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书商和诗人的谈话 ｜可以·读诗
书商和诗人的谈话
[俄]亚历山大·普希金
书商
写诗对于您不过是消遣，
您只要坐一会就能写成，
您的声名马上就广为传播，
这喜讯立即就不胫而行：
都在说，一首长诗写就了，
那是最近精心构思的成果。
请您决定吧，我等您一句话：
您自己给它定一个价格。
我们立刻就用卢布来换取
诗神的宠儿写出的诗篇，
我们会把您的一页页手稿
变成一把可观的现款……
您为什么这样深深地叹息？
能不能赐教？
诗人
我在把往事回想：
我记起了从前那个时候，
那时我心里充满了希望，
我这个决乐的诗人，写诗
是出于灵感，而不是为了金钱。
我仿佛又看到悬崖旁的住处
和那幽暗而孤寂的家园，
在那里，我摆下幻想的华筵，
常常请诗神缪斯来赏光，
在那里，我的声音显得更悦耳，
在那里，一些鲜明的形象
在夜晚灵感来临的时刻，
显出难以形容的美好，
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头上！……
百花盛开的田野、月亮的银辉、
残破教堂里萧萧的风雨声、
老妈妈讲述的奇妙的故事，
一切都激动着我柔弱的心灵。
一个恶魔强行占据了
我的闲暇，指挥我的游戏；
它到处跟在我后面飞行，
对我发出奇妙的低语，
于是我的头充满了一种
令人难堪的火热的病痛；
脑子里产生了奇妙的幻想；
我那些得心应手的歌咏
便以整齐的节奏涌出，
并且和着铿锵的脚韵。
在音韵上能和我相比的只有
森林的喧响，或者是狂风，
或者是黄鹂的婉转的歌唱，
或者是潺湲的小溪的絮语，
或者是夜晚大海的涛声。
那时候，我默默无言地创作，
不愿意让那些无知的庸才
分享我火焰一般的喜悦，
我没有辱没缪斯赠与的
天赋，拿它做可耻的买卖；
我像个守财奴守护着它；
就像一个痴心的少年
默默无言而又骄傲地
守护着妙龄情人的礼物，
不让虚伪的世人看见。
书商
但您的声名已给您带来
快乐，实现了您隐秘的心愿：
您的作品已广为流传，
而同时，那些陈腐的诗文
却覆盖着灰尘，原封未动，
枉然等待着它们的读者，
和那充满戏谑的称颂。
诗人
这样的人该多么幸福：他要是
能保守心灵崇高的创造，
躲开人们如躲开坟场，
不期望感情得到酬报！
这样的人该多么幸福：做一个
沉默的诗人，不为声名所纠缠，
被那些可鄙的庸人遗忘，
默默无闻地离开人间！
比希望的幻梦更能骗人，
什么是声名？是读者的低语？
还是无知小人的攻讦，
还是庸碌之辈的赞许？
书商
洛德·拜伦也有这种想法，
茹科夫斯基也这样说过，
但世人还是了解并买光
他们音韵优美的创作。
您的命运真值得羡慕：
诗人可以歌颂，可以揭露，
还可以用永恒的利箭惩治
遥远后世中的奸恶之徒；
他可以使英雄感到快乐，
把自己的恋人和科林娜一起
飘然携上基菲拉的宝座。
你们把赞美看成可厌的聒噪，
但女人的心却喜爱虚荣：
为她们写作吧，她们的耳朵
喜欢听阿那克里翁的赞颂：
在青春年华，我们把玫瑰
看得比赫利孔山的月桂更可贵。
诗人
那些充满虚荣心的幻想，
不过是狂热的青春的慰藉！
我也曾在旋风般的扰攘生活中
追求过美人明眸的一瞥。
那秀眼读过我的诗篇，
满含着情意绵绵的微笑；
那迷人的樱唇轻轻地对我
吟诵我那优美的诗稿……
但是够了！幻想家已经
不肯为她们把自由牺牲，
让那些大自然娇养的宠儿，
让那些青年去歌唱她们。
但她们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的生活在默默地流向荒原，
我忠实的诗琴发出的怨诉
已不能打动她们轻浮的心弦。
她们的幻想并不单纯，
她们并不能理解我们，
神的幻影、诗歌的灵感，
她们都感到好笑和陌生。
有时头脑里不由自主地
浮现出为她们引发的诗篇，
我不由得脸红，心隐隐作痛：
我为我的偶像感到羞惭。
我这不幸的人追求的是什么？
在谁面前我辱没自己的心智？
我用纯洁心灵的满腔热情
去歌颂谁才不感到羞愧？……
书商
我欣赏您的激愤，这才是诗人！
不知道您为什么如此感慨，
但是难道说在那么多的
可爱女人中就没有个例外？
难道没有一个值得您
为她献上灵感和热情？
难道没有一个能以她
绝色的美貌赢得您的歌咏？
您怎么沉默了？
诗人
为什么要拿
沉重的梦魇来扰乱诗人的心？
它会徒然折磨诗人的记忆。
怎么？这还要世人费神？
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我的心
可曾留下一个难忘的影像？
难道我尝受过爱情的欢乐？
难道我曾为长久的怀想
所苦恼，悄悄地咽下眼泪？
哪里有一位美貌的小姐
用蓝天般的碧眼对我微笑？
我的一生难道只是一两个黑夜？……
……………………
那又怎么样？爱情的悲叹
已令人厌倦，我的话语
只不过是狂人古怪的唠叨。
只有一颗心懂得它的意义，
那颗心也在悲哀地颤抖：
这是命中注定，难以回避。
啊，只要我想起那颗凋萎的心，
就可以复苏青春的活力，
从前诗情中翩翩的幻梦
也会被重新成群地唤起！……
只有这颗心才能理解
我那朦朦胧胧的诗情，
只有它才能在我的心中
燃起爱情的圣洁的明灯！
唉，这都是一些枉然的空想！
它已经拒绝我心中发出的
呼吁、恳求和苦苦的思念：
就像天上的神灵一样，
它无需尘世热烈的情感！……
书商
这么说，您已饱受爱情的折磨，
人们的窃窃私语也感到憎恨，
您想要早日放下您那
充满激情和灵感的诗琴。
如今，您丢下嘈杂的社交界，
丢下缪斯和轻浮的潮流，
您究竟选择了什么？
诗人
自由。
书商
好极了。我有一言奉告，
请听我一句金玉良言：
这时代只讲买卖，这铁的时代
没有钱就与自由无缘。
什么叫名声？那不过是诗人
破衣烂衫上鲜艳的补丁，
一辈子埋头积攒黄金吧，
我们要的是黄金、黄金、黄金！
我早就知道您会=J，
但我对您深有了解，先生：
您很珍爱自己的创作，
因为在您的创作热情中
沸腾、激荡着您的幻想；
可是幻想一旦枯竭，那时
您的作品也就等于零。
请恕我坦率奉告一句：
灵感，它可是不能卖钱，
但可以拿手稿做一笔交易。
有什么值得迟疑？急性的
读者早已在打听消息，
报刊编辑和饥饿的诗人
都围着我的书店乱转：
有的要为讽刺诗找养料，
有的要欣赏，有的要评判；
我坦白承认——您的诗稿
将会使我赚一笔大钱。
诗人
您说得很对。这就是我的手稿。
就这样说定了。
冯春 | 译
选自《普希金抒情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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