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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位美化者,他在美化我们的世界 | 庆马丁·瓦尔泽九十华诞

黄燎宇 KEY可以文化 2020-01-31



马丁·瓦尔泽的中文译者黄燎宇谈博登湖畔的文学君主、中国读者对瓦尔泽崇拜、以及为何翻译瓦尔泽的文字意味挑战思维极限。(注:该文用德文撰写,2017年3月24日刊载于柏林最大报《每日镜报》。中文翻译:余美慧。)


  马丁·瓦尔泽的一个短句可以比托马斯·曼套娃句更费脑子


我是北京大学德语系教授。和几乎所有的海外日耳曼学者一样,我在教学和科研之余也从事翻译。过去15年里我翻译了瓦老五部小说:《批评家之死》(2004年),《恋爱中的男人》(2009年),《第十三章》(2015年),《童贞女之子》(2016年),《寻死的男人》(即将出版)。于是我有了瓦尔泽专业译者的头衔。我很珍惜这一称号。然后,我不会称自己是瓦尔泽研究者,尽管这也是一个光荣称号。

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恋爱中的男人》与《迸涌的流泉》


我有敬畏之心,还有自知之明:我很难遵循文学研究的头号清规戒律,难以做到公正、客观,也无法与研究对象保持距离。谁让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瓦粉。即便在柏林,我也以瓦粉形象出现。譬如,凡是到策伦多夫贵族狩猎小道34每次到柏林自由大学或洪堡大学访学我都住在这里花园做客的,都见过我在此专心翻译瓦老作品。我还常常东奔西走,给柏林的友人及读书会讲述瓦老其人其作如何风趣如何伟大。我津津乐道的话题有两个。一是谈瓦老作品的三位一体——哲学、历史、诗意的三合一,二是瓦老对德国民族的忧思。


在中国,瓦尔泽崇拜者越来越多


去年秋天,在博登湖畔的文学君主访华之际,我有幸得到行业最高头衔。德国驻华使馆为瓦老举行作品朗诵会,我担任主持。其间我问瓦老:我算不算您的御用译者?瓦老报以慈父般的微笑,并点头示意。是的,身为文学君主,哪能没有宫廷译者。

2016年9月,马丁·瓦尔泽访华

图为朗诵会现场,黄燎宇与瓦尔泽对谈


我自视为幸运译者,而且很乐意讲述为什么。首先,翻译佳作是一个译者应有的追求。瓦老的作品属于德语文学宝典,所以瓦老属于全世界,所以他的作品应当译成世界上的各种语言。翻译瓦老的文学意义和社会意义不言而喻。与几位四七社的同仁相比,瓦尔泽算是来华访问的迟到者。他首访中国是在2008年,比格拉斯等人晚了足足三十年。此前瓦老的中文译本很少,知道瓦老的人也不多。但令人欣慰的是,瓦老颇有后来居上的气势。他的读者队伍在逐渐壮大。其中既有像莫言、铁凝、李洱、徐则臣这样的著名作家,也有千千万万的普通读者。

马丁·瓦尔泽在北京大学德国研究中心朗诵《寻死的男人》

令人欣喜的是,瓦老的歌德小说《恋爱中的男人》于2009年荣获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微山湖奖,现已发行第三版;《第十三章》的读者反响耐人寻味:一位说,这是为高富帅白富美的准备的小说,另一位则说,读这本小说最好配上巴赫音乐和一杯白葡萄酒。对于刚出版不久的《童贞女之子》,我同样充满信心。我尤其感到自豪的是,我的第一部瓦老译作《批评家之死》将于两个月后推出修订版。旨在打击盗版的新版《批评家之死》,给追求完美的译者提供了一个追求完美的机会。新版的《批评家之死》,文字游戏将一个不少地在中文里呈现,包括有关莫扎特歌剧《女人心》的文字游戏。

 

马丁·瓦尔泽在浙江文艺上海分社为新书签名


瓦尔泽是一个期待译者提问的文学家


其次,瓦老的小说是每一个既重享乐、又有雄心壮志的译者求之不得的文本。有专业抱负的译者总是迎难而上,越是挑战脑力、越是考验手艺的东西,他翻得越起劲,因为他要向读者和同行展示实力。对于这类译者,瓦老的作品再理想不过。翻译瓦老的作品,一会令人哈哈大笑或者莞尔微笑,一会令人眉头紧锁。我的感觉是,理解瓦老需要多几道沟回,而且容易遭遇自身思维的极限。上我的笔译课的学生惊奇地发现,翻译瓦老的一个短单句竟然可以比翻译托马斯·曼的巴洛克式的套娃句更具挑战。其实,体验这种挑战的不仅仅是我和我的学生们。翻译《童贞女之子》的时候,我曾经拿着一个让我挠头的短句向三个赫赫有名的德国本土学者求助。结果,他们给我三种截然不同的阐释,让我一筹莫展。随后我向瓦老本人要来第四种阐释。我豁然开朗。

黄燎宇于德国博登湖畔拜访马丁·瓦尔泽


再者,我的翻译工作得到作家本人的认可和奖赏,我甚至由此得以近距离地感受其人格魅力。这是不可多得的福气。每当想到他笔下的人物怎样看待译者,我就愈发珍惜这份幸运。我知道,《恋爱中的男人》里面有一个波兰女诗人,她在卡尔斯巴德请歌德读她的德文版诗歌,随后又告诉歌德,德文译文只是其波兰原文的影子。我还知道,对于《第十三章》中的作家巴西尔·施鲁普而言,“翻译”就是“狗屁不通”的同义词。

黄燎宇与马丁·瓦尔泽在家中畅谈

瓦尔泽是一个善待译者的作家。他不仅乐于回答译者的提问、而且期待译者向他提问。他与译者的工作交谈甚至可以安排在他可以眺望湖光山色的书房里进行。由于这一缘故,我多次前往博登湖畔的努斯多夫即核桃村拜访瓦老。核桃村之旅是我译者生涯的高峰体验。给我留下美好回忆的,不仅有葡萄酒、啤酒和野味,还有与瓦老一道从事的各种体育运动,如林中跑步,如湖里游泳,如乡间公路的风驰电掣。同样令我难忘的,还有柏林的滕珀尔霍夫机场和名为圣约翰骑士团的乡村星级酒店。前者是我首次前往核桃村朝圣的起点站,后者是瓦老为我安排的宾馆。如果套用瓦老的一句名言,我可以说,倘若举办一场作者善待译者奥林匹克运动会,瓦老一定包揽金牌。


  每一次翻译都让我更清晰地看到, 他是一个世界美化者


我最最难忘的,是从瓦老嘴里所听到、从瓦老邮件里读到的字字句句。我由此发现,文学天才瓦尔泽没有下班时间。即便在所谓的世俗生活中,他的诗意和想象也从未间断。我曾灵光一现:爱克曼编了一本《歌德谈话录》,我可不可以编纂一本《瓦老谈话录》,而且采用对话体?譬如:


“我们在柏林见?不行!我的小说对我说:现在别出门!但如果燎宇教授登门做客,热烈欢迎!”

“大师今天又在森林里跑步了?这不是跑步,而是具有加速意志的散步。” 

“绿茶能用开水冲泡吗?不能,开水会把绿茶送到它的彼岸。” 

“燎宇开车怎么样?永远跟喝了酒一样!”

“燎宇在核桃村表现如何?他赢得了客人表现金牌!”

“燎宇这名字好听吗?好听,没有一个讨厌的辅音!”

“您在保罗教堂的演讲带来什么后果?它让我和燎宇成为双胞胎兄弟:他是宇宙纵火犯,我是精神纵火犯。” 

“燎宇明天飞哪里?飞向依然位于世界中央的帝国!”


所谓诗人,就是把一切说得比实际更美的人。这句话来自《寻死的男人》。这是瓦尔泽的经验之谈,同时也是其读者和译者的切身经验。瓦老是一位美化者,他在美化我们的世界。瓦老的文字我翻译愈多,这种感觉就愈加强烈。充满奇思妙想的瓦老,为我们发明创造了诸多美好的事物,如《童贞女之子》里面的奥勃洛摩夫牌文学碎纸机和未完成者学院:前者是投稿无门者的福音,后者旨在为那些壮志未酬的音乐爱好者创造机会。

德语版与《恋爱中的男人》和《寻死的男人》

《寻死的男人》中文版将由浙江文艺出版社于近期推出


同样的,《寻死的男人》中的约德尔唱法考试和自杀论坛也耐人寻味。前者说的是,谁想获得瑞士国籍,谁就必须走到集市广场的中央,然后像阿尔卑斯山山民那样,交替使用低音和高音、真声和假声来呼唤牛羊和同类;后者可谓聚集了奇葩人类,譬如,有人听说别人自杀就赶紧索要其照片,理由是到了天国可以将其认出来,还有人因为相信肉体的复活所以在自杀的时候不想对身体造成任何损伤……


瓦老用文字创造了一个美丽而奇妙的艺术世界,给读者带来光明和温暖。对此,我们对喜逢九十华诞的瓦老心怀无尽的感激。


 本文作者 

黄燎宇,1965年出生于四川。博士论文研究对象为托马斯·曼。现任北京大学德国研究中心主任。


本文德语版刊登于3月24日,马丁·瓦尔泽先生九十华诞之日,柏林《每日镜报》。马丁·瓦尔泽作品《批评家之死》《寻死的男人》,将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本期编辑:李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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