她和我因自带粮都是带红苕而被编在一桌,虽不能说是同锅而食,也算是同桌同盆而食过。高中时的她属于漂亮女孩,长得娇小玲珑,我自然有印象。我问她在哪个系,她说在生物系。万素群旁边有一个长相帅气的男生,她向男生介绍了我,又向我介绍说:“这是我现在的同学何大鹏。”何大鹏看了看我伸出手来:“你好!”。我和他握了握手。看来万同学名花有主了。在交谈中得知他们两个都是西南师范学院“春雷”兵团的,都是造反派战士,我们算是战友了。看来不用我们煽动,北碚高校的文化革命就开展起来了……黄永玉要我们保持与这些学校造反派的联系以便互相策应、支持。北碚城区的文化大革命也自己搞了起来,也用不着八一五战士去鼓动。于是我们把目光投向了工矿,派人到红旗机械厂,施家梁的重庆仪表厂、天府煤矿等单位去了解情况,发动工人起来参加文化大革命。我被派去了天府煤矿。 天府煤矿是当时四川有名的大型煤矿,已经达到半机械化采煤,这与当时全国多数煤矿还在铁锹挖人、手工作业相比,属于很先进的厂矿。那时他们日产煤能达到一千多吨,年产煤三四十万吨,主要供重庆钢铁厂用。我去找到煤矿工会,说明来意,工会的一位工作人员听说我是重庆大学,对我表示欢迎。他告诉我重庆大学采矿系的学生在他们矿很受欢迎,因为他们能吃苦耐劳、深入一线、有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他还说,矿里的主要领导及技术负责人都是重大采矿系毕业的。他随即带我去工人宿舍,把我介绍给一位姓刘的师傅,要他带好我,管好我的生活及下井的安全问题。这位刘师傅有三十多岁,方脸平头,个子不高但很壮实。他对我十分热情,我和他握过手后,又和同寝室其他几位师傅打招呼握手。他们听说我是重庆大学的学生有点奇怪,又听说我是重大无线电系的更是惊讶:“你是学无线电的跑到我们煤矿来干什么?"我没好意思直接告诉他们:我是来矿里煽风点火的。而是和他们拉家常,想增强信任后,再开展下一步行动。
刘师傅和其他几位师傅都是从南充广安招来的,家庭成分都好,不是贫农就是下中农,都比我这个中农的成分好。刘师傅说他十六岁高小毕业,十八岁那年天府煤矿到他们家乡招工,当时农村虽苦,但对挖煤工作有偏见,认为不安全,煤矿工人是“埋了没有死的人”,但刘师傅高高兴兴的报名了,后从工人干到班长,现在是采区队长,一路还算顺当,没出什么安全事故,是四级工,每月工资五十多元,他对自己的工作相当满意。其他几位师傅比刘师傅来得晚些,都是三级工,每月能领四十多元。从他们穿着来看都还算整齐干净,穿的是蓝卡叽中山装,皮肤白净,一点也不像小说里写的那种“煤黑子”形象,按他们的说法虽然工作苦一点,也有安全隐忧,但工资不少(矿工的工资比同级的工厂工人高一级),能养家糊口,这比在农村当社员好多了,而且很顺利地就找到了“堂客”(老婆),都有娃儿了。刘师傅的大儿子小学毕业了,他把他的全家福照片拿出来给我看,他们一家大大小小至少有十多个人,都洋溢着笑脸,幸福十足。当时,刘师傅五十几块的工资比大学本科毕业生还高,一个月能拿出二三十元寄回家。那是什么概念:在农村,一个壮年男人一天劳动挣十个工分,最多只值两三毛钱,一年也挣不了一百元。而他家里,每月都有二三十元的现金使用,自然比邻里乡亲生活好多少倍?能不满意吗?
第二天刘师傅带我下井采煤。先穿上工作服,去领了安全帽电矿灯,免费领了两个二两的大白馒头,然后到井口乘矿车进入井内,这个矿车还是电动机车。我们蹲在车厢内,矿车大约以四五米每秒的速度行驶,大约十来分钟后下车,随即进入坑道,在头顶上的矿灯指引下前行。这坑道有两三米宽约两米高,两边和顶上都用坑木撑着,除了工人们的脚步声,偶尔也有水滴下激起水声。除了矿灯的亮光外,四周都是黑乎乎的。一个人走在这漆黑的坑道里不害怕那才怪。幸好跟着工人师傅们一起走。那坑道越走越窄,几百米后坑道已窄得不能直立行走只能弯腰前行。突然前面有一束亮光在闪烁,并有人向刘师傅打招呼:“刘队长你们来了!”“呵!王技术员你这么早呀?”“李副矿长叫我早一点下矿检查一下安全情况,还好,没什么情况,你们去掌子面上边也要注意安全!”刘师傅把我介绍给王技术员,说我是重庆大学的大学生,是来体验生活的。王技术员先是惊奇,接着表示欢迎。我和他一边握手一边打量他。他是一身工人装束,顶多二十岁,看起来比我还小些,瘦瘦的提着一个小木箱里面有电流表,可能是检测仪器。告别王技术员,我们继续弯腰前行,刘师傅对我说王技术员是重庆煤矿学校毕业,来矿上还不到一年,工作挺负责的。又走了一段坑道,连弯腰也不行了,只能趴在地面上往前爬,经过一个只能容一人爬过的小洞后才来到掌子面,这个掌子面是一个又大又高的洞子的工作面,自然四面八方都是漆黑的煤层,矿灯照在煤层上也会反射回亮光。掌子面的另一方是个斜面,刘师傅一再叮嘱我不能乱走,斜面的那方实际上是一个竖洞,采下的煤顺着斜的洞往下流入下一坑道中的矿车车箱中,再拉出洞口去。到掌子面,大家略微休息一下就开始采煤了,一个中等个儿的张师傅打头阵,抄起电钻就往煤壁上猛戳。只听电钻轰鸣,煤层上的煤就如垮墙一样垮下来,并且煤尘滚滚立刻弥漫了整个掌子面,幸好每个人都戴了口罩没有被烟尘呛到。我被这场面震住了:煤就是这样采掘出来的呀!张师傅干了十多分钟有点喘气了,瘦个的杨师傅就上前替下张师傅。张师傅用手抹了一下脸,脸立马变花了。他迅速拿过水壶咕咕噜咕噜的喝了几大口水气才平静了下来。就这样杨师傅干了一阵周师傅又顶上去……最后刘师傅也上阵,这个掌子面有六位师傅,一圈下来已过去两个钟头了。
在刘师傅采煤时,我要求让我也试采一下。刘师傅怀疑地看看我:“你行吗?”“我也是农民的娃儿,试试看!”这把电钻有三十多斤重,我提起电钻没问题,但是要拿起去戳煤炭,那还是要一把力气的。我用电钻戳煤,煤层也像垮墙一样垮下来向斜面流去,大家看我还能操纵得了电钻,赞扬说:“陈大学生还可以嘛!”但好景不长,几分钟后我就气喘吁吁,已不能有效控制电钻,刘师傅赶紧上前接应。我自愧不如,到一边休息了。师傅们轮了两圈大概是中午,大家就休息吃饭。他们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用黑手抓过馒头就啃起来,另一只手拿着水壶往嘴里倒水。我感觉这馒头品质不错又白又松软,还有点甜。差不多五十年了,至今我还觉得天府煤矿的白面馒头比今天的面包都不差。刘师傅说:“这采煤的活儿是最累最苦最脏的活儿了。不过我们矿现在用电钻采,矿车拉,这在全国也是好的啦,很多地方煤矿还用手工锄挖铲掘,再用竹篓子往外拉,那就更苦更累了。” 休息一会又干了两轮就收工了,回到井上再看,每个师傅都是一身煤灰一脸黑煤。幸亏戴着口罩和安全帽,否则脑壳会变成煤球。工人们直奔澡堂,先冲一下,就下到澡池里泡起来了。这个澡池有一百多平方米,半米深的热水里泡起来真有点舒服,有的靠着池壁半躺着似乎在享受什么。但下面的人大都泡在里面搓澡,泡上半个钟头搓干净了,再到淋浴间去用热水一冲,有的人还打上香皂。这样一洗,从头到脚也就干净了,穿上干净衣服走在路上,一个个还是挺精神的。“煤黑子”的模样一扫而光,变成光荣的工人老大哥了!吃了晚饭天已黑了,工人们好像没什么娱乐活动,有个别的在打扑克牌。其他人我至今也想不出是怎样打发这晚上睡前的时光的。 我趁机给他们讲文化大革命,说文化大革命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什么叫走资派?就是不走社会主义道路干资本主义,把国家财产化为私有,自己当老板,比如一个单位本来是国家的、是人民的,单位的领导想方设法占为己有……“有没有这样的单位,有没有这样的领导?”张师傅问我。这下把我问住了,要说哪个国营单位被哪个人占了我还没听说过。我一时语塞,但马上给他们讲重庆市委把我们校长整死的事。他们听得很起劲。但很不明白:像郑思群这样的大官,比任白戈还大,重庆市委任白戈怎么敢整他?其实我也不明白,郑思群虽然品级高,也没影响任白戈当书记当市长啊,干嘛要整他?不过听我这一说,师傅们也觉得重庆市委任白戈也许真有问题,但都说他们矿上没问题,没听说哪个矿领导贪污腐化,这个煤矿还是国家的,没有变成矿长书记的,因此他们认为天府煤矿没有走资派,没什么反可造。我从工人对领导的态度来看,明白动员他们起来造矿领导的反有点困难,一没证据,二是工人凭劳动挣工资养家,三是工人若造了反煤矿停产,重钢也会停工,这个局面我也不愿看到。我对鼓动他们造反已经有了退堂鼓的想法。后来又跟着刘师傅下井采了几天煤,对工人井下劳动的艰苦和危险,有了更真实的体会。最后我无功而返,回到北碚分团汇报了天府煤矿的现状,好在他们都不算极左,没有对我表示责备,多数同学表示理解。
(未完待读,下周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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